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的甲板上,漸漸的多出了人氣來。幼時父親難得的相處時光里,講過的那些故事,也漸漸的與所見重合了起來。藍色而并非黑色的星空,清脆鳴叫的海鳥,盛裝打扮的貴婦,鮮艷如血的紅酒,還有甲板上總是歡快的舞會。
這一切,自然是貴族才能享受的待遇。即便是公民,也無緣踏入其中。丁巍如今雖也勉強算個貴族,卻依舊覺得和自己格格不入。
他甚至連看夜景的心情都變淡了許多,轉身回到了船艙里。黑人女孩睡了一天,入夜了仿佛精力旺盛了起來,卻因為夜間舞會的原因而無法出去行走,只好蹲在木箱子旁,默默的想著事情。
丁巍坐下來,從箱子里取出一團羊皮卷子,鋪開在木箱表面。
丁巍抬起右手,四根手指握住只留一根食指,心里不由得又想起那個每次都會想起的贊美詞,卻多少帶著一絲嘲笑的意味:女神無所不能。
神力凝聚在指尖,柔和的金色光華很快照亮了面前的羊皮長卷。丁巍心里回憶起當初丁吟和自己解釋的神力顏色來,心道無論如何,至少自己省下了許多買燈油和蠟燭的錢。
羊皮長卷上,是用古南斯語,寫的史書。史書的名字叫做:荷爾史歌。
但事實上,比起歷史,荷爾史歌更像是一部神話史。因為里面記載的,大部分都是神靈和英雄的故事。小時候,丁吟曾經(jīng)告訴他,據(jù)一個名字叫做余語的偉大史學家考證,荷爾史歌其實大部分都是想象和謠言,而它之所以能夠流傳下來,是因為神靈暗中推波助瀾。
丁巍從未懷疑過丁吟的話。但很多年過去,丁巍既沒有聽說過余語的名字,也沒有聽過帝國有名為史學家的職業(yè)。更重要的是,荷爾史歌雖家族里流傳下來的不多遺物,但卻并不如丁吟所告知的那樣流傳很廣。事實上,即便是在南斯半島上,也罕有傳聞。
其實仔細想想就知道,如今的南斯是希羅的南斯,如今的英雄也都是希羅的英雄。希羅帝國怎么可能讓南斯的神靈和神話,在希羅人的頭頂顯現(xiàn)神跡。丁吟比丁巍要聰明的多,這樣的漏洞,她不可能想不到。
其實不只是荷爾史歌,丁吟曾經(jīng)說過的很多故事,很多道理,仿佛與自己后來認知的事實,都有一些微妙的出入。
黑人小女孩丁儀可沒有這么多心思,她見丁巍將羊皮卷鋪開,便興沖沖的跑了過來蹲下,借著神力的光芒小聲的讀了起來。丁巍便也不再多想,蹲下身體和女孩一起讀了起來。一如丁吟走后的一千八百多個日日夜夜。
即便,史歌六卷,丁巍讀了不知道多少次,早已經(jīng)滾瓜爛熟。但想起丁吟臨走時候的交代,即便厭倦,他也會從不間斷讀書。
丁吟只說了三個字:多讀書。
丁巍如今能讀的,也只有這部荷爾史歌。南聿小城里,能讀的書不多。即便有書的人家,也多是用新希羅語寫就。即便用些辦法看到,也無法認得。而認字的辦法,丁巍又實在不愿意去做。
只有神殿祭司,才有資格教人認字。而學習認字,便只有成為信徒。
前者貴族里并非人人遵從,但后者卻是鐵律。所以毫無意外,所有的貴族都是神靈的信徒,只不過虔誠與否,就耐人尋味了。
敲門聲忽然想起,丁巍甩了甩手,將指尖神力熄滅。黑人女孩將羊皮卷小心的卷起。丁巍打開門之后,發(fā)現(xiàn)來人竟是之前甲板上看到的那個少女,和之前一樣,在開門前,即便如此相近的距離,他卻無法感知她的存在。
女孩金發(fā)碧眼,身著銀色鎧甲。鎧甲的樣式,并非普通的鏈子甲,也并非傳聞中近衛(wèi)軍裝備優(yōu)良的板甲。銀甲仿佛用一整塊金屬直接打造,然而卻并不顯得僵硬,反而看女孩的樣子,行動十分自如。銀甲之外,又多出兩幅肩甲,肩甲朝外延伸向上彎曲。銀甲腹部,刻印著奇怪的圖案,那圖案似乎是某種花的紋路,然而丁巍卻從未見過這樣的花。
不知道為什么,近距離看著女孩的鎧甲,丁巍總覺得有種熟悉感。女孩面無表情的看著丁巍,仿佛并沒有先開口的打算。
“有何貴干!”丁巍問道。
“有何貴干?”女孩的語氣依然清脆好聽,卻帶著一股怒意,“我還以為你是故意引我來此!你在使用女神的神力,對么?”
丁巍眉頭微皺,道:“這與你有什么關系?”
女孩呵呵冷笑道:“還真是無知呢!難怪之前能做出放走祭品的蠢事來!”
“女神的神力一體同源!神力之間互相感知!我受夠了冥想的時候聽你在耳邊不斷碎念的聲音!”女孩道,“如果不是神力的感應,我一定會以為你是在對魔鬼低語!”
丁巍的神色微微變得有些古怪,然而女孩自己卻仿佛并未發(fā)現(xiàn)形容里的不妥,而是掠過丁巍,看向丁巍身后,黑人女孩正在收進箱子里的羊皮卷。碧綠的瞳孔剎那便成了銀白,而后少女白皙光滑的額頭微微皺起,抬手一招。
黑人女孩手里的羊皮長卷竟脫手飛來。
丁巍抬手,將飛來的羊皮卷捏在手里,然而召喚的力量仿佛丁巍稍一放手就會讓羊皮卷離開。
“這可是私人財產(chǎn)!”丁巍道。
少女的眼睛恢復如常,丁巍感覺手中的力道也消失了起來。少女看著丁巍手里的羊皮卷道:“沒想到居然在這里見到殷麗亞特的殘章!”
丁巍看向手里的羊皮卷,道:“這本書的名字叫做荷爾史歌!”
少女再次面露嘲諷,道:“女神怎么會有你這么無知的信徒!”
丁巍再次道:“也許我的確無知,但我并非任何神靈的信徒!”
少女如同之前一樣,未做辯駁。而是轉身朝外面看了一眼,夜間的舞會仿佛已經(jīng)散場,因而只有海鳥和海浪的聲音響起。
海浪······
海洋如此平靜,一天的漂流連風聲都沒有聽過,又怎么會有海浪的聲音。
海浪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響。不多時,外面便響起水手們驚恐的喊叫聲和大聲祈禱的聲音。
“海洋女神,您因何而憤怒?難道是因為我們的祭品不符合您的心意么?”船長跪倒在甲板,大聲喊道。
很快,就有水手下水,卻驚恐的大喊道:“祭品消失了!”
事實上,在很多次航行里,因為水中生物和海流的影響,大船本身便很少有真正將祭品拉滿整個航程的時候。水手們不止一次的拉起過空的鐵索,那個時候,他們只會以為是海神收走了祭品。但現(xiàn)在,他卻總要為海神的憤怒找到借口。
少女嘲諷的看了丁巍一眼,再次道:“無謂的同情心!”
少女轉身離開,丁巍突然在身后沉聲道:“你也認為這是因為那女孩消失的原因么?”
少女嘲諷道:“神靈也許不在乎祭品,但接受與否,卻是神靈自己決定!神靈,不可欺!”
說完少女便離開,丁巍的神色驀然變得很陰沉。
丁巍走到甲板上,船身已經(jīng)開始劇烈晃動起來。即便是最熟練的水手,此刻也只能趴在甲板上,無法動作。而丁巍卻如履平地,雙腳仿佛定在了甲板上一般,徑直走到船邊。
一道接一道的巨浪,從前方拍打而來,船身很快便晃動著偏離了方向。船長跪倒在地,一面大聲喊叫著指揮,一面還要跪伏在地,斷斷續(xù)續(xù)念著祈禱之語言。丁巍看著面前的巨浪,每一次拍下,都會讓船身一顫,許多海水打在甲板上,讓驚恐之意頓時傳遍了整座船。
腳步聲從身后響起,即便在腳步聲并不大,在這樣的海浪里,卻清晰響徹在丁巍耳中。丁巍轉身看去,卻是之前見過的身穿鎧甲的少年。
“誰犯的過錯,就該由誰補救!”少年神色里帶著冷漠之意。
丁巍自然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但他并不打算做些什么。事實上,他什么也做不了。那樣巨大的海浪,仿佛突然就降臨了下來,在天災面前,人類是如此的渺小。
然而,丁巍的心理卻沒有多少恐懼,而只有憤怒。
“即便我從未去過希羅城,但我卻知道在希羅廣場的十二座銅柱上,所有的法律條文里,謀殺都比欺騙更加罪惡深重!如果神靈真的因為欺騙就要行謀殺之舉,那她還有何尊貴可言?”丁巍對著少年道。
少年只是冷笑,道:“你真該慶幸,我不是海神的信徒!”
就在兩人對話的時間里,船長已經(jīng)發(fā)出了命令,要為海神選取新的祭品。這似乎是一個輕率而隨便的決定,但卻很快獲得了所有人的認可。而祭品,依舊必須是處女。而這便成了問題,誰也無法冒險讓錯誤的選擇使海神變得更加憤怒。
少年突然大聲道:“我以公正之神墨非的名義,告訴你們公正的選擇!”
丁巍神色驀然一沉,因為少年的手指,赫然指向從船艙里爬著出來尋找丁巍的黑人女孩丁儀。
仿佛因為身上鎧甲和神靈之誓的緣故,船長和水手并沒有用多少時間便相信了少年的話語,很快有水手跑了過去,卻因為劇烈晃動的身體在船上翻滾了起來。少年身上的鎧甲上,發(fā)出紫色光芒。
“我以公正之神的神力,助你們行公正之事!”少年低聲道。
淡淡的紫色光芒籠罩在水手的身上,水手們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能夠如同丁巍一般在船面正常行走,卻來不及體會其中的神奇,慌忙將黑人女孩抓住,拉到了船邊。
“哥哥,哥哥!”女孩驚恐的大聲道。
丁巍臉上陰沉無比,腳下驀然用力。少年神色露出嘲諷,抬手指向丁巍。紫色的光芒在指尖凝聚,丁巍自然十分清楚這意味著什么。
然而,丁巍的腳步?jīng)]有停歇,他的速度極快,很快便來到少年的身前,仿佛要直接撞在少年的身上一般。而少年手上,紫光仿佛正要噴薄而出。
剎那之間,丁巍驀然伸出手掌,一把抓住少年的手指,用力一扳。
金色光芒剎那便在丁巍手掌浮現(xiàn),金色與紫色,剎那相遇,便互相湮滅。少年很快發(fā)出一陣慘叫,因為他的手指被丁巍扳彎,一道紫色光芒沖天而起,在夜間藍色的天空中,仿佛一顆星辰升空。
丁巍的瞳孔驀然一縮,他沒想到少年的神力,竟然如此強大。
但他來不及多想,他沖向因為少年神力潰散而復又晃倒的水手,隨手將他們打到。而后將黑人女孩一把抓住,復又來到了船邊上。
然而,紫色的光芒,很快籠罩在了每一個水手的身上。丁巍看向少年,赫然發(fā)現(xiàn),少年被扳過得手掌,竟然已經(jīng)恢復了正常,只不過臉色變得十分蒼白。
“你竟敢,傷害公正之神的信徒!”少年大喊。
水手們很快將丁巍圍了起來,卻誰也不敢靠近。
少年冷哼一聲,正要繼續(xù)行動。卻聽見轟然一聲響起,卻是天空之中,那團被他指尖釋放的紫色光華在天空炸開。紫色的光芒,頓時如同煙花一般綻放,而后消失。
之后,天空便下起了大雨。
誰也不知道,這是否是水神怒意的升級。他們只是驚恐的跪拜和祈禱,水手們看著丁巍,神色里露出忌憚,他們需要對海神的祭品,但也無法得罪另一個神靈的信徒。如果沒有之前丁巍對少年的出手,他們也許還能心存僥幸,但如今他們無法自欺欺人。
“也許,我們可以去尋找其他的處女!船上有很多·······”船長趴在甲板上開口,卻被少年一聲大喊打斷。
“閉嘴!憑什么讓無辜之人付出本不該付出的代價!”
水手們只是看著丁巍身后的女孩。
黑人女孩緊緊抱著丁巍的腰,驚恐的看向面前的水手,她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卻明白,自己需要做些什么。
她慢慢的松開了抱在丁巍腰上的手臂,卻感覺身體一陣晃動,復又抱緊。卻很快再次嘗試,這一次卻穩(wěn)住了身體。
黑人女孩小聲卻堅定的道:“我跟你們走!”
少年神色一凝,深深看了女孩一眼,而后抬手。女孩的身上卻慢慢多出了紫色的光芒籠罩。女孩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仿佛變得正常,她朝前走了幾步。
女孩的眼角,有眼淚落下,心里的恐懼讓她幾乎崩潰。但她卻沒有停止腳步,一直以來,她都以奴隸的身份生活在丁巍的身邊,丁巍卻對她保護的很好,但奴隸就是奴隸。
臨走的時候,有其他的女奴偷偷告訴自己,奴隸就是主人腳下的墊腳石,沒有教養(yǎng)的奴隸,會讓主人丟臉。
她不想丟哥哥的臉,更不想讓哥哥為了自己身陷險境。
然而,她很快便再次感覺到身體變得不聽使喚,因為一只手掌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她身上紫色的神力已經(jīng)消失。
“我曾經(jīng)失去過一個妹妹!”丁巍的話語在女孩身后響起,他用力將女孩拉到自己的身旁,道:“所以我才會以自己的榮譽起誓的,只要我活著,就永遠會把你護在身后!所以,你怎么能自己走到我前面!”
女孩再也忍不住的大哭起來,她還只是一個孩子。
公正之神的信徒,身負紫光的少年冷笑道:“榮譽,你還知道榮譽?你知道因為你的過錯,會害死多少人!你仗著神力可以活命,甚至還能保全你的女奴性命,但船上其他人的生命呢?你的偽善,卻要讓滿船的平民甚至貴族為你負責嗎?”
丁巍竟無言以對。
船身前所未有的劇烈晃動起來,便是丁巍也晃動了起來,他本就不是依靠神力站穩(wěn)。而是多年來鍛煉的能力,他轉身看去,而后瞳孔默然一縮。
只見滔天巨浪,遮住了整個視界。從眼前拍下,在這樣的巨浪里,莫說是船。便是荷爾史歌里的那些怪物,恐怕也要被拍的粉碎!
公正之神的信徒,穿著鎧甲的少年,此刻眼神里也生出無比的恐懼來。他周身的神力因為恐懼而潰散,連帶著四周的水手也同樣如此,再次四處翻滾。
仿佛,船身粉身碎骨。人類變成海中枯骨已經(jīng)成了未來。
然而,一道銀光,驀然閃耀。
天空之中,不知道什么時候,多出了一道身影。同樣的身著鎧甲,同樣的身負神力。相比于滔天巨浪,無論是光芒還是身影,都顯得無比渺小。
奇怪的音節(jié)在天空響起,仿佛某種祭祀之音。只見銀光之中,驀然伸出了一道同樣閃爍著銀光的長矛。
長矛對著巨浪一揮。銀色光華順著長矛的軌跡,一掃而過,穿過巨浪。
下一刻,巨大的海浪拍打聲頓時消失,仿佛天地之間突然沉寂了瞬息。而下一刻,海浪竟然一分為二,如同固體一般斷成兩截。人們甚至能透過兩道大浪之間的縫隙,看到其后藍色的星空。
銀光散去,露出里面穿著鎧甲的女孩。女孩的神色有些蒼白,看向船上的眾人。在她身后,滔天巨浪上,仿佛破碎的玻璃一般多出了無數(shù)的裂縫,裂縫之后,具是星空。
破碎的大浪沒有繼續(xù)拍打,而是筆直落下。船身再次劇烈左搖右晃,最后卻變得平穩(wěn),很快連天空也再次如常,受驚的海鳥急促的聲音響起,除了大雨依舊在下,一切都仿佛恢復如常。
宛如神跡!
船長帶著水手,最先跪拜起來。而后船艙里陸續(xù)跑出許多身影,有些衣衫不整,有些甚至赤身裸體,紛紛跪拜,口誦贊語。
丁巍身后的黑人女孩也跪了下來,卻不知道該念些什么,只好趴著身體,卻偷偷用余光打量著天空上的身影。
少年看著天空,眼神里的恐懼漸漸被震撼取代,他沒有跪下,而是行了一個奇怪的禮節(jié),退后到了船艙里。
少女臉色蒼白,佇立在雨中的天空,看著船上唯一還站著的丁巍,冷聲道:“記住,你欠我個人情!”
娃娃娃哈哈
擠在一章會不會太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