廝殺聲逐漸消弭,柳星被吹入屋內的冷風驚醒。
一睜眼便看到爺爺的面容,柳星活下去的欲望更加濃烈。爺爺寬廣的胸膛是柳星最好的庇護所,但柳星毅然決然地站起來,向外面走去,那里有光。
感受著金黃鋪滿的熟悉的房屋,無論是朱紅的宅邸還是破敗的木屋,一切都染上了黑紅兩種顏色。
朱紅的更紅了,紅得妖艷,漆黑的更黑了,黑得恐怖。
他未能看見昨夜的那把火,火光沖天,噼里啪啦的聲響不停在其他幸存下來的孩子的耳邊回蕩,他們恐懼,不敢沉入夢鄉(xiāng)。
唯獨柳星,在夢里再次見到親人。
火焰燃燒并不能帶走那些顏料,只是增添了碳黑。
柳星希望能在街道上看見以前來來往往的行人,叫賣的小販,店鋪里的商賈,甚至連耀武揚威的李府小少爺和他狗仗人勢的仆從都是那么教人思念。
一切都回不去了。
不變的是深秋的風,不疾不徐地吹著人,給予柳星的寒冷未減,這也是柳星能在如今的西咸中找到和原來唯一的相像。
街道上橫陳許許多多的尸體,柳星小心翼翼地跨過他們,尋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眼前戰(zhàn)斗的人群明了地分成兩派——一邊是不動手,呆滯地置身于戰(zhàn)局之外,一邊則殺得熱火朝天,刀劍碰撞響起金鐵之音。
柳星冷眼旁觀,就坐在不遠的石階上,麻布衣物讓他抱緊自己取暖。
倒下,掙扎地爬起,渙散的目光仿佛在注視他們生命中看到的最后一個人——自己的戰(zhàn)友,敵人,或者是石階上的小孩。
血,鋪灑街道上,石磚成了猩紅色,下方的土地也浸染象征死亡的顏料。
負隅頑抗的卑越軍隊堅持了很久,直到太陽漸漸墜落,放出最后一點黯淡的光。隨著卑越士兵殘存的呼吸的消失,戰(zhàn)斗宣告終結。
所有人的衣物都滿是血液,自己的或是他人的。
大家注意到這個于戰(zhàn)場邊,煉獄旁淡然自若的小孩,他們有一種奇怪的感受,這個孩子冷漠得可怕。
劍入鞘,柳天陰邁步走向柳星。
他不允許任何人跟過來,只身與在殘酷戰(zhàn)役里活下來的孩子進行交流。
柳天陰無所顧忌地坐在柳星旁邊的臺階上,原本顯赫的朱門和門前的石像蒙了塵,被蓋上一層死布,了無生機。
“你叫什么名字?”
“柳星?!?p> “柳?你的家人呢?”
“我父母早就死了。爺爺也在昨天走了?!?p> 臺階上的兩人目不轉睛,一起望向欲墜的殘陽,大半身子鑲嵌于稍顯灰藍的天空,四周再次開始變得黑洞洞的。此刻的太陽活生生是一只未合的眼睛,炯炯地俯瞰一切。
“你難過嗎?”
“嗯?!?p> “你接下來要做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做,爺爺的墳要我來守?!?p> “復仇呢?”
“你們已經幫我做完了?!?p> 柳星的語氣十分平靜,只是在訴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打算守多久?”
“不久,爺爺不會讓我守太久的?!?p> “那之后呢?”
柳星不答話,眼睛瞟了一眼地上的尸骸,目光就如這些尸體一樣的冰冷。
太陽只留下最后一線光芒,其他的都饋贈給山的另一方。那里的人們也許正在享受到來的溫暖的陽光,即使明白它終將逝去,也雀躍地迎接它它的到來。
一方的希望,便是另一方的絕望。
“你害怕嗎?”
柳天陰指了指遠處,暮色彌漫下的天空綴了幾抹云霞,原本極其美麗絢爛的容顏卻緩緩漆黑了,露出駭人的面目,張牙舞爪地隨風沖過來。
他的眼眸是一潭死水,柳天陰分明地清楚,那眼睛里曾經充斥著怎樣的絕望。
眼前的孩子搖搖頭,仍舊凝望那流云不再的蒼穹。
“你……”
柳天陰還想問些什么,但是倏地不知從何問起。
“星星為什么還沒出來?”
柳星用一如既往的森冷問道,語氣里竟然帶著企盼。
“快了,就快了。你爺爺和你說過星空嗎?”
“嗯?!?p> 說完,柳星仿佛陷入了無限的甜蜜,沉醉于自己美好的幻夢里。柳天陰不忍心打破這種在紛爭不斷的地域遺留下的,最純粹的歲月。哪怕只是虛無縹緲。
不等柳天陰問,柳星便自顧自地回答道:“星星,是一個人,是地上的一切在天空的倒影。我永遠會在天上找到屬于爺爺的星星,而那個時候,爺爺也會找到在地上的我?!?p> 這也許是柳田為積勞成疾的自己悄然離去做出的鋪墊,也許是為了滿足柳星的好奇心而編造的故事。
無論怎樣,那片星空是柳田和柳星之間唯一殘存的紐帶,就像現在與過去,西咸縣也只有悲涼的秋風縱橫,貫穿了所有時光。
漫長的等待,幾點碎銀終于被隨意地丟在墨藍色的幕布,發(fā)出熠熠的光,悄悄鉆進天之下,仰望它的人的眼眸,其中包括了視線四處搜尋的柳星,他正在追逐希望。
“我看到了!”
柳星歡呼著,洋溢的雀躍和激動不由得使柳天陰朝著柳星看的方向望過去。
那里沒有一顆星。
“其實,爺爺說,”柳星的語調緩緩變化,蘊藏深厚的哀傷:“只要我看,天上的星就都是他。但是我知道,人哪里可以跑到星星上去呢?”
沉默,一陣可貴的沉默在兩人間傳遞著莫名的意味。
他們在交流,交流彼此掩埋心底的最痛苦的感情,這是他們目前僅有的機會去傾訴。
柳天陰和柳星對視一眼,或許讀懂了對方,或許沒有。
他們一同仰望同一片天空,暢想自己最為期望的事,塵封心底的記憶,皎潔月光拖拽出兩人長長的影子。
影子,慢慢靠近。
“你愿意跟著我嗎?”
柳天陰柔聲問,似乎是怕驚擾了那顆脆弱的心。
孩童用天真而混雜些許不符他年齡的成熟的目光看向柳天陰,柳天陰立即心領神會。
“原因的話……”
柳天陰自己也在思索這個問題的答案。
“也許是因為你和我的從前很像。人總是要有一個信念,一種寄托……”
柳星眨了眨眼,并沒有直接拒絕:“我要問一下我的師父?!?p> “好?!?p> 柳天陰對此并不意外,他早就注意到柳星的根骨以及舉止間的動作,讓柳天陰明白柳星在高手教導下練過武。
但是就如他所說,柳天陰喜歡柳星只是因為他們倆很像。而且,柳天陰想要找到他在這個世界的寄托,否則他可能會一直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師父!”柳星叫了幾句卻無人應答。
“你確定你師父就在這附近嗎?”
柳星搖搖頭,只是仍然堅持呼喚著。
柳天陰只得站起身來,向前方躬身道:“前輩若在,還請出來一會,晚輩有事相商?!?p> 悠然的嘆息聲從柳天陰身后的一株高大的樹木上傳來,轉而一位身著陰陽二色袍的道長翩然落地。他須發(fā)皆白,留著兩道長長的眉毛,一部梳理得井然的山羊胡,袖子寬大得讓放在其中的經書露出一小角。頭上是樸素的竹簪束縛披散的白發(fā),歲月鐫刻的皺紋為他平添了幾分慈祥。
眼神和柳星很像,不過比柳星更賤內斂深沉,甚至連柳天陰也覺得眼前人平平無奇,只是個尋常老人。
可是透過眼角,柳天陰陡然發(fā)現老人的一股氣質,一種獨有的超脫。
“前輩好?!?p> 僅僅是憑借他藏匿于柳天陰附近,可柳天陰卻沒有絲毫察覺,就足以使柳天陰對他保持十分的敬重,叫一聲前輩一點也不為過。
老者不敢受此大禮,躬身:“將軍莫要如此,可折煞貧道?!?p> 他手中執(zhí)一通體枯黃的竹竿,慈眉善目的面孔更提醒柳天陰萬萬不能掉以輕心。
用竹竿點到柳天陰彎身作揖的手的下方,再緩緩抬起。
柳天陰似乎執(zhí)意要拜,暗暗動用內力傾身而壓,不得寸進。
老者顯然知道這是柳天陰的試探,也不惱怒,只是配合著柳天陰,同時把柳天陰抬正來。
臉色布滿凝重,柳天陰神情變幻,陰晴不定,這也是他刻意表露出來的。
他察覺柳天陰的暗示,便將手輕輕搭在柳星的肩膀上,說:“星兒,師父現在有點事要辦,你先去那兒練功?!?p> 柳星不敢忤逆自己師父的意思,順著老者隨手指的方向走過去,開始了老者教自己的吐納方法,也打一套專門為孩童養(yǎng)身的拳法。
柳天陰則和老者也另覓一處地方交談。
“不知前輩名號是?”
柳天陰這已經是實打實,明目張膽的刺探。不過老者并不遮掩,而是坦然回答:“貧道道號清竹,為西谷天門中人?!?p> 西谷天門?
頃刻柳天陰全身緊繃,做好戰(zhàn)斗準備。
清竹道人灑脫一笑,兩眼微瞇,看穿了柳天陰的心思,氣勢突然大漲,展現自己的實力。
柳天陰臉色瞬間轉變,放松了戒備,無論自己怎樣做,只要面前的道人想,他可以有無數種死法。就在一剎那,道人的實力硬生生把柳天陰鎮(zhèn)在地上。
柳天陰試過動用內力,卻如泥牛入海一般,不見分毫作用。
“柳將軍,可否坐下與貧道長談?”
隨意地點點頭,柳天陰就盤腿席地而坐,清竹道人也無所謂地坐在地板上,開始了和柳天陰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