淅淅瀝瀝的小雨從天空飄下來,輕盈得如同鵝毛,在半空中舞動翩然,云京的高樓都被籠罩在這片輕紗之下,隱藏它的繁華,暗流涌動和這其中的無數(shù)冤魂。
朱漆的大門繪著兩條纏繞身子的莽,這莽的頭頂上竟有稍稍凸起,看起來是有化蛟的能力。
兩邊是兩尊石像,雕的是一種大炎朝神話傳說中的異獸——莫檀。
傳說莫檀喜戰(zhàn)爭,經(jīng)常在戰(zhàn)爭中出現(xiàn),吸食死去英靈的魂魄。但是很矛盾的是,莫檀害怕紅色和血煞氣,所以他一般只能吞噬逃兵。
而因此,他作為戰(zhàn)爭的神獸,經(jīng)常被人們放在門前,鎮(zhèn)邪消災(zāi)。不過,這需要一扇朱漆大門,放止莫檀來到家中吸食魂魄。
門之上,親王府三個字鎏金書寫,牌匾用的是山杉木,在大炎朝極難尋覓的木料。
府邸中雕梁畫棟,燕雀安寧,鳥鳴不絕。
庭院里,方圓約一里的湖水看似波瀾不驚,實則蕩漾起微小的波紋。一位中年男子戴著斗笠,披蓑衣,在細雨中投喂魚食。
他留著部山羊胡,臉消瘦得過分,顴骨稍稍高凸,狹長的丹鳳眼微微瞇起,隨后放松,慵懶地舒展皺紋,觀看潭水中央那一片盛開的蓮花。
“蓮者,花之不染污泥爾,卻由此貴于百花。生于斯,長于斯,不染于斯,蓮之道也;存于斯,仗于斯,反股掌斯,人之道也。”
葉文和安然地說出《百花論斷》中的語句,平和而溫雅,只是他的眼神也像這潭水一樣,處變不驚。
“王爺,密報:柳天陰未死,白班也茍全性命。刺殺失敗?!?p> 葉文和只是點點頭,自顧自地丟出魚食,看著潭水里的小魚互相爭搶:“知道了,讓人好好安置死去人的家眷,不過切忌,不要查到親王府頭上來。否則,就。”
話只說了半截,葉文和又專心投入喂魚。
旁人不敢退走,只能穿一件單薄的布衣守候在葉文和身邊。葉文和輕輕蹙眉,面露不喜:“快下去吧……罷了罷了,準(zhǔn)備馬車,上早朝去?!?p> 那人趕緊領(lǐng)命,匆匆忙忙地闖入雨簾。葉文和陰鷙的面容上終于出現(xiàn)些許憤怒,他將喂魚食的食碗整個丟進水里,瞥了眼那叢蓮花,道:“蓮終為花,并無大勇,凡事皆言避退,概不沾染,豈有長進之理?終生存于淤泥爛土間,焉能為高木參天?人若不爭,天必將發(fā)譴于身,心必將責(zé)難于行,此則萬事難成,枉自蹉跎耳!”
這是呂正中在《雜序》中對《百花論斷》其中這段話的評論,可以說是給予了否定。
“悠悠千古,爭論難休,花爾,何以由此觀人?君不見,江水東流去,盛景煞百花,前人盡皆參悟透,后者雄辯論天涯?!?p> 此是《摩根石經(jīng)》里的,對《百花論斷》及《雜序》相互否認的評價。
葉文和走到湖邊的亭子里,脫下身上的蓑衣,摘去頭頂?shù)亩敷?,高且瘦的身材襯托葉文和的某一種,從骨子里透露出的陰險與奸詐,伴隨著幾分儒雅。
踏在青石砌成的地面,細雨似乎突破不了一道屏障,竟打在葉文和身前,便悄然滑落。
才走到庭院里的過廊,就有人手拿油紙傘走過來,步子雖快卻不敢凌亂,一步步都有隱藏在心里的方寸。
輕輕撐開傘,仆人站在葉文和身邊,不敢觸碰到葉文和的衣袍。
馬車停在朱門外,葉文和邁著輕緩的腳步走去,踩在淺淺的積水上,不踏出一點水花。
馬車旁邊的仆人不知為什么慢了一些,當(dāng)葉文和走到馬車前時,供他上車的馬踏還未安放好,葉文和的腳卻已經(jīng)高高抬起。葉文和不由得皺起眉頭,雙眼放出不滿。
幸好另一人動作快,迅速伏在地面,弓起身子,為葉文和作馬踏。
葉文和的眉頭這才舒展,不輕不重地說一句:“你,去府中領(lǐng)十杖?!?p> 那犯錯的仆人不敢有絲毫辯解,只諾了一聲,就將馬踏放好,緊張地待在一邊。
“你,去領(lǐng)綢緞一丈,白銀十兩,衣物兩套?!?p> 葉文和進入馬車后,挑開門簾說了句,而后又把門簾放下,拿馬車上一卷名為《乾綱要》的書閱覽起來,再命人溫一盞茶,慢慢品味。
馬車駛過,不激起水花,只是緩緩地趕,平穩(wěn)地趕。
一人得賞一人受罰,獎善有度,罰惡成規(guī)。受罰的人不敢抱怨,獲賞的人喜色不露。他們都匆匆走入府中,繼續(xù)做自己接下來的事,步伐不亂。
車廂內(nèi)的葉文和敲擊窗欞,馬車頂突然傳來一陣細微的響動。
“稟王爺,今日早朝,三位御史二位大夫告病在家,武將無缺,李青泉李相不知究竟如何。”
“下去吧。”
葉文和陷入沉思,李青泉的一舉一動都值得揣摩——二十三年屹立朝堂而不倒的人物不會簡單,更何況李青泉早些年,年年晉升。之前若不是胡天月胡丞相不曾退位,李青泉早就是大炎朝丞相了。
“看來,這只狐貍還是不肯站隊啊,還想再觀望?”葉文和暗自呢喃,端起茶杯抿一口茶水,任憑清香在口齒間留存蕩漾。
李青泉是出了名的搖擺不定,朝堂之上,對葉子華與葉文和的糾紛一般不插手,就算到了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也只給出模棱兩可的答案。他手下的那些文官自然也不想站隊,于是李青泉便倚仗滿朝的文官,哪怕不站隊也守住位置到了現(xiàn)在。
葉文和心里愈發(fā)煩躁,香茗不能讓他的心靜下來。
嘆了口氣,葉文和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書,馬車恰好停穩(wěn),門簾被仆人用門挑撩開。
“王爺,到了?!?p> 葉文和躬身走出去,仆人用手護在葉文和的頭上,避免葉文和磕碰到馬車。
傘又被撐開,葉文和從仆人手里接過,只身走進華門。
來得匆忙,葉文和未更換朝靴,便踏入百官們等候上朝的東華殿,瞬間就有許多人圍了過來。
這些人似乎是找到了主心骨,和其他的那兩團人迅速分離。
當(dāng)看到葉文和叫上沒有穿朝靴時,有人立刻從東華殿側(cè)門走出去,去領(lǐng)雙朝靴。
葉文和突然看到一個身影,坐在東華殿的桌子前。這三張桌子講究大了,各自屬于朝堂上三個派系的,也只有派系中的掌舵人有資格落座在那里。
今日早朝,王老將軍沒來,毫無疑問,能坐在那個位置的只有當(dāng)朝丞相李青泉。
李青泉正端坐著閉目養(yǎng)神,艱難地抬起眼皮,看到葉文和已經(jīng)抵達東華殿,趕緊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對葉文和微微欠身:“參見王爺。”
而后,東華殿里所有的人都不得不前來參見葉文和。
之前與葉文和不和派系的人,權(quán)當(dāng)做沒看見葉文和進來,仍然繼續(xù)高談闊論??衫钋嗳氏缺響B(tài),那么再說不知道葉文和已經(jīng)到來,就無法服眾,說不準(zhǔn)還定一個輕蔑待王的罪過。
于是乎,大家齊聲道:“參見王爺。”
只是除了葉文和的人,沒有人跪下以示尊敬。因為大炎朝禮法有說明,凡三品及以上官員可見王不跪,一相三輔可見圣不跪。
而現(xiàn)在位于東華殿的最低也是三品,自然不需要向葉文和下跪,只是問安還是必要的。
葉文和自顧自地走到李青泉桌子邊,坐在桌子三個木凳的其中之一,含笑地看著李青泉:“我素有聽聞李相身體虛弱,已兩日告病,在家修養(yǎng),今日為何突然得以上朝?是尋了良醫(yī)否?那務(wù)必告知,不勝感激啊!”
葉文和似乎只是隨意地問一句,但李青泉咳嗽兩聲,花白的鬢角染上秋霜,臉上更是無有血色:“勞煩王爺關(guān)心,其實下官身體仍未痊愈。只是思來想去,覺接連告病實有不妥,難盡臣子之職分,亦有尸位素餐之嫌。故勉撐病軀,強來議政?!?p> 李青泉接著說下去:“且下官剛?cè)霒|華殿,便覺頭暈?zāi)垦?,乾坤顛倒,日月穿梭僅在翕忽之間。料來應(yīng)是舊疾復(fù)發(fā),加今日偶感風(fēng)寒,身體不適。若朝堂之上有言辭不清,耳目不聰,思緒不明者,以至觸怒圣顏,妄議朝政,昏沉聵聾,萬望王爺包容海涵,下官自當(dāng)感激涕零?!?p> 葉文和正要接話,先防李青泉將話挑開,卻又有人站出來。
“下官可為李相作證。昨日下官請名醫(yī)往,診斷為‘傷寒病’,藥石難醫(yī),只得靜心調(diào)養(yǎng)。”
跳出來的正是站在李青泉身邊的一位二品官員。
此時葉文和已是無可奈何,只能讓李青泉先含糊過去。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病患纏身為人之常情,料想圣上也不會怪罪,李大人便安心罷?!?p> 李青泉的這番話無疑是在為接下來激烈早朝,他的沉默不語,置身事外做鋪墊。
整個東華殿在葉文和的這句話以后徹底安靜下來,兩個派系領(lǐng)袖的交談,任何人都不能輕易打擾。李青泉再次站起身,又咳嗽幾下,艱難地彎腰向葉文和一拜:“多謝王爺!”
一場無火卻硝煙彌漫的戰(zhàn)爭就在開始之后的瞬間結(jié)束了。
接下來的早朝,卻又是風(fēng)云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