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晨霧籠罩著黑龍?zhí)?,雖然時辰還早,但已有三三兩兩的村婦背著背簍來這里漿洗衣服,砰砰的摔打聲穿過薄霧,在兩岸的山崖間回蕩,一切都顯得和諧寂寥平淡單調。
這種平淡的氣氛很快便被打破了,薄霧中走來幾個人,悄無聲息,步子很慢,因為他們肩上扛著棺材,這也是巴蜀一帶特有的棺材,樣式如一條船,只是上面有一個蓋子,是船棺。這口船棺里躺著是鐵老四。幾個抬著船棺的人徑直走到江邊,然后將船棺放進水里,用力一推,那船棺便順著江流往下游漂去。
那船棺一邊漂流一邊下沉,顯然是底部小窟窿里的食鹽融化了,水便進了船棺,這是巴人的傳統(tǒng),巴人以鹽為生,他們也以這種方式,表達死后也有鹽吃的祈愿。
那些村婦已經(jīng)見慣了,所以她們并沒有起來看熱鬧。旁邊卻有人看得津津有味,雖然晨霧彌漫,仍然能看出那人打扮入時,是一身錦衣華服,他遠遠地站在一塊巖石上,與周圍的洗衣村婦形成鮮明差別,這倒吸引了一些村婦的注意,有幾個還偶爾抬頭看了兩眼,但她們發(fā)現(xiàn)那人雖然穿著是個貴族,但長得確實一般,跑到這里來看水葬,可見是個無聊的人,而貴族生活的胎記就是無聊,那些村婦從來就對貴族的故事沒有興趣,她們又繼續(xù)埋頭洗自己的衣服。
這時有一個老婆婆挎著籃子往河邊來,籃子里裝了幾件舊衣服,也是來河邊洗衣服的,那老婆婆雞皮白發(fā),駝背彎腰,一步三喘,似乎一陣小風都可以將其刮倒,那老太婆在高低不平的路上走著,當她走到那錦衣人身邊時,便累得頭也抬不起來了。
這時那錦衣漢子卻突然有了動作,他從懷里掏出一個錦囊放在了那老婆婆的提籃里,那老婆婆用衣服把那錦囊蓋好,便要拄著拐杖轉身離開。這時那錦衣漢子卻突然開口問道:“你不想打開看看嗎?”
那老太太沙啞著嗓子說:“老婆子只管把信送到蒼山酒館?!?p> “我憑什么相信你的話?”
“呵呵,老身是個睜眼瞎,不識字的,看了也白看。”那老太太說完后又干笑兩聲,似乎對文盲的身份很自豪一樣,她說完便要離去。
“哈哈,好個易容高手聶無影。”那個錦衣漢子突然放聲大笑起來,笑聲干澀,回蕩在山崖間如老鴰叫一般刺耳。
那老婆子怔怔看著他,似乎被這怪異的笑聲嚇著了,接著也突然發(fā)出一聲大笑,笑聲卻是有沙啞變成了清朗再變成了洪亮,原本佝僂的身子突然暴漲,變戲法一般成了一個健壯挺拔的身材,面上的老皮枯發(fā)突然脫落,變成了一張年輕男子的臉龐,非常英俊的臉龐,手中的拐杖也陡然像蛇脫皮一樣褪去偽裝,變成了一把裝飾精美的寶劍,站在江邊的是一位英俊的年輕劍客,而更多人叫他老賭棍。
“人稱孟賬房的孟常載果然眼神犀利,思維精細,這般掩飾都被你識破了?!甭櫉o影并沒有因為被人看到他的真面目而驚慌,反而非常坦然,一個喜歡易容的人,那一定是不喜歡自己長相的人,但聶無影的長相卻很漂亮,一個漂亮的男人。
“以在下的精細,也需要三次才能識破閣下的偽裝,閣下天下第一易裝術的名號果然名副其實?!泵铣]d此時也露出了一絲笑臉。
“在下的易妝術破綻在哪里,煩請孟先生指點?!甭櫉o影的語氣變得很謙卑,不像個土豪,更不像個帥氣的土豪。
“為什么要告訴你?我倆并沒有交情,更沒有感情,我們之間只有買賣。”孟常載的語氣變得冷冷的,冷得像這江水,像這晨霧,似乎根本不認識聶無影,盡管剛才還是一副很熟悉的樣子。
“只要你告訴我,這一單買賣就可以分文不收,如何?”聶無影神情嚴肅,他等待孟常載點頭,他明白號稱賬房先生的孟常載不會不知道,這是一筆及其劃算的買賣。
出乎意料,孟常載搖了搖頭,并無所動,然后說道:“酬勞你已經(jīng)收了,再無退回來的行規(guī),再說我現(xiàn)在是個厭賭的人?!?p> 聶無影臉上出現(xiàn)了一絲失望,心想只有帶著遺憾離開了,而這時孟常載卻開口了:“你身上始終有一種香氣,這是來自異域的梵泥蜜香,如此高級的香料不是一個老村婦用得起的,如果說一個貌美女子用這香粉還算正常,可惜你的年齡已經(jīng)不適宜用香粉了?!?p> “沒想到你上次就已經(jīng)留意到我身上的氣味了,多謝了,是在下百密一疏?!甭櫉o影拱手道謝,才要轉身離去,孟常載突然又開口道:“你還有一處破綻?!?p> “哦?”
“閣下三次前來雖然裝扮不同,但步履卻是一致,從那顆楠樹到這塊巖石,距離是八丈,閣下走了九十七步,步伐的幅度是一樣的,一個人雖然有不同的掩飾方法,但他最基本的生活習慣是很難掩蓋的,比如眨眼睛的次數(shù),喝湯的聲音,握筷子的位置,還有每走一步的長度?!?p> “哈哈,閣下明察秋毫,賬房先生的名號果然厲害,閣下的指點無異于救了在下一命,明天我們再賭一局,那一萬金還是你的,聶某無論如何將免費為你干這一票?!?p> “這一票必須給錢?!泵铣]d搖搖頭,語氣不容置疑。
“為何?”
“告訴你這些,只想幫你能順利地辦完這筆買賣,你的成功就是我的成功?!泵铣]d笑了笑,接著道:“何況出錢人不是我,所以這錢必須付出去?!?p> “看來這次的活兒比前兩個更棘手,莫非是個諸侯王,還是大將軍?”聶無影那張英俊的臉上浮現(xiàn)了輕蔑的表情。
“跟阮大壯和鐵老四相比,或許更困難,也或許更容易,反正我們對他一無所知,因為對他一無所知,所以我們得出最高的價格,這樣才保險。”不愧有賬房先生的稱號,孟常載把自己的出價說得條理分明。
“這是自然,未知就是恐懼,未知就是危險?!甭櫉o影微微一笑,神態(tài)像聞道則喜的書生。他說完后就轉身離去,那步伐與來時明顯變了,看來他真是個愛學習的人,這也是為何他能掙大錢的原因。
“其實我并不知道閣下的面容。”走出不到一丈開外,孟常載突然又開口叫住了聶無影,他說道:“因為聶無影從來不讓人知道自己的長相,在下剛才看到的不過是閣下另一個易容裝而已,能看到閣下真容的人天下恐怕屈指可數(shù),孟某還沒有那個本事。”
聶無影這次沒有轉身,待孟常載說完,便默默離去,只是身形變得無比飄逸迅捷,如平沙落雁,眨眼睛間便消失在晨霧之中。
江邊的洗衣聲仍在此起彼伏,誰也沒有留意到那錦衣漢子何時離開的,隨著太陽升起,陽光透過薄霧灑在江面上,點點金光在水面跳躍。這時有一陣號子聲從下游傳來,那聲音深沉有力,激昂而纏綿,如訴如歌。
那些洗衣村婦聽到這號子聲,立刻興奮起來了,開始嘰嘰喳喳地吵嚷著,有的放下了手中的衣服,站起身來,把手搭在額頭上往下游眺望。隨著號子聲越來越大,一隊裸身纖夫拉著大船向上游走來了,纖夫們嚴格上說不是裸身,他們胯間還纏著一根布條,除此之外身上就只有肩上的那一根粗糲繩索,纖夫們踏著河邊巖石奮力前行,陽光灑在他們黝黑的肌膚上,呈現(xiàn)出一種奇特的深紅色,那顏色比朱砂更深沉,比玫瑰更絢麗。
看到纖夫們拉著大船走來,那些村婦便嘻嘻哈哈地打鬧起來,你拉我扯的,有的還故意丟一塊石頭在江里,讓江水濺到纖夫們的身上。那纖夫們不急不惱,只有那領頭的嘻嘻笑著說道:“妹子上船么,哥哥拉你一程?!?p> 聽到領頭的這么說,那些年輕的村婦便有些紅臉,一個中年村婦咂嘴說道:“想人家上你們的賊船呢,只怕人家上了就下不來?!?p> “恐怕你上的賊船不少哦,晚上來碼頭找我,哥哥要來走一趟你的水路。”那領頭漢子說完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那中年村婦笑罵道:“都是他娘的騷雞公。”正說著,突然有女人驚叫一聲:“完了,我的衣服沖走了?!北娙艘豢?,一件衣服已漂向了江心,那女人在江邊急得又喊又跳,眾人又一次大笑起來。
江邊的嬉鬧聲早已驚動了船艙里的呂琦,他走到船頭,看到兩岸青山陡峭險惡,江流逐漸變窄,知道怒濤之城就在前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