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zhèn)子上的夜市不算熱鬧，卻也不少，雖不是過節(jié)，路邊也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小吃地攤。允賢在這里行醫(yī)數(shù)年，大多百姓都認(rèn)得她，閑暇時，她也常和程村霞一起來這里吃些宵夜。因此雖是夜色里，見她難得與人同行，那些小販們也樂得開個玩笑：“譚大夫您來啦？”
“這位相公一表人才，難道是譚大夫的如意郎君嘛！”
這邊的笑聲還未散去，那頭又傳來婆娘們喝呼的高聲：“譚大夫今個兒可要來嘗嘗俺家的冰鎮(zhèn)赤豆湯叻？”
朱祁鎮(zhèn)一路任允賢拉著，聽旁人如此言笑，不僅不生氣，臉上的笑反而忍也忍不住。如今他身無牽掛，也不必在意他人看法。不由伸手一拉允賢，一指反方向，頗有興致道：“允賢，不如我們就去那家吧，我好久沒吃過這民間的冰鎮(zhèn)赤豆湯了?！?p> 賣赤豆湯的王婆子也曾是允賢的病人，朱祁鎮(zhèn)既是和允賢一起，自然也是她的貴客。赤豆湯上了桌，卻是好大一碗。朱祁鎮(zhèn)盯住碗看了半天，不禁哈哈大笑：“怎么看了這碗許久，我……倒覺得以前我吃的都是些鳥食了！莫非大娘家的赤豆湯一直都如此慷慨么？”
王婆子嘿嘿一笑，又端上來一碗：“那可不，換做一般人，老婆子那可只給半碗！只譚大夫不比別人，她是俺的救命恩人，分量嘛自然要足足的！況且這湯也是特地跟譚大夫?qū)W來的呢！”王婆子邊笑邊拿勺子攪著湯，“你瞧，這赤豆補(bǔ)血，百合消火，再給冰鎮(zhèn)一下，可不叫客人吃了心里涼快么！我看這幾日譚大夫忙著沒完沒了，還不得多補(bǔ)補(bǔ)血養(yǎng)好身子??！”
朱祁鎮(zhèn)聞言，饒有興趣道：“哦？莫非譚大夫平日里也這么忙么？”
“鄭齊！”允賢在一旁聽他問得起勁，不免有些羞赧，忙從桌底伸手拉他衣角，“你還是快喝湯吧，時候不早了……”
朱祁鎮(zhèn)卻不理她，反將她的手握在手里，繼續(xù)追問：“我看你們這鎮(zhèn)上人也不算很多，怎么譚大夫每日如此忙呢？”
王婆子邊彎腰往爐灶里堆柴火邊喘著氣：“譚大夫日日看診得早，又聲名遠(yuǎn)播，來找她看病的哪里止我們這一個鎮(zhèn)子哦！前些天有個員外還特地從潁州趕來找譚娘子給開藥方吶！”
允賢既不自在，想抽回手，卻被對方緊緊握住。朱祁鎮(zhèn)笑夠了，便回過頭來一口一口喝湯。王婆子的攤位本靠著湖，此時月色如洗，倒映在湖面，偶有魚群躍水，正有種別樣的美感。
半碗下肚，朱祁鎮(zhèn)拍拍肚子松開了手，允賢卻有些發(fā)怔，直到手背上傳來被風(fēng)吹涼的觸感，她才下意識抽回手按在裙擺里，一時間似有些尷尬。朱祁鎮(zhèn)也不說話，只是端坐著看著她，良久，沉聲道：“允賢，我這次來，并不是只為了見你。”
“見深已經(jīng)長大了，就算沒有我這個父皇，他也能把朝政處理的很好。何況還有于東陽和石亨輔佐他?！?p> “你錢姐姐前兩年也去了，她走得很安詳，沒什么牽掛。唯一的遺憾……就是臨去前沒能見到你?！彼f著，轉(zhuǎn)頭看向她，“你在宮外多年，宮中的事恐怕所知不多。然而我這一趟來，只是想告訴你——朕已然退位，不再是大明的皇帝了?！?p> 允賢聞言微微一震，臉上神色有些怔忪，卻沒說話。
朱祁鎮(zhèn)抿了抿唇，壓低了聲音，看著允賢的眼神竟有些認(rèn)真的悲傷：“我原本……還沒想好如何告訴你……我害怕，害怕你若不接受我，我若突然和你說退了位，會讓你心里難受……才假裝只是出巡來看望你。只見了你之后，我突然覺得，我退位與否其實(shí)不重要……你若肯接受我，我自然開心。你若不接受，我也可以做個朋友陪在你身邊。”
他的目光凝結(jié)在她臉龐，認(rèn)真而堅定：“如今，皇上駕崩的詔書應(yīng)已昭告天下，太子的登基儀式也緊跟遺詔在后。從此以后，天下就再沒有大明皇帝朱祁鎮(zhèn)，而只有一個浪蕩公子鄭齊了。”
事已至此，什么也無需再問。
允賢輕輕閉了閉眼，莞爾一笑：“鄭齊，若不回京城，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朱祁鎮(zhèn)凝眸看著允賢，良久，漫聲道：“昔年我探望杭大人時，他曾贊朕心懷天下。我仍記得，我那時曾回了他這樣一句話。我說——早在多少年前，見到那個人的第一眼，朕的心里，就只有她一人了?！?p> “如今，我也不怕把這話再說一遍——允賢，此時此刻，沒有祁鈺，沒有你錢姐姐，也沒有見深……只有你我二人，我想知道，你可愿人生往后的時光，與我一起？”
“鄭齊?！痹寿t面向他坐得筆直，似已預(yù)料到些什么，顯得有些彷徨，唇瓣微顫了顫，眼神卻轉(zhuǎn)向堅定，凝聲道，“我很喜歡我現(xiàn)在的生活。這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不想失去它。”
朱祁鎮(zhèn)看她半晌，輕輕握住她微涼的手，將她僵直的身子輕輕拉入懷中：“允賢，八年了，你還是無法面對我么？”他的下巴輕輕抵在她肩頭，低垂的眼簾遮住滿目失落，“你想要的人生，想走的路，想做的事，難道會因?yàn)槲?，就有所改變么？?p> “午后重逢時，你那樣抱著我說想我，我以為，你是真正開心我來找你的?！?p> 允賢沉默著輕輕擁抱他，想開口，卻說不出一句解釋。他的懷抱一如往昔溫暖而舒適，這么多年來，都是唯一能讓她不顧一切安心的源頭——她可以舍棄祁鈺的靈芝釵，卻不能舍棄他的金玉鐲；可以在祁鈺死后仍然堅守自己的理想，卻寧愿與他一同死在瓦剌。她曾經(jīng)以為的深愛，原來不知何時早已給了他。
她否認(rèn)了這份情這么多年，可到了能夠拿起的時候，她卻已忘記該如何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