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四年,冬。
歲月如流光飛逝,轉眼間,又是一年隆冬。
今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才不過剛過了一月,便已經接連下了好幾場大雪,這雪落得大,不過幾日的功夫,便將整座杭州城都變作了白雪茫茫。
農家的屋頂都是斜鋪,也不像宮中用著琉璃瓦,每到這時候,便早已積滿了雪,有些落不下的,就沿著頂棚紛紛灑下來,灑滿了屋子門前的一片平地。
黃昏的暮色在這時逐漸從天邊壓來,只見夕陽西垂之下,一人慢慢從籬笆外走過。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仔仔細細地看著院子里那些熟悉的草藥架,等走到門前,一只手搭在門栓上,卻忽然沒了推開的勇氣。
四年了,也不知道他們過得好不好。他猶豫良久,還是輕輕推開那道籬笆門,走近里院的正門。
誰知他剛走近那扇木門,正門里突然沖出來一道小小的人影,似乎是個孩子,就這么莽莽撞撞地沖了出來,便是頭也不回地撞在了他身上。他連忙一把拉住那孩子,是個脆生生的小姑娘,穿著粉紅的短褂,眉眼彎彎,雖然才不過五六歲的模樣,卻已經出落得很是標致。
他一見便知道這小姑娘是誰,可對方卻并不認識他,見他面帶微笑站在門前,不由一挑眉毛,困惑地仰頭望著他,烏黑的眼眸閃亮如星辰:“你是什么人,為什么站在我家門前呀?”她長得水靈靈的,連聲音也是甜甜的,像春天里盛開的桃花,總是讓人覺得暖暖的。
他一時興起,忍不住逗她:“那你猜猜看我是誰?”
小姑娘卻根本不理他,見他不答話,便撇了撇嘴,輕輕一眨眼笑道:“反正你是來找我爹娘的,你就進去找吧,只是別說見到我就好了……”她話音未落,院子里已經傳來朱祁鎮(zhèn)驚怒交加的聲音:“楊延曦!你以為跑出去了我就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嗎?!”
小姑娘像是已經習慣了這叫聲,立馬伸手捂住了耳朵,轉身就往外跑:“你記得千萬別說見過我??!”
小路上都是堆得滿滿的雪,她卻跑得飛快,好像全然不怕摔倒一樣,轉眼便消失在前方拐彎的小路上。
他輕輕轉過頭,便見朱祁鎮(zhèn)匆匆穿門而來,乍然見到他,不禁微微一愣,隨即嘴角上揚,勾起一抹慈愛的角度:“深兒,你怎么來了?”
分別四年,才有這么一次機會來看他們。見深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些什么,只是覺得很思念父親,也很想念允賢娘親。然而這些話在他這個年紀,卻是萬萬說不出口的,只能尷尬地撓了撓頭,略有些靦腆地笑道:“最近宮里清閑,剛好今年冬天大雪,宮里有南巡的儀仗,我便想來看看你們……”他說著,又仰頭看了看積滿了雪的屋頂,微微皺眉道,“父皇,這里的屋子一到冬天就容易破損,也不保溫……為什么不買間好點的宅子?”
朱祁鎮(zhèn)輕輕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腦,半是玩笑半是寬慰道:“屋子有什么重要,倒是你呀,怎么還是像從前一樣,總是一有機會就往外跑?!彼话焉焓謹堖^見深的肩,便立刻上下打量了他一遍,見他像是一切安好,這才輕輕嘆息一聲,柔聲道,“你難得來一趟,無論如何也要讓你在這里多留幾天。這幾年……在宮里還好嗎?”
此時的見深已經及冠,不再是當年那個孤單脆弱的少年了,并肩站在朱祁鎮(zhèn)身邊,竟也已經和他一般高。任由父親攬著肩,卻只是含著靦腆的笑容:“宮里一切都好,謝謝父皇關心?!?p> 宮里好與不好,他都必須一力承擔??杀冗@更重要的,是他在乎的人,也始終記掛著他。
在他心里,大概只要在父親面前,便永遠是個孩子吧。
朱祁鎮(zhèn)一路與他并肩而行,雖不多話,見深難得來一趟,他心里總是十分開心。
從前在宮中時,他是皇帝,見深是太子,君臣之別、禮儀尊卑,加上朝政繁忙,竟然很少讓他們有機會安安靜靜地在一起坐著。有時候他也常去東宮坐坐,卻終究像隔了些什么,總是不能好好說上幾句話?,F(xiàn)在想來,或許是那時候,他心里對錢皇后的死心懷愧疚,便更加對見深報以厚望。然而見深畢竟年幼,嚴父在前,總要生分了不少。
都說愛之深,責之切,大概就是這個道理吧。
時至今日,他們父子相見,竟是以這樣的方式,卻是另一番不同的心境了。
天上的小雪還沒有停,他們在路上耽擱了這一會兒,見深的臉上頭上便落了不少雪花。
朱祁鎮(zhèn)不禁哈哈大笑,用力伸手撣去他頭發(fā)上的雪花,又替他拉了拉肩上的大氅,微微笑道:“你此次來,怎么也不帶幾個隨從?難道是一個人偷偷跑出來的么?”
見深抿了抿唇,也跟著笑道:“小安子總會催我回宮,自然不能帶著他……其他人,我便讓他們在外面等了?!彼ы送h方一直延伸向前的白色小路,微微困惑道,“父皇,我們這是去哪兒?”
朱祁鎮(zhèn)輕輕拍了拍他的肩,柔聲道:“你方才不是問我,為何要住在這里么?”他微微正色,手輕輕指向一個方向,眼底便燃起希望的光芒,“我們之所以留在這里,是因為這里需要我們,或者說,這里的人需要允賢?!彼哪抗饴湓谇胺胶窈竦陌籽├镂ㄒ灰蛔佒t墻綠瓦的院子里,輕聲笑道:“這里的百姓大都窮苦,每年都有許多人有疾而不得醫(yī)。允賢便在這里建了一座醫(yī)堂,每日免費教那些孩子們識醫(yī)認藥?!?p> 見深微微一愣,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只見那座院子已經近在眼前,正是他來的時候曾經見過的地方。
但那個時候,他卻全然沒有想過這樣一座與村子格格不入的院落,是用來做什么的。
此時,院子里卻已坐滿了不同年齡的孩子,他們大都衣衫襤褸,卻個個學的很認真。
自天順八年,殉葬制度被廢除后,見深緊接著便尊朱祁鎮(zhèn)的‘遺旨’,宣召了百姓免費治醫(yī)辦學一道。
由此,醫(yī)學之教終于得以在民間盛行,每個地方都會開設這樣一間獨立院子,專門供醫(yī)者前來教習。
朱祁鎮(zhèn)陪著見深站在門前,靜靜地看著里面忙的不可開交的允賢,不禁微微笑起來,眼角劃過一絲溫柔的情意。
她雖只著了一身素白長裙,不施脂粉,但眼里嘴角都是明亮滿足的笑容。每每有孩子認不得草藥,她便會彎下腰認真地握著他們的手教他們記錄、分辨,有些孩子調皮,她也不生氣,只是伸手捏著他們的臉頰,哄他們乖乖坐下來寫字。
這樣的場景,在這茫茫白雪的映襯下,似乎顯得格外淡雅唯美。
見深怔怔地望著允賢,仿佛這是他見過母親最美的時候了。
這時,卻見小延曦提著裙擺偷偷摸摸從院子里跑了出來,一看到朱祁鎮(zhèn),便猛地撲了上來,一把摟著他的脖子,笑瞇瞇地道:“爹爹,你今天來得好早!”
朱祁鎮(zhèn)被她纏得無奈,只得一手抱著她,一手用力在她額頭敲了一下:“你還好意思跟爹爹撒嬌,晚上回去,看娘親不罰你抄書!”
小延曦什么都不怕,唯獨怕娘親罰她抄書,那種滿是草藥中藥的厚厚的本子,實在是和她相見兩相厭,不由皺了皺小鼻子,嘟嘟囔囔地委屈著:“爹爹爹爹,延曦不要抄書……你幫延曦求求娘親吧,爹爹的話娘親最聽了~”她說到一半,正看見站在一邊的見深,不禁兩眼一睜,像是見到什么寶貝一樣,喜滋滋地就要往見深懷里鉆,“你跟爹爹一塊來,那肯定是爹爹的朋友了?難怪剛剛你都不肯說……你長得真好看,等延曦長大了,就嫁給你做妻子好不好?”
見深已經許多年沒見過小延曦,想來她也早已忘記他這個哥哥了吧。他微微低頭看著小延曦粉嘟嘟的臉頰,她的眼睛很漂亮,也許是像允賢,總是帶著一股靈氣,這樣看著他的時候,便恍然讓他記起,她剛回宮的時候,他也曾經這樣抱過她。
那個時候,她才只有他的一只胳膊那么大,兩只手便能把她全部攏在懷里。但他卻只記得她一口含住了他的手指,那種黏糊糊的感覺,讓他即便是后來有了自己的孩子,都還是好久也不敢去抱著。
可后來,他才聽丁香說起,那時候,本是極其怕生的小公主,卻在見到他的第一眼便沖他笑了,還嚷嚷著讓他抱。
這些話聽的時候沒什么感覺,現(xiàn)在再想來,卻覺得十分美好。
見深想著,不禁笑起來,溫柔地抱住小延曦,忍不住輕輕在她額頭親了一下。
便見小延曦一下子害羞地捂住了臉,她雖然早熟,畢竟是個小孩子,小臉立馬變得紅通通的,一下轉頭撲進了朱祁鎮(zhèn)懷里:“爹爹爹爹!”
朱祁鎮(zhèn)在一旁看她被見深逗得開心,也不解釋,只是哈哈大笑。還沒來得及回答,這笑聲卻把允賢召了過來。
允賢于學醫(yī)一道向來極其認真,見她居然偷跑,雖眼里帶笑,卻不怒自威:“延曦,你下來?!?p> 小延曦縱然百般不情愿,還是不敢違背娘親,只好乖乖地跳下朱祁鎮(zhèn)懷里,低著頭輕輕牽起允賢的手,眼睛水汪汪地仰頭望著她道:“娘親,今天就不要讓延曦抄書了好不好?你看,爹爹有客人來了……”
允賢轉頭對上見深的視線,先是有些意外,隨即微微一笑,眼里浮動著深深的溫柔和期盼,看了他半晌,輕輕嘆了口氣:“見深,你長大了?!?p> 見深微微垂眸,像是一時間沒想好怎么回答,良久,才抬頭沖她笑了笑,柔聲道:“母親,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