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離攙著雪桃大步流星的走出戲臺子,一點也不拖泥帶水。滿頭的朱翠吊墜因頭用力一甩而發(fā)出響亮的碰撞聲。
堂中一片騷動。貴女們都紛紛向月離的越來越小的背影看去,似驚呼,似議論。連皇后娘娘都生生的怔了一下。官家子弟們卻似一副期待已久的模樣,一臉輕松的與詩友們喝茶。
沈傲蝶勾勾唇角,拿扇子擋住嘴,同身邊的安和縣主小聲說:“我聽她兩個姐姐說,這孫小六是個'舞癡',白費了葉姨娘許多功夫,從前在閨中跳舞還磕壞了嘴呢!”
安和縣主“噗嗤”一聲沒忍住:“我看她就是自負美貌,在宮宴上都敢丟人。到時候看她敢在皇后娘娘面前摔上一記,罪過可不比御前失禮小?!?p> “這霓裳羽衣舞啊,若沒有童子功,舞出來恐怕是要東施效顰了?!?p> 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對著偷笑。孫月離那種看似清白卻資質(zhì)深厚的狐媚子,跳舞也逃不出“搔首弄姿”四個字,皇后娘娘能看得上才怪。
華軒聽了些許議論,實在不能安心。這小丫頭最怕人前人后被戳脊梁骨,每每遭遇都會跑到他這里哭鬧一通,他還心疼得過來嗎?
“啟稟娘娘,我這位六妹妹是在不通舞藝,且年紀尚小,脾氣撅的很,不如讓她撫琴一曲,可好?”華軒在一片嘩沸中起了身。
皇后娘娘正要說什么,蕭長毅斜睨了華軒兩眼,懟道:“她若敢去更衣,便定是敢于一舞。你這個做嫡兄的怎得還沒庶妹底氣足?”
蕭某氣定神閑,心止如水。他閱人無數(shù),自古英雄出少女,孫月離不會是與同齡人一般弱不禁風(fēng),戀著兄長的小女孩。
入他蕭長毅眼的女人,定是世間的奇女子。
戲臺子上的梁若嫣向蕭長毅看去,眼神中有些許失落不悅。
華軒被針對得莫名其妙,他深知蕭長毅是出了名的武夫,直接回懟還有辱斯文,只能心中窩火。
這個男人是在和我比誰更了解月離么?
忽而一陣聽似輕盈的腳步聲傳入堂中。只見月離身著一襲煙柳色輕紗水袖長裙,白皙清透的連上略施粉黛,一頭烏發(fā)綰成一個彎月髻,根根青絲輕柔的垂在皓背上。
一出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皇后娘娘,劉貴妃娘娘,”月離提裙,小步上前,“臣女更衣完畢?!?p> 宮中樂妓六人,從戲臺子的兩側(cè)排成行入場,手捧絲竹管弦,琴瑟簫笛落座。
樂聲響起,古琴之聲宛轉(zhuǎn)悠揚,月離隨著樂拍甩起輕薄雪白的水袖,半掩面容,齊腰的長發(fā)隨著身體的律動,根根青絲飛散在半空中,在陽光下泛起金光。舞姿輕盈,身輕如燕。
她分明還是個少女之身,舞中卻有了一絲風(fēng)情的味道。月離不知,是不是蕭長毅那個吻,讓她被男人滋潤了一番,使得她的氣質(zhì)愈發(fā)的吸引人。
她的余光中,見在座的男賓女眷,都被她的舞姿鎮(zhèn)住了。
月離忍不住瞥了一眼蕭某,卻見他的位子上空空蕩蕩。
她白描牡丹的臉上略顯憂傷,如玉的素手婉轉(zhuǎn)流連,裙裾飄飛,整個人猶如隔霧之花,朦朧飄渺,閃動著美麗的色彩,卻又是如此的遙不可及。
舞終,曲畢。眾人唏噓不已。
皇后娘娘真心贊嘆:“宮中許久不跳霓裳羽衣舞了,你的舞姿雖較你母親遜色不少,卻也實在難得。本宮要賞你?!?p> 娘娘鳳顏大悅,摸了摸自己的發(fā)髻,從后腦勺上摘下了一支步搖,遞給身邊的侍女,那侍女又雙手持簪,下了戲臺子,把那只鎏金鑲紅寶石的鳳鸞和鳴鏤空步搖插在了月離的發(fā)髻上。
“這只步搖,是本宮行冊封禮時戴過的。如今本宮戴著怕太艷,就賞給你吧?!?p> 月離摸了摸步搖上的寶石珠翠,面頰微紅,欣喜道:“謝皇后娘娘。”
“來,坐到本宮身邊來?!被屎竽锬镎辛苏惺?,拍拍身旁鳳座的空位置。
月離大驚失色,推辭道:“臣女不敢。臣女獻舞不是為了攀龍附鳳,僅僅是為了在大喜的日子,博娘娘一笑?!?p> 皇后娘娘寬厚的笑了兩聲:“如此本宮就不為難你了,你更衣后,回去坐吧。”
月離行了個大禮,后退了幾步,便直走出了戲棚子的大門。
走出去的那一刻,她長長的放了一口氣。好在自己學(xué)過幾年的民族舞,雖然不精,卻達到了能糊弄外行人的水準。
雪桃稱贊道:“姑娘,您方才那一舞,夠給您臉上貼上一輩子的金了!可我瞧您,不大高興啊?!?p> 月離笑了一聲,道:“娘娘不是說,我舞的沒有阿娘好么?!?p> 女孩子思慮重。她現(xiàn)下滿腦子都是那個撩撥她的索吻狂魔。她及其不愿意給蕭某打上PUA的標簽,可這幾番切磋下來,她莫名覺得他有一點這方面潛質(zhì)。
結(jié)果好死不死,在一個綠植環(huán)繞的狹窄安靜的小徑,迎面撞上了她心中的那個正千刀萬剮的罪魁禍首。
“孫月離?”蕭長毅見她作這般打扮,再冷淡也不禁心弦一顫。
月離心虛,拉著雪桃就往反方向快步走去。蕭長毅健步如飛,大跨幾下便輕輕松松擋住了月離的去路,接著示意雪桃回避。
雪桃被蕭總眼神內(nèi)涵,會心的撒開了月離的胳膊,回避到了遠處。月離恨恨的瞪了一眼雪桃,你到底是我的丫鬟還是這家伙的丫鬟??!
“為什么躲著我?”他的眼神強勢專制,居高臨下的看著這只驚慌失措的小兔子。
再往前就是蕭長毅的懷里了。月離無處可逃,只好低頭道:“大公子您說呢?”
“還在生我的氣?”蕭長毅皺眉,“那一吻的原因我想我解釋的已經(jīng)夠清楚了?!?p> 月離氣極反笑道:“小女確實有一事不明。”
“請講?!?p> “公子雖未上榜但也是讀書之人,忠義二字可是看得明白?你無故退婚,對青梅竹馬曖昧不清,這是不忠;你甩鍋潑臟水于一介無辜庶女,這是不義;你若只是想要女人,靜雯郡主,沈傲蝶都是不錯人選,何必來我這里自作多情?”
蕭長毅本好好的興致,卻被這一席話懟得……
他動作一頓:“你這個丫頭,果然令人生厭?!闭f罷頭上青筋暴起,臉色極為難看,卻依舊努力維持著自己疏遠冷漠的外表。
月離退無可退,她毫不猶豫的與他對視著,背水一戰(zhàn)。
蕭長毅冷笑一聲,卻后退了幾步,不再壓迫她。道:“你在害怕?!?p> 月離心中一陣緊張,冷笑了一聲:“公子您這話我就聽不懂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又有什么怕的?”
“你怕被引火燒身,怕成為眾矢之頂,怕面對一切未知的感情?!?p> 月離朱唇微顫。自己分明這么努力的做一個A爆的黑蓮花大女主,她內(nèi)心最深處的恐懼被蕭長毅看光了。
“您第一次在慶元齋門口見我時,就該知道了我是什么人?!痹码x似白牡丹般的臉微側(cè),“我可不簡單,不會像幼稚的小女孩一樣,把精力放在這些沒有任何意義的東西上?!?p> 蕭長毅雙眉斜飛,嘴角微勾:“這樣最好。我只是想告訴你,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咱倆,”他點點自己,又指指月離,放肆地笑到,“是同類啊?!?p> 他頓時覺得這句話說得可笑??诳诼暵曊f自己厭惡她,可到頭來,他們卻是一類人。
他倒底在厭惡她,還是厭惡不肯放過自己的自己?
月離轉(zhuǎn)過身,向反方向走了兩步,回過頭,看著蕭長毅的眼神放出兩道凌厲的光:“蕭大公子,我想我們別再見面了?!?p> 與其和這樣的人糾纏不清,不如早早了斷罷了。
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吧。
待月離回了戲棚子,服飾華貴的太太和貴女們早就三一叢,四一簇的坐在一起,扇著扇子吃茶聊八卦。一群衣著整潔,長相清秀的小丫鬟,在茶幾上擺滿了精致的小盤子,滿眼都是桂花糕,蟹粉酥。
月離坐了回去,卻見桌上已然擺了不少賞賜。四周的貴女官眷們都紛紛作滿眼冒綠光的模樣,狠狠的盯著這些花花綠綠的盒子。
月離心中一陣打鼓,佩服劉貴妃手段高。在外人眼里,自己享盡天家恩德,不得不忍受她們的嫉妒和嘲諷,而自己被劉貴妃貶成了一個唱曲賣藝完被打賞的歌舞妓。
“喲?!?p> 月離正當不解,見一個頗有英氣的女孩,頭上不加裝飾,單憑一個銀冠扣在高高的馬尾上,一身淺藍色袍子,邁著兩個大闊步,走到她跟前坐下道:“這是祭祖呢?”
那英氣少女嗓門大,惹得眾貴女們的目光。梁若嫣聽聞,連忙慌張的提裙小碎步趕來了這桌,訓(xùn)道:“芷嫣,你胡說些什么?這都是劉貴妃賞給六妹妹的!”
“誒?所以這是變相再說,劉貴妃要自喻低賤,奉月離妹妹為祖嘍?”芷嫣一腳踩在圓凳上,身體前傾,帥氣逼人。
“你!”梁若嫣氣得胸膛一起一伏,活像個手足無措的小女生。
眾貴女一陣驚呼。這些話,也就這位靜和郡主敢說得出口了。
靜雯郡主與靜和郡主二姐妹,一個生性溫柔內(nèi)斂,一個生性英氣豪爽。簡直是老天爺開的個大玩笑。
“你這妮子怎么如此不知禮數(shù)?六妹妹獨享如此富貴,我等都趕著謝貴妃,你這恩將仇報,是何道理?”梁若嫣厲聲道。
芷嫣走到月離身前擋住大家略帶敵意的目光,笑得一臉諂媚:“哎呀,大家這哪兒是感謝,這分明是忙著去當活祖宗??!”
月離見狀,把梁芷嫣推了回去,對著眾人道:“天家恩德,眾姐妹應(yīng)當同享才是。還請各位姐妹挑些好的拿回去吧?!?p> 她記得沈眉莊眉姐姐曾說過這話。
眾貴女聽罷,有些人實在,挑了些簪子,對鐲這些小物件兒回去,并對月離示好一番,夸贊其一舞神行兼?zhèn)洌嵨妒恪?p> “呵,眾姐姐們都是養(yǎng)在宮里的,什么好東西沒見過,這些小物件兒還想收買人心?”沈傲蝶見狀,從人群中擠了出來,眼紅心酸不已。
“喲,要按我姐姐說的,眾姐妹都趕著去向貴妃謝恩,那沈妹妹又是哪出呢?貴妃娘娘的賞賜入不了你的眼了?”
梁芷嫣短促的一笑,向一臉難堪的梁若嫣和氣得滿臉通紅的沈傲蝶玩味的看去。
月離扇子擋嘴,躲在梁芷嫣的后面不住的偷笑。心想這姐妹當真潑辣,一針見血,句句話都能繞上許多人。
一個小丫鬟來報,說皇后娘娘請眾貴女去御花園賞花。梁若嫣便尋了個由頭,帶著沈傲蝶等人離開了戲棚子。
等棚子空了,月離拉起梁芷嫣的雙手,笑道:“靜和姐姐也忒心直口快了。”
“叫我芷嫣就好。”梁芷嫣給月離送了個眼神,“我最看不慣她們一股子酸勁兒,看不得別人好。每天涂著厚到掉渣的脂粉,都不如六妹妹略施粉黛亮眼?!?p> 梁芷嫣與月離差不多大,臉上一點胭脂水粉的味道都聞不著,前額的碎發(fā)隨著風(fēng)揚起,笑起來露出兩顆虎牙。
她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姑娘。
“你年長于我,我至少要叫你一句嫣姐兒,”月離安心的撫著梁芷嫣的手背,“不知為何,從前與姐姐素未謀面,現(xiàn)下你卻令我心安?!?p> 二人正情到濃時,月喬卻端著一個茶碗,一臉楚楚可憐,忸忸怩怩的走了過來。月離正眼都未看她,繼續(xù)與梁芷嫣聊些趣事。
“六妹妹……”月喬嘟起嘴,眼淚似要奪眶而出。
月離淡漠的拉著梁芷嫣,走遠了一些。梁芷嫣有些擔(dān)心的看著月喬,一臉懵懂。
“六妹妹,從前的事情是姐姐不好,”月喬提起袖子在臉上抹了幾下,“那日姐姐跪了一夜的祠堂,邊想邊后悔。姐姐不該對你動粗,更不該用苦肉計迷惑爹爹……”
月離斜眼向月喬看去,見她如同當日般,一副令人心頭一軟的模樣。
“六妹妹,”月喬端起手中的茶碗,“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但還請你能吃我一口茶,就當對我的安慰了吧……”
此番情景,梁芷嫣都看懵了。月離無奈,怕月喬在外家人前丟臉,看見自己的圓桌上正好放著一碗,只好端起,對著月喬的茶碗一碰,一仰頭。
這茶水……怎么有股辣辣的味道……
那股水在月離的舌頭上稍作停留,便滑向了她的嗓子眼,直沖她的喉嚨!接著便是一陣辛辣苦澀,口中似火燒一般。
月離丟掉茶碗,彎腰干咳了好幾聲。
“姑娘!”雪桃急忙拍著她的后背,“姑娘您怎么喝嗆著了?”
梁芷嫣覺出不對,撿起掉在地上的茶碗,聞了幾下,一股烈酒的氣味沖得她也要醉了。
“怎么茶碗里裝的是烈酒??!”梁芷嫣怒氣沖天,訓(xùn)斥雪桃道,“你們貼身侍女當差竟敢三心二意,連六妹妹的茶碗里喝的東西都能搞錯!萬一里邊摻了什么臟東西,這錯兒算誰的!”
雪桃要被急哭了:“奴婢……奴婢可能是把酒水和茶水倒錯了,可方才下人過來忙活的時候,倒的確實是茶水?。 ?p> “六妹妹!”月喬裝腔作勢的撲了過去,“六妹妹你怎的了!哪里不舒服,告訴姐姐??!”
月離彎腰一陣工夫,一股熱血借著酒精的力道沖昏頭腦,她早就識破了月喬和翠微閣的詭計,氣上心頭,一把向月喬的小腹推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