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凌晨，周隱策馬回營。
行至軍營大門處，她翻身下馬。門口守衛(wèi)的兩名兵士看到，臉上的神色甚為奇怪，一個想要屈膝行禮，立刻被另一個用眼神制止。
清晨的積雪深得可以沒到腳踝，周隱拉住韁繩，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大門處走去。
門口內(nèi)側(cè)早有一個十四五歲少年的身影守候在那里，見到她前來，那影子十分激動地顫了顫，立刻飛奔而來。
周隱定睛一瞧，發(fā)現(xiàn)是小郭子。
小郭子似乎已經(jīng)在營門處等了許久，臉頰已經(jīng)被凍成了鮮艷的輕紅色，不過他毫不介意，跑過來后，立刻幫周隱拉住了韁繩。
周隱看到他這副樣子，眉眼彎了彎，解下肩上的狐裘披到他身上。
男孩對于她這樣的饋贈感到十分羞赧，立刻要把這件衣服還給她，而她只是按住他的手，不動聲色地問道：“現(xiàn)在營中情況如何？”
她一說到這里，小郭子的眼睛愈發(fā)亮了起來：“先生不知道，昨晚您離開之后，殿下把營中將領們都叫到主帳里商討對策，有些人甚至說要把您殺了以正軍規(guī)，殿下的臉一直黑著。但是酈元琛投降的消息傳來時，大家都愣在了原地，根本不知道說什么！那時殿下的臉色才好看些，說等到您一回來，就要我把您叫道主帳里去?！?p> 他邊說著邊觀察周隱的反應，看到她并沒有喜形于色，反而眉間緊蹙，露出幾分憂慮模樣來。
他想周先生真是有先見之明，料到了主帥會是什么反應。
其實他把陳裕卿的話稍微潤色了一下。他的原話是“你守在門口，把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給我捆回來”。
不過盡管如此，他并不克制自己對于周隱的崇拜之情。他拉著韁繩，眼底冒著星星，對周隱說：“先生，我終于明白了您說的‘可敵萬人’是什么意思！”
“哦？”周隱偏過腦袋望著他。
小郭子似乎想把自己內(nèi)心積累的思考一吐為快：“先生利用險惡的天氣，使得韓軍沒有意識到自己會受到突襲，又在兩軍即刻交戰(zhàn)，對方士氣最盛時停止進攻，只是下令包圍，使對方軍心渙散。然后先生入敵營，對酈元琛曉以利弊，讓他在保留自己力量的同時投降。這樣既避免兩敗俱傷，使我軍的主力得以保存來對抗朝廷，又成功策反了韓軍，使本就態(tài)勢不利的韓沖雪上加霜，化解了南方的困局，真可謂是萬全之策！”
他的眼睛亮閃閃的：“等到我回去的時候就可以和魏百戶炫耀，你在戰(zhàn)場上能殺幾個人算什么，先生可以兵不血刃，瞬間就將一場一觸即發(fā)的戰(zhàn)爭化為烏有！這才是真正的勇士！”
聽到小郭子的這份夸贊，周隱低下頭，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還頗為意外地說：“沒想到你小小年紀，看得還挺通透?！?p> “先生，”小郭子仰起頭來，滿懷希冀地望著她，“這幾年我的字已經(jīng)差不多認全了，我想和您一樣，學作萬人敵！”
聽到他這番請求，周隱的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皺。
她并不認為小郭子沒有資格學這些，但是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她要考慮的是，是否要讓他走上和她一樣的道路。
酈元琛昨晚的話語又浮現(xiàn)在了她的腦海中：“像我們這樣的人，畢生所系皆是刀尖之險，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復?！?p> 就在她皺眉深思時，一道清冷的聲音傳來：“自己那點小聰明還沒有揣摩好，就想收徒弟？”
聽到這個聲音，小郭子立馬回身行禮：“殿下?！?p> 周隱小心翼翼地瞥了面前的陳裕卿一眼，發(fā)現(xiàn)他仍舊穿著和昨晚一樣的衣服，臉色黑得可以拿去當抹布，眼底兩抹烏青比臉更黑。
若是按照小郭子說的，他的臉色比起剛剛聽聞自己孤身離營時略好了一些，那昨晚吳王殿下得被氣成什么樣子？
她在心中哀嚎一聲，心想要好好把這只炸毛的刺猬安撫下去，于是眉眼愈發(fā)恭順，禮道愈發(fā)周全。
陳裕卿只是冷冷地望著她，丟下一句：“跟我來?！?p> ——————
中軍帳中，周隱一臉苦象地跪在地上，覺得自己大概是史上最為憋屈的“功臣”。
陳黑臉坐在主位，座下左右兩列軍中將領，他們感受到主將和副將之間這種詭異的氣氛，一個個乖覺地閉起嘴來不說話。
陳裕卿冰涼的語氣傳到座下：“周副將假傳軍令、私自行事，諸位看應該如何處置？”
座下兩列人抖了一抖，沒人敢說話。
說罰，人家周明堂是剛剛勸降酈元琛的大功臣，似乎不太在理；說獎，昨晚他們之中的幾個人還堅持處斬，也確實是她不守軍令在先，竟然一意孤行把吳王殿下的旨意當成兒戲，難怪殿下臉都黑了。
不過周軍師和殿下素來關系親密，如果這次只是鬧了個小別扭，沒過幾天又和好，吃虧的還是他們這群堅持處罰周明堂的人。
所以目前最好的選擇是不吱聲。
陳裕卿知道如果讓這群老家伙主動說話，那他等到明日也不會得到什么意見，于是他直接點名：“徐副將，你說?！?p> 這位徐副將正是昨晚被周隱攔下的那一位，還被她扣了個“不尊主帥命令”的高帽。如今他眼看著這頂帽子又被轉(zhuǎn)扣到周隱自己頭上，不知內(nèi)心是何反應。
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座上站起，沖陳裕卿拱手：“周副將雖有錯處，但是身入敵營折沖樽俎的功勞也不能抹滅，依下官看，不如功過相抵……”
他話還沒有說完，陳裕卿便一擺手讓他退下。
他垂目凝視著周隱，問：“周副將，你怎么說？”
周隱老老實實地行禮：“下官惶恐，任憑殿下處置?！?p> 他一聲冷笑：“我看你不惶恐，你倒是悠閑地很?！?p> 他這句話一說，她心底的火“噌”地一下竄了上來。
他至于死死咬住“不遵軍令”這件事嗎？雖說軍令如山，但必要的時候她也要做權(quán)宜之計，當時情況緊急，她哪能處處討好？
再說，若是她搞砸了一切自會跪到他面前請求處置，可如今事實證明她的想法是對的，酈元琛降了，他又在這里發(fā)哪門子火？
她挖空腦袋想萬全之策，不惜把小命賭上去犯險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他吳王殿下？
她覺得此人真是不可理喻，十分不可理喻。
她這么想，座下的幾名將領也是這么想。周副將有功，獎勵還來不及，何談處罰呢？
可是陳裕卿并不能瞧見他們的心理活動，他只是沉聲問跪在地上的周隱：“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了嗎？”
周隱窩著火抬起眼來，正好接收到了坐在自己身邊徐副將的目光，他不斷地向她擠眉弄眼，意思就是“先別管其他的，趕緊向殿下服個軟，這事情就算揭過了”。
可惜她的那股倔脾氣又上來了。
周隱活了十八年，斗大的漢字認了一籮筐，唯獨不會這“服軟”二字。
她硬梆梆地回答：“我沒錯?！?p> 徐副將閉上眼睛扶住額頭，一副牙酸的模樣。
將領們眼看著主帥的臉越來越黑，巴不得在地上挖個洞鉆進去，別再圍觀面前這場神仙打架。
陳裕卿竭力壓住劇烈起伏的胸膛，伸出手來指了指周隱：“來人！”
守在帳門口的幾位兵士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上前。
他指著周隱，卻偏過腦袋不看她，只是命令道：“把刑凳拖來，就在這里，賞周隱三十軍棍！”
得，看來是打算把昨晚她賞給大痦子的三十軍棍再還給她。
她臉上表情依舊硬邦邦的，與其讓她認錯，還不如受點皮肉之苦。
陳裕卿暗地里觀察著她的反應，見她不為所動，雙唇抿得更緊了。
那條長凳已經(jīng)被搬到了主張中央，約莫五六寸寬，恰好夠周隱這樣身形的人趴上去。
行刑的士兵猶豫不決，看著跪坐在地腰背挺得筆直的周隱與坐在主位上臉色黑得如同煤球的陳裕卿，在心中暗暗叫苦。
“我最后問你一次，”陳裕卿盯著座下的周隱，“你知道錯了嗎？”
她抬眼瞥了瞥滿臉不悅的他，心想，這人為了要回自己的那點面子，可真是不擇手段。
她從地上站起，一掀衣擺，自顧自地趴到了長凳上，對身邊人點頭示意：“打吧?！?p> 陳裕卿藏在袖底的手幾不可查地蜷了蜷。
真是一副八頭驢都拉不回來的倔脾氣！
他隱隱有些后悔，覺得自己不該和她硬碰硬，大概軟下來慢慢說是更好的選擇。可是事到如今，他更是不好意思服軟了。
在他出神的時候，負責行刑的那名兵士竟然沒等他下命令，揚起手中的棍棒就要向周隱打去！
他心中一驚，剛要喝令那人停手，一個豪壯的聲音卻先他一步，大喊一聲：“慢！”
兵士手中的棍棒在剛剛接觸周隱衣服的一剎那停住了。
眾人望向帳門處，只見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將立在那里。他未著甲胄，只是穿了一身利落的灰衣短打，步伐穩(wěn)健，聲音洪亮，雙眼透露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光芒，不算奸邪，但也絕非良善。
剛剛投降的韓沖麾下老將酈元琛，竟然孤身一人沖進了中軍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