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地方你來過就永遠不會忘記，有些地方你常駐卻轉身就忘，只有前者才是你真正到過的地方。
相比自己的府邸，杜伯對巴國王宮更熟悉，他甚至還清楚地記得，從大殿玉階到巴王王座前的距離是九十九步，這是當年父親的叮囑。拜見巴王時的禮儀細節(jié)，是父親生前留給杜伯的唯一叮囑，杜伯一直記得，其實父親的叮囑有很多，但杜伯始終只記得這一點。
杜伯重復著當年父親的步伐，只是這一次他不再留意那些漂亮女人了，他的眼睛留意的是大殿墻壁上的青銅浮雕。這是一座氣勢宏偉的宮殿，一座青銅為骨，黃金為皮的宮殿，大殿的梁柱全是金箔粘貼，薄如蟬翼的帷幔后，是巴人的歷史，從先祖廩君開國，巴舞凌殷人，巴師敗楚，敗鄧滅鄾，巴人制鹽到巴蜀結盟等巴人光榮的青銅浮雕。這些榮光提醒巴人，要慎終追遠，薪火相傳，這一切期盼，都匯聚在那王座上方的白玉浮雕，那一只威嚴神秘的白虎，它正俯視著巴國君臣。
做著與當年父親同樣的事情，下跪、磕頭、請安，祝福，整整五十多年了，杜伯仍能做得絲毫不差，好像天天在家練習一般。
王座上的巴王不發(fā)一言，只是靜靜地看著杜伯，眼神顯得很復雜，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大概包含著憐憫、惋惜、不滿，還有一絲釋然吧。
“你居然比本王想象的還要老。”這是巴王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現(xiàn)在的杜伯的確是一副風中之燭的模樣，拄著拐杖，身子佝僂，須發(fā)皆白，滿臉憔悴，讓人見了便有大不忍之心。
巴王說完，杜伯接了一句很得體的話：“大王明鑒，為大王守護北疆之地，老夫日夜警惕不敢有絲毫懈怠，加之老夫的兒子也是個不成器的，所以老夫現(xiàn)在確有心力耗竭之感?！倍挪杏X自己比起當年父親，簡直強了不止十倍，盡管這個巴王也比自己年輕，自登基以來也從沒來覲見，但他可以用三言兩語就解釋得很清楚：“我沒有來怒濤之城是有理由的?！?p> 巴王從王座上站起來，走下臺階，走到杜伯身邊。這時杜伯才看清這位巴王也是一副魁梧身材，面色紅潤，氣度威嚴，果然有雄主氣魄。更讓人意外的是，巴王很隨和，甚至都有點失禮，他很友好地將左手搭在杜伯肩上，低聲對說道：“兒子永遠達不到父親的要求，本王已有四個兒子，總想再生一個或許更好些?！闭f罷就對著杜伯一笑。
杜伯道：“犬子豈能與王子們相提并論，不過托大王的護佑，能守著祖宗宗廟罷了。而大王膝下的王子們個個都是人中龍鳳，都是不世出的英雄豪杰。天下人都曉得明月和雨山兩位王子文韜武略，兵不血刃，一舉平定白馬部落和斯榆族之亂，無象公子通曉天下諸子學問，大仁大智，四公子聰慧過人，將來略加歷練，必都是巴國不可或缺的柱石，天下做父親的無不羨慕大王?！?p> “你們可聽到了，天下人都知道你們的名字了?！卑屯鯇φ驹谝慌缘乃膫€年輕人說道，原來巴王的四個兒子也都來了。
那三個年齡稍長的年輕人對杜伯拱手道：“多謝杜伯夸獎。”
巴王道：“本王聽說你的領地數(shù)十年沒有動蕩，秩序井然，人民安居樂業(yè)，所有人都尊稱你為杜伯，本王也稱呼你為杜伯如何？”
“微臣不敢有違禮制，絕不敢以下民之禮加于大王身上?！倍挪f完就要跪下，巴王一把拉住了他，這時杜伯感覺到巴王的手充滿了力量，讓他無法抗拒。
巴王說道：“孔夫子說五十知天命，本王卻沒有這樣的體會，看來命運是個喜歡遲到，杜伯可知自己的命運了？”
杜伯道：“臣子的命運都掌握在大王手里，能在死掉之前替大王辦些事情就是老夫的最大心愿，除此之外別無他求了?！?p> 巴王道：“你是個在意秩序的人，本王的五十大壽要圓滿就離不開秩序，既要排場又不能出亂子，所以把你找來了。”
“這是微臣的榮耀，微臣必鞠躬盡瘁，為大王效力?！倍挪f完便從懷里掏出一份名單遞上，說道：“這是微臣昨夜剛剛擬定的要宴請的賓客名單，請大王過目?！?p> 沒想到杜伯做事如此周密，果然是老成練達，巴王很滿意，他展開一看，只見那名單上密密麻麻寫滿了賀壽賓客的名字，有齊、楚、燕、韓、趙、魏、秦、蜀、宋等大國的特使，也有蔡、滇、滑等小邦的名字，有笎、金、白馬、斯榆等部落，還有一些天下聞名的大商賈。
巴王看著名單，突然皺眉問道：“沒有鬼方國的人？”
杜伯道：“不是微臣疏忽，因為老夫打聽清楚了，鬼方國已三年沒有派人來覲見大王了，并且還時常襲擊來我巴國的鹽商，顯然已是我巴國的敵人了，所以老夫就沒有留位置給他們了。”
“老鬼存心與本王作對，早晚必鏟除之?！卑屯跻慌陌笌祝瓪獠l(fā)，氣勢駭人。
這時，丞相顏夫子說道：“大王壽宴為天下矚目，來賓中多是大國使臣，身份尊貴，禮儀規(guī)整，而鬼方族野性難馴，如果在席上舉止出格，則會壞了宴會氣氛，所以老臣以為，沒有鬼方族未嘗不是一件好事?！?p> 這時大公子明月說道：“丞相大人說得不錯，父王五十大壽，是我們巴國的盛事，當借此彰顯國富民強，夸富列國，讓秦楚等國對我巴國更加尊崇，讓那些部落小邦對我巴國更加恭敬，以后對父王白虎令不敢有絲毫違背，這才對得起那些大國特使千山萬水來此的辛勞?！?p> “老丞相深謀遠慮，明月公子高屋建瓴，老夫佩服?！倍挪笆值?。
這時那圓臉小眼的尹喜出列奏道：“現(xiàn)今天閣風鈴的修建正在進行，為了趕在大王壽誕前完工，現(xiàn)在正在日夜趕工，目前民夫工匠船只都已到齊了，就是黃金還未運到，微臣擔心這里面不要出什么岔子，以免耽誤了工程，微臣擔待不起?！?p> 巴王聞言哈哈大笑，說道：“內史放心，黃金會按時送到的，天下所有人都可能違抗本王的命令，唯獨那些商賈不會?！?p> 這時二公子雨山出列奏道：“現(xiàn)在天下列國爭霸，相互攻伐，戰(zhàn)爭不斷，既然天下列國都有使臣前來，我巴國除了天閣風鈴的完成，還應該趁此整頓軍容，彰顯我巴國兵強馬壯，揚威天下?！?p> 聽到雨山所說，巴王也欣然點頭，道：“我巴人先祖以武立國，勇悍冠絕天下，曾替周武王沖鋒陷陣，攻破商都朝歌，逼迫商紂王鹿臺自焚，眼下我巴國雖無爭霸天下之心，但也固然不可耽于享樂，更不能示弱于列國，本王的壽宴上務必要衣甲鮮明，兵器鋒利，士氣高昂，以彰顯我巴人不忘先人精神?！卑屯趺髟率崂碥妱?，整頓三軍。
明月領命，這時巴王又問三公子無象：“老三，你的兩位哥哥現(xiàn)在都在忙于政事，你可有襄助之意?！?p> 那無象公子不緊不慢地說道：“兒臣最近多閱覽天下學說，感到學問浩瀚，真理無窮，經(jīng)典繁雜，兒臣尤感光陰緊迫，對國事實在是一竅不通，兒子這一生的志向就是做一條書蟲，請父王成全。”
一席話說得滿堂大笑，巴王也忍不住大笑道：“百無一用是書生，這種志向也算是志向嗎？”巴王看了一眼顏夫子，意有所指地說道：“你聚集一幫老夫子成天談古論今，可有什么用呢？這怒濤之城有一個就足夠了嘛?！?p> 聽到巴王開自己的玩笑，顏夫子微微一笑，算是接受了巴王這個善意的玩笑，甚至這是一個表示親昵的玩笑。顏夫子道：“老臣不違周禮，只是為謹守為臣之道，不如三公子那般問道百家，志向遠大，讓大王見笑了?！?p> 壽宴事宜安排妥當，巴王便要起駕回后宮，眾人也準備散朝回府。這時巴王又突然叫住杜伯，問道：“聽說昨天你進城遇到了麻煩？”
聽巴王說杜伯遇到了麻煩，眾人紛紛感到好奇，心想這杜伯剛到這怒濤之城，如何就惹上麻煩呢？這時杜伯不慌不忙地說道：“大王治下，豈有敢對大王的臣子無禮的，微臣只不過巧遇了一宗命案而已?！?p> 杜伯將“命案”二字說得清楚明白，眾人卻只是微笑嘆氣，分明都覺得無足輕重。巴王說道：“這里百商云集，市井紛爭，易起事端，你會慢慢習慣的。”
杜伯連忙答應幾個“是”。
出殿后，杜伯對顏夫子道：“丞相大人久居廟堂，杜某初來這怒濤之城，政務不通，人事不熟，地理不曉，以后還請大人多多指點?！?p> 顏夫子捋了捋胡須，對杜伯說道：“大人不必客氣，我巴國有鹽泉之利，無需收稅催賬，只要多多熟悉周禮，以周禮輔佐大王，一切就會井然有序，這一點大王也是很在意的?！?p> “多謝相國教誨?！倍挪χ乐x。
顏夫子剛走了兩步，又轉身對杜伯笑著說道：“大王最喜歡奢華的生活，宏大的排場，在大王那里犯的最大的錯誤就是節(jié)約。老夫怕杜伯久居領地，開支節(jié)儉慣了，難免會辦得寒磣了，所以不得不提醒一下，請勿見怪?！?p> 杜伯忙說道：“下官記住了，多謝相國提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