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意想不到的歡迎
羅卡突然沉默下來。
可能是剛才說漏嘴的行為讓他感到沮喪,他做出一臉嚴肅的樣子,仿佛剛才他不是在泛泛而談工業(yè)區(qū)的現(xiàn)狀,而是在和勞倫斯交流某個艱深的哲學問題。
勞倫斯沒有重提“金錢隱士”的事。
馬車就在單純的兩重噪音之中行駛,很快,陰暗的景色豁然開朗。海風從遙遠的西方吹拂著港口附近的一切建筑,左右兩旁建筑搖擺的窗欞發(fā)出吱呀吱呀的響聲。
勞倫斯見此情景,打開窗戶。頓時,夾雜著濃重魚腥味的風糊了他一臉。
不,不僅僅是魚腥味,還有更多隱藏在其中,難以言喻的味道。
好難聞。
他的胃部剎那間迅速蠕動起來,緊接著一股難言的嘔吐欲望纏繞住他的喉嚨,令人不快。
勞倫斯搖了搖鈴,示意馬車停下。
車夫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匕衍囃T诹寺愤叀?p> 這里距離港口很近,大門就在不遠處,忙碌的身影在陽光下來來往往,伴隨著響亮的蒸汽聲和機械撞擊時發(fā)出的巨大哐當聲。工業(yè)區(qū)的一角向勞倫斯敞開了懷抱。
他捏著鼻子跳下了車,左右看了下沒人,當即不再約束自己的欲望,作勢欲嘔。
“沒事吧,先生?”
羅卡警覺地向四周環(huán)顧,站在了勞倫斯的身前,同時問道。
“嘔!”
結(jié)果,勞倫斯只是干嘔了幾聲,并沒有任何穢物從他的食道里沖出來,似乎中午的牛排早已消化完畢。
“我沒事。”
勞倫斯抽動了一下鼻子,發(fā)出哼哼的聲音。瞬間,這里四處彌漫的腥味再度襲來。還好,他有了心理準備,加上第一次的不適已經(jīng)過去,現(xiàn)在好多了。
他迅速調(diào)整好自己的狀態(tài),不能讓氣味對自己產(chǎn)生什么不利影響。
“這味道是怎么回事?”
平常海風會讓人這么難受嗎?
還是說這是卡爾維諾港的特色?
“海邊一直都是這個味道。您一定是第一次來,不習慣?!?p> 羅卡甕聲甕氣地回答。
“他是不習慣,上城區(qū)的人,怎么會習慣呢?”
誰?
勞倫斯挑動了一下眉頭,看著傳出聲音的陰影處。那里是個小巷子,一旁是個斜坡樣式的草坪;另外一邊則是家藥鋪,門口擺著幾個巨大的實驗玻璃瓶,里面裝滿了各種顏色的可疑液體,仿佛在炫耀自己的調(diào)配實力。
太陽的光亮被斜坡完全蓋住,他下車的時候完全沒看清里面還有個人。
“拉扎爾?”
羅卡認識這人?
勞倫斯使勁朝著陰影里看,借著一閃一閃的火光,才終于勉強看出個人形的輪廓。里面的人穿得跟烏鴉一般黑,難怪他沒有第一時間注意到。
“他是誰?”
“一個朋友。”
一個朋友?
這個語氣,倒像是跟你有仇似的。
勞倫斯立刻聯(lián)想到羅卡在馬車上說的那番話,這個人就是他嘴里的“朋友”嗎?
“哈哈!沒錯,朋友。多少年沒見了,羅卡?”
“兩年了吧?!?p> 名叫“拉扎爾”的年輕人總算肯從陰影里走了出來。他過得不怎么樣,身上的衣服洗得還算干凈,但仍然能一眼看出它上面鋪了一層灰一樣的污漬;嘴上叼著一根不知從哪里弄來的香煙,每隔幾秒,他就狠狠地吸上一口,根本不吐出來,就這么全部留在肺里。
只有不怕死的老煙槍才這么做。
他的頭發(fā)原先肯定是漂亮的金色,但由于粘上太多灰蒙蒙的東西,變成了難看的茶褐色。
“是啊,兩年了。你在干什么,給有錢人當保鏢?”
他輕蔑地扯起嘴角,勉強掛上個笑容。
這家伙,我好像沒得罪你吧?
勞倫斯皺著眉頭,似乎有些明白為什么上城區(qū)的人不愿意下來了。
這里的人對他們好像都有一股天然的恨意,不管是說話還是對話,都有意無意地顯露出來。
“一看就知道。你呢,幫你老奶奶打雜?”
羅卡自始至終都站在勞倫斯的前面,這樣,即使拉扎爾突然發(fā)了瘋要續(xù)襲擊勞倫斯,也得先過羅卡這關(guān)。
“換了東家,但是和以前一樣,不過變成了眾生之眼的馬前卒?!?p> 眾生之眼,他們幫派的名字?
勞倫斯沒有插嘴,站在一旁看他們交流,或許比自己去詢問更有效率。
“哦,那你站在這里是在等哪個欠了債的倒霉蛋自投羅網(wǎng)嗎?”
聽到羅卡提起他的任務(wù),拉扎爾就做出不吐不快地樣子。先是向一旁吐了口痰,然后一邊用鞋子踩掉,一邊抱怨:
“我在等人。你能想象嗎?”
羅卡搖了搖頭。
“不知道老大抽了什么風,叫我在這里等一個貴客,他要八點半才到,不僅如此,他還要我對貴客‘放尊重些’。呵!我這輩子還不知道‘尊重’兩個字怎么寫呢。從來只有別人等我,沒有我等別人?!?p> 他在撒謊。
勞倫斯一眼就看出來了,這人不過是在羅卡面前“展現(xiàn)”自己而已,似乎他還對能接到這個任務(wù)挺高興的。
只是……
八點半到的貴客。
勞倫斯的臉色變得古怪了起來。
這名“貴客”,該不會就是自己吧?
“你說你在等人?”
拉扎爾不耐煩地回答:
“對啊,怎么?”
“你看,這是你要等的東西么?”
勞倫斯從褲兜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船票,這時候他才察覺到自己的左邊褲兜里還有四根金條。
難怪自己走路覺得有哪里不對,原來是左右褲兜的重量不平衡。
“這……這是?”
拉扎爾接過船票,攤開,仿佛驗證假鈔那樣放在陽光下,瞇起眼睛查看。
很快,他扯出個尷尬的笑容。
“是真的。先生,我正是在等您?!?p> 拉扎爾的手有些顫抖,煙也無意中掉了下來。他自己對此一點都沒有察覺,打量了勞倫斯兩眼,然后低下頭,把船票還給了勞倫斯。
羅卡悄悄在旁邊給拉扎爾比了個手勢,惹得拉扎爾瞪了他一眼。
“請跟我來?!?p> 拉扎爾謹慎地看了看四周,等到勞倫斯和羅卡都走進了陰影之中,他才轉(zhuǎn)過身來帶路。
一到陰影之下,沉悶的熱氣就立馬消失不見,剛才還覺得惡心的海風也仿佛變成了戀人溫柔的愛撫,自帶一股茉莉花香,清新而甜蜜。
很舒服。
這種怪異的變化引起了勞倫斯的警覺,不過,羅卡和拉扎爾都沒有任何奇怪的表現(xiàn)。
好像這些都是理所當然。
更怪了。
到底是我精神過敏,覺得什么都不對勁,還是這里真的有什么異樣?
“我們在往哪兒走?”
拉扎爾走在最前面,勞倫斯居中,羅卡在他的右邊稍微靠后的位置,距離他僅有一臂之遙。
“您來早了。這不合規(guī)矩,但是,您是貴客。我們必須招待客人。本來要帶您去德·維爾福號上的宴席,但是現(xiàn)在船還沒靠岸,您只能先去卡拉米蒂先生的房間稍作休息,之后我再帶您過去?!?p> 說這話的時候,他語氣很謙卑,一點也看不出來剛才的飛揚跋扈。
卡拉米蒂是誰?
勞倫斯很想立刻問出這個問題,但是,現(xiàn)在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早就認識這個卡拉米蒂,貿(mào)然詢問的話,有可能會讓人起疑。
聽這人的口氣,“我”和卡拉米蒂的關(guān)系好像不一般?
當你不知道怎么做的時候,就看別人怎么做。
少說話,就少出錯。
他決定暫時閉嘴,等見到人再說。
再一次,勞倫斯感到了破碎的記憶給自己帶來的諸多掣肘。
很快,這條幽暗的巷子就走到了盡頭。這是條死胡同,兩邊都是墻壁,無路可走。
“請您和您的仆從轉(zhuǎn)過頭去,好嗎?”
他似乎在“仆從”這個詞上加了重音,但是沒有人對此有任何反應(yīng)。
勞倫斯和羅卡對視一眼,只見羅卡點了點頭。
兩人先后背過身子,留下拉扎爾一個人。
不知道他具體干了什么,總之,兩三分鐘后,“啪”地一聲響,拉扎爾的聲音隨后傳來:
“可以了?!?p> 勞倫斯和羅卡再次轉(zhuǎn)身,拉扎爾面前不知何時多出一座青銅雕塑。雕刻的形象是個站得筆直的中年人,頭發(fā)打理得很好,眼神自然地透出一股戾氣,仿佛要騎上多佛馬翻過落日山脈去征服世界一樣。
這位難道就是卡拉米蒂?
雕像的基座是一根石柱,就像旋轉(zhuǎn)門那樣,可以看見后面黢黑的通道。
“最近的路就是這條地道了,里面可能有些潮濕,請見諒。”
聽著拉扎爾別扭的正式文體,勞倫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拉扎爾先行進入。勞倫斯遲疑了一下,還是跟了上去。
羅卡走在最后,他高大的身子必須佝僂著腰才能進去。
噠噠的腳步聲此起彼伏,在昏暗的地道里不斷地敲擊著勞倫斯有些緊繃的神經(jīng)。
拉扎爾拿出自己隨身攜帶的打火機,點燃了墻上的火把,他將火把拿在手中作為照明,驅(qū)散了地道里的黑暗。
勞倫斯跟在拉扎爾的后面,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沒有聞到什么怪異的味道,這里甚至比外面的空氣還要清新。
有風?
勞倫斯突然感覺到有什么地方吹來一陣清涼的微風,還帶來了海水的氣息。
看來這里通往大海,如果我猜得不錯,卡拉米蒂的“房間”應(yīng)該是一幢海景別墅。
在瑞瓦格工業(yè)區(qū),這可不是尋常人能夠做到的。
甚至可以說,不是一般的黑幫頭領(lǐng)應(yīng)該有的待遇。
他突然對這位素未謀面的卡拉米蒂先生有了濃厚的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