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隱與逍然自翌日凌晨出發(fā),到大夏軍營里找元宗川,三人再躍上他一早準備好的車駕前往西京。待抵達目的地,不過十日光景。
西京的風水極其養(yǎng)人,一改她對于西北邊隅或是酷熱或是苦寒的印象。一進城門就是遼闊至百步的御街,直通皇城正門。御街兩邊榆柳成行,各修葺好斗彩回廊,百姓皆在廊后活動,柳枝輕擺,各自掩映下露出店鋪的旗幡與小販的吆喝聲。
周隱早已換好了女裝,身穿在大夏女子中最受歡迎的針織長襦與繡花百褶裙,頭上梳一水兒飛仙髻,再扣上錐帽遮住面容。
元宗川的馬車剛趕進城,早有一隊宮人內侍列隊迎在內城處,將一頂二馬并列螭龍鳳紋車停在御街正中。待元宗川下車的那一刻,眾人齊齊拜下行禮。
她不禁咋舌,沒想到這位在邊境放飛自我的小將軍,竟還有這等氣派。
元宗川下車之后,炫耀似地一回頭,本來想著和周隱吹噓一下,卻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又躲閃開來。
天知道……這人竟然是個女的!
他回想起她在半路上第一次換上女裝的樣子,不由得嚇出一身冷汗。
然后又想起自己這一個月來在瀾滄城樓下罵出的污言穢語,恨不得抽自己兩巴掌。
他皇祖父和父王都教導過他,平日里無論多么氣急也不能罵女人,這是皇族的修養(yǎng),現在元家這點面子都被他在周隱面前丟光了。
為了掩飾自己內心那點羞怯,他大聲清了清嗓子:“坐車回宮有什么意思?當年太祖皇帝攻下西京時根本不用人員隨駕,孤身一騎從城門直奔皇門,只有這等做派才稱得上戎馬英雄!”
然后他壓低聲音:“整天拿著蒲扇在城墻上磨磨嘰嘰……啥也不算……”
逍然騎在他們來時那匹套車大馬上,嫌棄地皺了皺眉頭。
一個剛剛滿十五的毛頭小子,在中原的話連親都娶不成,卻在這里談大丈夫!
卻只聽得馬車里傳來一聲輕笑:“小皇孫此言不差,此等豪情壯志,確實讓我輩心向往之?!?p> 元宗川聽了她的夸贊,覺得自己似乎找回了丟了滿地的面子,正要抖擻精神給她做示范,周隱卻輕盈跳下車來。
她嫌那錐帽礙事,早就摘了下來。
“給我牽匹馬來?!彼愿赖?。
面對她的要求,他立馬照辦,待到馬韁繩遞到了周隱手中,才發(fā)現出一絲不對勁。
他怎么能對她言聽計從!
列在御街兩旁的宮人內侍看到被夏皇從小寵到大,從來沒有給別人端過茶倒過水的小皇孫竟然主動替人牽馬韁繩,頓時一個個驚掉了下巴。
這大概是個殿下看上的,準備帶到西京來安置的女子?
可是當他們瞥到周隱的面容時,立刻斂聲屏氣,乖乖低下頭來,不敢再多看一眼,也不敢繼續(xù)揣摩這位女子的身世。
只見她漂亮地翻身上馬,長襦之下的繡帶在西京的暖風中漂浮著。
一位在宮里伺候慣了的老人忍不住抬起頭來再次瞄了她一眼,只一眼,便已僵在原地。
當年的棲鶴公主,正是從禁苑之中牽了一匹馬來,對著夏皇拜了三拜,然后握韁揚鞭,自御街之上打馬而過,如同天際一閃即逝的飛鴻。
而如今,她再度立于西京街頭,望向不遠處紅墻翠瓦的巍巍皇城,眼眸中仿佛倒映著星子。
她一夾馬腹,栗色神駒如同閃電般射出,竟不顧尊卑先于元宗川而去,飛也似的掠過闊至百步的御街,引得兩廊百姓紛紛跪地叩首。
她回來了。
帶著一身隱秘,勢必要再度攪起風云。
————————
正值午間,長極殿的大門大敞。
周隱跟在元宗川的身后步入殿門內側,而逍然則被留在皇城之外以作接應。
金鼎作香爐,美玉置寒香,天家富貴果然令人望塵莫及。
元宗川見她進殿之后一直盯著擺放在御桌之上的一座繡著仙鶴花紋的手爐看,一時沒有按捺好炫耀的神情,沖她得意洋洋道:“好看嗎?你要是喜歡,等我和阿祖說一句,就把這東西送給你啦!”
周隱只是低頭一笑,答道:“那便謝謝小皇孫?!?p> 元宗川自小除了他娘親與照應他的一干婢女之外就沒見過其他女人,就連那些年輕婢女也盡是他娘親仔細挑選的歪瓜劣棗,因此自知道周隱是女子之后,內心便多了無數好奇。原來女子不只是伺候人的,還能寫軍報,上城樓,論天下。
因此她每說一句話,他都要仔細揣摩一下意味。
她道了一句謝,他便以為她不是謝這個物件,而是謝他這個人,于是更加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腦勺。
周隱的注意點卻落在完全不同的地方。
大夏天的,宮殿里怎會有手爐?
于是在兩人掠過那一片桌案時,她悄悄伸出手來,輕撫了一下那個仙鶴手爐。
不出她所料,這個東西是連在案板上的,分明不能挪動。
而元宗川絲毫不知曉這件事。
想著這個物什,她眉目淡淡地隨元宗川跪在內寢閣的紗簾外,眉目淡淡地聽著他口口聲聲喚“阿祖”。
帳內那人躺在龍榻上一問,元宗川跪坐在寢閣外一答。說的無非是些邊關景物與風土人情,以及在軍中歷練有何心得。老皇帝還提起了守在瀾滄城的陳裕卿和周隱。
“吳王乃是利器,之前蟄伏于蜀地隱忍不發(fā),自出刃襄助徐鳴之后便有如風生水起;而周軍師乃是暗箭,一直隱在帷帳之中,但中原這幾次大戰(zhàn)無不與其相關……遠到東面朝廷對徐軍的兩次圍剿,進到安??谧璞硕私^不簡單?!?p> 周隱皺眉,沒想到這大夏老皇纏綿病榻之際,還不忘來分析天下局勢,甚至對她與陳裕卿都頗為了解。
他的話語邏輯嚴謹,不像是神志不清之人所說,難道元宗川口中的“癔癥”已經痊愈?
就在此時,老皇又咳嗽幾聲,嗓音一變,如同破舊門板與門框摩擦的聲音:“你在瀾滄聽到過你姑姑的消息嗎?”
元宗川喉口發(fā)澀,只是輕聲喚了一句:“阿祖?!?p> “唉……她自來性子野,也許想再游歷幾年中原的美景。無妨,無妨,只是我行將就木,還是盼著她能回來見我一面?!闭f罷他嘆一口氣,道出一句人間父母常用的嗔怪:“沒良心的?!?p> 元宗川眼角酸澀,搶聲道:“阿祖定能長命百歲!千萬不要想這些沒影的事!”
老皇卻干笑幾聲,又問:“川兒啊……你剛才在外面和誰說話?”
他俯首:“臣在瀾滄尋得一人,想引薦給阿祖?!?p> “哦……讓她下去吧,我這幾日不見外人……”
“阿祖!”元宗川打斷了他,“這個人你一定想見,她是——”
他話還沒有說完,周隱突然站起,當著寢閣內眾人的面快行幾步,一把掀開門簾,沖著里面那人露齒一笑,輕聲喚了一句。
“阿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