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燭火幽幽地閃爍著,此時此刻照在他眼里卻猶如地獄而來的鬼火,帶著無盡的絕望與冰冷。他怔怔地愣了片刻,猛地拎起那醫(yī)婆的衣領(lǐng),瞪大了眼厲聲道:“你給朕聽著……就算是拼了你這條命,也要給朕保住允賢的命!若是孩子實在保不住……”他的話音一頓,竟覺得說不出口。允賢有多盼望這個孩子,他是知道的。然而他又如何忍心為了這個孩子,就這樣失去她?
他沉默了一刻,卻聽程村霞忽然在外面拼命敲門,他的聲音又急又清晰,竟也顧不上自己已不是太醫(yī)。然而這時也沒人顧得上這些,朱祁鎮(zhèn)只覺得程村霞的每句話都一字一句地敲在他心上,有如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皇上,皇上!臣有法子……臣有法子!”
他一把拉開門,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抓住程村霞的胳膊,顫聲道:“你有法子?你真的有法子?!”
程村霞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他,定定道:“是,臣雖然不善婦科,但師父曾經(jīng)教過臣一個法子!只要皇上讓醫(yī)婆照著臣說的法子做,至少有一半的機會可?;屎竽锬锬缸悠桨病彼焓终衼砟轻t(yī)婆,低聲耳語了幾句,只聽那醫(yī)婆惶恐地瞪大了雙眼,又是搖頭又是擺手,好半天才吞吞吐吐看著他道:“這法子……當(dāng)真可行嗎……”
程村霞只是緊緊盯住那醫(yī)婆,沉沉道:“行與不行,就看你如何選擇了?!?p> 那醫(yī)婆眼珠轉(zhuǎn)了又轉(zhuǎn),想了半天,才一咬牙,轉(zhuǎn)身又進了屋子。程村霞自去吩咐下人準(zhǔn)備熱水,卻見朱祁鎮(zhèn)怔怔地站在門口,進也不是,出也不是。他知道朱祁鎮(zhèn)在想什么,也不能說什么,只是嘆了口氣,沉聲道:“皇上,傷藥已經(jīng)拿來了……您也有傷在身,還是讓我替你包扎一下吧。”
朱祁鎮(zhèn)側(cè)頭看了他一眼,也知道自己必須接受治療,沒有再拒絕。只是累極了一般,慢慢靠在了墻上,悶聲道:“程村霞,你說朕這個皇帝,是不是當(dāng)?shù)煤軟]用?朕從前……從不知道婦人生產(chǎn)有多艱難。如今允賢生死不知,孩子也保不住……朕卻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那樣受苦、受折磨……”
程村霞張了張嘴,終究是沒說什么,只是低頭慢慢剪開他的衣袖,細細撒上藥,又一圈圈地替他肩上纏上繃帶。
他上的藥都是烈性藥,朱祁鎮(zhèn)流血不止,只能以強效藥粉止血,只是藥粉既強效,自然也是極疼的??伤麉s始終一聲也沒出,只是眉頭皺得很緊,怔怔地望著緊閉的房門,不知在想些什么。
程村霞上好藥,見他眉頭緊鎖,滿面悲戚,知道他是想到允賢如此艱辛,孩子可能保不住,一時間悲痛難忍,不由輕聲安慰道:“皇上,孩子的事……本就是個意外。師妹她……不會怪您的?!边@句話,他不是以臣子的身份,而是允賢師兄的身份,對他說過最認(rèn)真的一句話。
朱祁鎮(zhèn)卻只是沉默著,良久,仿佛忽然平靜了下來:“朕不怕她怨怪朕,朕只希望她能好好的……只要她能好好活著,所有一切,朕都可以代她承受?!彼巧乳T的目光忽然變得柔和而深遠,仿佛允賢就在那門后,一如往日地望著他一般,“允賢是我的妻子,無論如何,我都會一直陪著她,即使有再多苦痛,我也會陪她一起承受?!?p> 他說完,靜靜推門進了屋子,背身關(guān)門的那一刻,忽然低聲對著門外說了一句:“程村霞,多謝?!?p> 這一折騰,就是整整一宿,一天一夜,屋子里的熱水和參湯沒有斷過。女人的慘呼聲和醫(yī)婆的催促也是時有時無。誰也不知道屋子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直到第二天凌晨,才聽屋子里陡然傳出醫(yī)婆滿是驚喜的高喊聲:“生了生了!孩子的頭出來了……娘娘,您再用點力,孩子馬上就要出來了!”
朱祁鎮(zhèn)始終靜靜地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昏黃的燭光映在他滿是疲憊的眼角眉梢,仿佛連面容都帶著一絲蒼白無色的憔悴。
允賢身上的冷汗出了一陣又一陣,下唇也不知咬破了多少,可無論有多痛,她也只是靜靜地望著他,微睜的眸子里閃著希望的光芒。
到后來,為了不讓她咬破嘴唇,朱祁鎮(zhèn)只能生生將自己的手放在她嘴邊任她咬。
然而這疼痛徹骨撕裂,陣陣傳到他肌膚,卻不如她的萬分之一。此時此刻,除了就這樣陪著她,他沒有任何選擇能做。
又過了半個多時辰,才聽那醫(yī)婆猛地松了口氣,滿臉是淚地從被單下面抱出個渾身血淋淋的孩子來,那嬰兒哭聲雖微弱,卻是活生生在呼吸著的,連那醫(yī)婆見了,也忍不住激動道:“皇上,娘娘,生了……生了!恭喜皇上,是個小公主……”
朱祁鎮(zhèn)這才一下抬起頭來,黯淡的眸子剎那亮起來,便見允賢微微抬起頭來,滿臉急切,一雙眸子烏黑晶瑩,生生的望著他,微弱的聲音在耳邊若有若無地響起:“孩子……”
朱祁鎮(zhèn)嘴唇微顫,深深望著她,一字一句柔聲道:“孩子沒事,是個女兒,是個女兒……允賢,沒事了,一切都沒事了……”他忙站起來去抱孩子,卻不知是蹲了太久,還是過于疲累,腳下忽然一軟,那醫(yī)婆忙扶住他:“皇上,您沒事吧?”
朱祁鎮(zhèn)微微笑了笑,伸手接過孩子輕輕放在允賢臉頰邊,一手握著她,一面低頭去看孩子。那嬰兒被包裹在一張薄薄的襁褓里,身上的血水都還沒擦掉,只有一張小臉皺巴巴的,眼睛都還沒有睜開,哭聲也不如別的孩子洪亮有力,只是一聲一聲的嚶嚶嚶,倒像是只柔弱無骨的小鳥。
允賢微微側(cè)頭看著那嬰兒,唇邊漸漸漫開一抹難言的微笑她看著看著,便忽然掉下淚來。朱祁鎮(zhèn)忙伸手替她擦去眼淚,伸手輕輕拂過她的臉頰,滿眼溫柔:“好了好了,孩子沒事,我們的孩子沒事……”他輕輕抱著她,低聲安慰道,“允賢,一切都沒事了……我們的孩子很好,你也要趕快好起來……”
允賢就著他擦淚的手輕輕點了點頭,此時此刻,他們誰也不想打破這難得的寧靜,也無力再去打破這寧靜。
良久,才聽門外傳來程村霞壓低的聲音:“皇上,李三將軍回來了……”
朱祁鎮(zhèn)聞言,握住允賢的手微微緊了緊,又慢慢松開。她大概是累壞了,才不過這片刻的功夫,便已經(jīng)挨著孩子沉沉睡了過去。那嬰兒或許是感受到母親的味道,竟也安靜得很,只是靜靜地閉著眼,不時地發(fā)出一聲細細的哭聲,卻吵不醒身旁熟睡的母親。
朱祁鎮(zhèn)慢慢站起身想往外走,走到門口卻突然腳下一軟,忍不住踉蹌著后退了兩步?;蛟S是他本就受了傷,加上太過疲累,只覺得強撐在心口的那口氣猛然一松,整個人便如同從空中一下子墜落一般,腳下一個不穩(wěn),便輕飄飄地向后倒去。
眼前的漆黑來得鋪天蓋地,他只依稀聽見耳邊傳來程村霞壓低了的叫喊聲,和著嬰兒微弱的哭泣聲在這寂靜的夜色里回想,這世界便慢慢沉寂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