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得幾天,便是大年三十。大明律例,自初一起,放假五天??h承、主薄皆是鄰縣人,各自回家過年,差役、軍士等,本地的,亦已放假歸家,外地路途遙遠的,回不去,便在城內(nèi)留守,約有三成。虞龍拿出自己俸銀,吩咐道從、道方,買了肉和酒,在縣衙內(nèi)煮了一大鍋,叫來值守的差役吃年飯,又抬了一鍋上城墻,給守城的軍士,眾人俱感激不已。
年飯也算是豐盛了,有肉有酒。虞龍想起兩千余里外家中老阿爸,及妻子兒女,甚是傷懷。村中十?dāng)?shù)青壯,亦是黯然。這時,不知哪家娃兒,稀稀拉拉的放起爆竹來。虞龍大聲笑道:“自古忠孝難以兩全,好男兒志在四方!我等熱血青壯,正當(dāng)馳騁沙場,保家衛(wèi)國,還有比這更壯懷激烈的嗎?”
喝酒!吃肉!大碗喝酒!大塊吃肉!
氣氛一下子又熱烈起來。酒飯罷,眾人沉沉睡去。
至凌晨雞鳴,城里便響起噼噼叭叭的爆竹聲。虞龍、道方、道從等起來,大家在縣衙前燃放了幾掛爆竹,貼了桃符春聯(lián),熱鬧一番,復(fù)又睡去。虞龍難以再入睡,便靜坐窗前,寫起家書來。家書是寫給父親大人的,大意是兒已壯年,終是成才,為國效力,足可告慰父老,奈何父親大人老矣,無法侍奉跟前,不孝哉!痛心哉!又想起阿媽早逝,未及看見兒成才,未及享福,又想起夫人青荷,終是悲從中來,潸然淚下。
早上眾人醒來,年輕心雀躍,皆去逛街看熱鬧。虞龍帶了吉安,走上城墻,看見守城軍士軍紀嚴明、雄姿英發(fā),與之前有天壤之別,心內(nèi)甚是快慰。
年后是元宵,跟著驚蟄一聲雷響,春耕已然開始。待至清明,正是插秧時,天地間青蔥繁忙一片,生機勃勃。
虞龍已經(jīng)再次修改了不合時宜的制度,頒布了很多新的打壓地主盤剝豪奪、促進百姓拓荒開墾的法令,并加強差役巡查、核對,如有巧取豪奪,一律嚴懲;如有貧困危難,一律幫扶;如有漢人欺壓苗民,一律處理。
清平縣的水稻一年兩熟。夏糧收了,秋糧又熟。百姓從不讓自己停過,從早到晚,從春到秋,覺著日子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充滿奔頭。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除了按朝廷律例上繳賦稅及地租外,都是自己的;拓荒開墾出來的田地,也沒有地主敢再搶;苗民也敢大大方方地來到漢人村落附近拓荒、耕種。無數(shù)人數(shù)過,新知縣到任一年來,共責(zé)罰了二十名大地主、三十名小地主,聽說有十幾名地主躺在床上大半年起不來。虞龍走在街上,走在田地間,百姓看見,全都跪下,喊一聲“青天老爺”。
田地不再丟荒,賦稅充足,百姓有衣穿、有飯吃。城里鄉(xiāng)間,差役多了,盜賊少了。清平縣出現(xiàn)了歷年少見的安定與繁榮。
然而,百姓的日子依舊苦,哭泣聲依舊此起彼伏。朝廷征兵更頻繁了。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
清平縣偏安于一隅,而此時,中原戰(zhàn)火越燒越亂,世無寧日。
崇禎十四年(1641年)正月,李自成克汝州,陷洛陽,殺福王。二月,攻開封。二月,張獻忠克襄陽,殺襄王,繼陷光州。三月,克隨州。
六月,兩畿、山東、河南、浙江、湖廣一帶,大旱,蝗蟲起。山東等省連歲告災(zāi),人民饑死者三,疫死者三,為盜者四。四月至八月,吳江一帶,大旱不雨,飛蝗蔽天,流丐滿道,多枕藉死。
七月,洪承疇被清兵圍于松山,錦州之圍益急。
十一月,李自成克南陽。十二月,李自成再攻開封,連續(xù)攻陷其所屬州縣十余城。
崇禎十五年(1642年)二月,清軍克松山,三月克錦州,洪承疇、祖大壽被俘。四月,清兵攻克塔山。十一月,清兵入薊州,連破濟南、山東州縣,分道南向,河間以南多失守。至山東,連破兗州等府,共攻克八十八城,魯王朱以派自殺,樂陵、陽信、東原等諸王皆死。
閏十一月,李自成連營五百里,攻陷汝寧。
崇禎十五年(1642年)春,江蘇太倉州大旱,民有食子者,餓死載道,河中浮尸滾滾,門巷口拋棄小兒百十為群。浙江湖州府歸安大旱,飛蝗蔽天,民削樹皮木屑雜糠秕食,或掘山中白泥為食,老稚拋棄道旁,城鄉(xiāng)房舍半空傾倒,死尸枕藉。
五月,張獻忠克廬州。九月,李自成決河灌開封。河水自北門入,貫東南門出,水聲奔騰如雷。城中百萬戶,皆被淹,惟不及二萬人逃脫。開封城初圍時百萬戶,后饑疫死者十二三,至是盡沒于水。
這天,虞龍正在衙門內(nèi)批閱公文,忽接報,說黑苗叛亂,正圍攻興隆衛(wèi)城。虞龍震驚。興隆衛(wèi)城位于黃平州城東南五十余里,在清平縣城東北,相距不足百里,若苗人移師圍攻清平,清平危哉!虞龍召來縣承、主薄商議,即命全城戒備,城門增加守衛(wèi),所有軍士、差役全部登上城墻,嚴陣以待。一邊派人出城大量采購糧食及守城物資。
黑苗叛眾攻興隆衛(wèi)城三次,同知董邦昌力戰(zhàn)卻之,后改圍黃平城。黃平知州江弘范率眾守城,苗不能入,遂于附近屯寨擄殺。后興隆衛(wèi)參將宋民倚統(tǒng)兵殺退,斬首甚多,所得賊中財物,即行犒軍,鄉(xiāng)紳等仍各捐資,備花幣、牛酒以犒之。參將龔應(yīng)龍亦引兵救援,城賴以存,黑苗散去。
虞龍日不敢食,夜不敢寐,枕戈待旦,嚴防死守,聞黑苗潰敗散去,懸著的一顆心才放下來。自此,虞龍加大力度招募軍士,采購?fù)头e守城物資,不敢有絲毫懈怠。
崇禎十六年(1643年)正月,李自成陷承天,號“奉天倡義大元帥”,設(shè)六部,任百官。正月,張獻忠克蘄州。三月,克黃州。八月,克岳州、永州、長沙、衡州。十月,李自成克潼關(guān)、延安、榆林、西安,孫傳庭戰(zhàn)死。十一月,克寧夏、慶陽。十二月,張獻忠克建昌、撫州。李自成渡黃河,入山西,克平陽、甘州。
時李自成、張獻忠、清軍均無至貴州,清平縣稍安。虞龍以縣為家,勤政為民,內(nèi)撫字而外御侮,備極苦心,眨眼任期滿。百姓奔走,跪求留任,朝廷恩準。
清平稍安,然中原戰(zhàn)事吃緊、軍情危急,消息不時從四面八方傳來,虞龍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側(cè)耳遠聽,戰(zhàn)馬悲鳴,百姓哀號,大明危在旦夕,心中惶恐不已。日常與同僚或府衙上司說起,無不垂淚。
這日,吃飯間,一把聲音怯怯的道:“叔,聽說中原大半城池已被農(nóng)民軍攻陷,大明王朝很快就要亡了嗎?”說話的叫黃如虎,早十幾年才隨父親遷居至大仍村,其父與虞龍同輩,人長得牛高馬大,身手也甚是了得,此刻問話卻是如此輕微、膽怯,就像害羞的小姑娘。
虞龍不言語,眼里寫滿悲愴。來清平三年,兩鬢頭發(fā)已斑白如霜。額上皺紋多了,胡須亦已淺淺的變白。
又一把聲音道:“不知我們大仍村怎樣了?不知家中父老如何?不知可有賊人燒殺擄掠?”這聲音充滿焦慮、不安。又有人道:“聽說農(nóng)民軍陷城,必屠城,王爺、將軍、知府、州牧、知縣死亡無數(shù)?!?p> 虞龍依舊不言,只管扒飯。
道方大聲道:“阿爸,這里危如累卵,我們不如回家去吧!”
虞龍瞪一眼道方,啪地放下筷子,又望一眼眾鄉(xiāng)村子弟,道:“我受皇命而來,身為地方官,守土有責(zé)。三年前,在縣衙前,我跟廣大差役和軍士說過,不負百姓,不負朝廷,如今,時局危難,要我棄城而逃,絕無可能!”
說到這里,嘆了一口氣,道:“也罷!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不能放棄我的百姓,不能放棄我的城池,我有這個責(zé)任,而你們沒有。你們都回去吧,回到大仍村,回到父母妻兒身邊,回家?!?p> 沒有人說話。這一群年輕人,都低著頭,就像做了錯事的小孩。良久,道方站起來,大聲道:“我不走!”道從也站起來,大聲道:“我不走!”吉安也站起來,大聲道:“我不走!”所有年輕人都站了起來,大聲道:“我不走!”
虞龍一拍桌子,大聲道:“好!我們大仍村從來就沒有逃兵!永遠都不會有逃兵!好男兒,保家衛(wèi)國,馬革裹尸還!”
自此,除重要、緊急事務(wù)外,縣衙其他一般事務(wù),俱交予縣承張孝如處置,虞龍大多時候在督促軍士訓(xùn)練。形勢危殆,得加強軍士的招募與訓(xùn)練。這幾年清平縣賦稅充足,奈何已基本上繳朝廷,余銀不多,難以招募更多軍士,只能維持兩百余名。他甚至連差役也當(dāng)軍士訓(xùn)練,如時態(tài)危急,可作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