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日子以來,雨水下個不停,空氣中彌漫著陰郁而清冷的氣息。張振安不喜歡這樣的天氣。每當陰雨籠罩天空,他的心情就像是失去陽光滋養(yǎng)的葉子,總提不起什么精神??偟膩碚f,冬寒正加速遠去,大地回春已無法逆轉(zhuǎn)。光禿禿的樹木仿佛一夜間發(fā)了芽,紛紛披上翠綠的新裝,裝點城市及校園的大小道路。這天白日里稍稍雨止,傍晚時又淅瀝地下起小雨。雨水煙洇了城市的灰色天空,水潤了南門前狹窄而臟亂的老舊街道。在一家名叫“巴蜀菜館”的飯店門前,張振安靠住舊式房檐下的厚重門板,面朝因天氣而稍顯冷清的老街,一邊留意街上人來車往,一邊與舍友李胖勾搭閑話。今晚的飯局是老潘組織的。因頭是本班足球隊在與通信系一幫男生的足球比賽中贏了球。一直以來,本班男子足球隊自詡實力不俗,與這群通信系男生的比賽卻幾無勝績,說好聽些,可謂越戰(zhàn)越勇,事實上如鯁在喉,算是一塊想起來便覺恥辱的心病。今天卻出了不小的意外。本班足球隊不僅贏了球,還算是一場大勝。雖然對方缺席兩名主力隊員,一場難得的勝利總是值得高興的。老潘表現(xiàn)不凡,一人進了三個球,進可攻而退可守,功勞卓著。在隊友們的恭維與暗示下,老潘當即表態(tài)做東辦慶功宴。老潘是個南方人,卻有著北方人素具的爽快。他家開著一家跟食品有關(guān)的加工廠,每次假期結(jié)束回校,他都會帶來不少小食品,分享給同學們,男女生都有份。更讓人津津樂道的是,他有個關(guān)系非同一般的“女高中同學”。他常在晚上抱著已經(jīng)磨掉漆的舊手機與“女同學”煲電話,用的是讓人聽不懂的方言,說話時溫言軟語,像只躲在窩里吃草的小兔子。有人挑問起來,他便以“女同學”為搪塞。要是對方不識時務(wù),強欲刨根究底,大多情況下會領(lǐng)受攔腰環(huán)抱的套餐。在與李胖閑扯時,他們提到了這位“女同學”。李胖告訴舍友一個小道消息,老潘與對方感情破裂,大概應(yīng)與兩地分隔有關(guān)。張振安表示理解,認為這種事情很“現(xiàn)實”。他想到了筆友娜娜,情況大體有相通之處。他告訴舍友,生活之所以常常不如人意,正是因為千變?nèi)f化而又冷酷無情的“現(xiàn)實”。
這時,江柔從街道南面走了過來。他一眼就留意到了。這些日子以來,他不知不覺地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不管在街道上還是校園里,他會留意觀察那些迎面而來的人們,分析他們的面貌表情,猜測對方心情如何,甚至職業(yè)與出行目的地。當然,他尤其關(guān)注那些體型細瘦的異性。雖然江柔頭頂雨傘,裹著灰色風衣,披散一頭長發(fā),腳踩高跟鞋,眼戴墨鏡,還化了淡妝,他還是一眼便認出了她。
他來不及與舍友交代,便大步貼靠上去,像遇見老朋友似的打了招呼。女孩先是吃了一驚,待看清莽突者,臉上表情稍轉(zhuǎn)柔和,“你很喜歡這樣,跑來跑去?”
他撓了撓腦袋,“你怎么打扮成這樣?我還以為007執(zhí)行任務(wù)呢!”
“我今天面試去了,”江柔面色轉(zhuǎn)向冷淡,“這與你無關(guān)。”
“我知道,我知道!”他局促起來,“那個...我們有個同學聚會,就在那邊。你...你要一起來嗎?”
江柔搖頭說:“我不喜歡熱鬧,也沒興趣嘗試,”說話的同時,她加快了腳步。
他急躁而羞慚,“你可能對我有些誤會,作為朋友...”
“不!”江柔毫不猶豫地打斷他的表白,“我想你弄錯了,你不是我朋友?!?p> 女人的話像一盆冰水澆在心口上。他一下子白了臉,愣在那里不知所措。這時,這個冷血女孩突然拉拽他一把。原是,后面駛來一個未穿雨具的騎車人,靠近時才叮鈴鈴猛按鈴鐺。轉(zhuǎn)瞬間,這十萬火急的年輕人快速擦身而過。
“她還是關(guān)心我的!”他轉(zhuǎn)憂為喜,“啊,對不起!”他簡直不知道說些什么好。
女孩的表情卻沒什么變化,“你不要跟著我,我要回去了,”她穿過街道,打算鉆進丁字路口西向的小街。
這條小街上有家老金愛待的網(wǎng)吧,他也經(jīng)常去那里打發(fā)時間。穿過這條小街,前面有個叫作八牌樓的老社區(qū)。他不禁心中一動,“你住八牌樓嗎?”
江柔停步在路邊,摘下墨鏡,冰冷的目光像把利劍直刺過來,“我心里不愿別人難堪,對大家都不好。你既然這樣,我有話不得不說。我正式告訴你,我們不是一類人,你再怎么糾纏,也不會有任何結(jié)果。我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我們關(guān)系很好,我很愛他。所以,請你不要再打擾我了?!?p> 他呆呆地目送女孩消失在路口,大概也就站了幾分鐘,然后往回走。李胖將他拉回飯店門檐下,擁進樓上包間。包間里只有老潘一個人,見舍友們進來,扔下手機,說小張洗桑拿去了啊,見李胖使眼色,笑了一笑,也沒再說什么。過了片刻,班長老姜與其他受邀男生陸續(xù)來到包間,滿滿地坐了一桌人。老潘見人已經(jīng)到齊,大喊服務(wù)員上菜。老姜說先等等的,我還叫了趙穎青。老潘一聽眉開眼笑,說姜老板你可以啊,趙書記都請得動。老姜說有你潘總打底,我這點面子她還要給的嘛。老翟嗤笑說老姜你就是不要臉,老往自己臉上貼金,趙書記肯來是賣你面子嗎,哥真被你的天真給打敗了。他一邊說話還一邊擠眉弄眼,惹得滿桌男生都笑了。老姜點指說二貨就是欠搞,兄弟們給我扁他,掏出手機,說小張再催催啊。被喚者卻歪坐不動,未作任何反應(yīng)。老姜尷尬地笑了笑,自給趙穎青打去電話。不一會兒,趙穎青來到包間,帶著朋友王媛。男生們挪動凳子,勉強再空出一個座位。老姜問王媛今晚沒有播音任務(wù)么。王媛說我們已經(jīng)到食堂了,某同志跟萬能膠一樣黏我,只有發(fā)出雞毛信,跟學妹賣萌調(diào)崗嘍。趙穎青說別那么矯情,好像上刀山下火海,你看看一桌子帥哥,這下開心了吧。男生們聞言起哄起來。王媛羞得小臉紅通通的,嘟囔說我看你才是最開心的。
趙穎青擅長應(yīng)付眾星捧月的場面,不同于尋常所見的高冷模樣,她飯桌上的姿態(tài)稍顯張揚而得大體,言談風趣卻雅而不俗。男生們亂說踢球的事,強將女生拉扯進來,有的言論不太莊重,比如舉辦男女搭配的比賽。趙穎青先是隨意應(yīng)和,見男生們口無遮攔,便擺手說我看還是算啦,我們不拖大家后腿,不過你們男生可以叫上我們女生,讓媛媛給你們加油鼓勁呀。男生們向她打聽新學期獎助學金的內(nèi)幕消息。趙穎青推稱不清楚,說這事你們得問費老師。男生們表示這是推脫之詞。趙穎青說我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蟲,就算我是,我也要睡覺呀。男生們抱怨輔導員為人苛刻,對待學生們過分嚴厲。趙穎青說費老師是嚴肅了一些,不過做事還是蠻認真負責的,反正我不希望我的輔導員什么都不管不問,是個只會寫報告應(yīng)付上面的糊涂蛋。男生們談?wù)撌澜绫瑔査矚g哪個球星。趙穎青說我知道巴西隊有羅納爾多,不過我更喜歡中國隊。老潘問你覺得中國隊會不會進下一輪。趙穎青說我相信我們可以奪冠。此話一出,男生們樂得東倒西歪。老姜說大力神杯就是天上的月亮,我們可以看到它,永遠也不可能摸得到。趙穎青說我不喜歡這個說法,只要奔著夢想努力去做,總有成功的機會,你說月亮遙不可及,我們?nèi)祟惒皇且呀?jīng)登上月球了,沒有什么事情是絕對不可能的,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甚至百萬分之一的幾率。
老潘欲給女生們倒酒,趙穎青推脫不會喝酒。老姜說聽他們說你蠻能喝的,怎么跟我們裝起來了。趙穎青說還有人給我亂起外號,什么“絕情谷谷主”來著,誰這么嘴欠呀。老姜說我們自由民主小集體,那美女們飲料代酒好了。老潘說今天不是趙書記風格,怎么這么低調(diào)了。趙穎青瞪眼說我還沒問你呢,你們今天怎么又逃課了。老潘說大班里那么多人,趙書記你怎么知道我沒去,這么關(guān)心我啊。趙穎青學著馬老頭的語氣,說金同學怎么又沒來,他是不是認為我給他開了年假,你說你能不能把人逗死了。老潘說趙書記真會體貼人,我辛苦背來那些龍眼、蛋撻總算不是白送的。趙穎青說你們盡管代簽盡管逃課好了,到時補考,拿不到學分,畢不了業(yè),求神拜佛都沒用。老潘說趙書記你老說你們你們的,怎么感覺話里有話啊。趙穎青說班上幾個人沒來我心里有數(shù),還要我點名呀。老潘說小張我采訪你一下,對于逃課上網(wǎng)慶祝贏球這件事,請問有什么看法。李胖打圓場說小張今天心情不好,老潘你別逗他了。趙穎青冷哼一聲,說逃課去玩多刺激,還會心情不好呀。老潘說趙書記你有所不知,小張跟你們女的一樣,總有那么幾天不太舒服,轉(zhuǎn)而自覺話頭不正,哈哈一笑,將話題扯到別處去了。
老潘作為東道主,發(fā)表一小段簡短而風趣的開席演說,學生們在笑聲中起身碰杯,飯局熱熱鬧鬧地開動起來。一番觥籌交錯后,酒桌上的氣氛漸至酣熱。人們談?wù)摳鞣N校園瑣聞,或是道聽途說,延及諸多生活趣事。老潘抱怨舍友合用他的洗發(fā)水,長期霸占他的CD機,還指責老翟不愛洗腳,取笑他“堪比國足”。老翟反爆老潘睡覺愛打呼嚕,經(jīng)常倚強凌弱,搞得宿舍里民不聊生,他還曝光舍友們愛聽午夜廣播,甚至胡言大劉慘遭小熊貓虐待的細節(jié)。張振安擔心舍友殃及自己,強將他拉坐下來,勸說您老人家歇歇唄,口水都快噴成湯了。漸漸的,飯桌上分出幾波人,聊說不同的話題。有幾人在談?wù)摿餍械母叟_明星。老翟隔著數(shù)人挑逗趙穎青說話,說趙書記你知道吧,小張也是追星族呢。趙穎青說看不出來,他喜歡誰呀。老翟說他喜歡王菲,為了王菲一張專輯,跑遍湖南路一條街。趙穎青說我也挺喜歡王菲的。老潘插話說有人會星空夜語還是心靈感應(yīng)啊。趙穎青說潘總怎么說話的,照你這么說,你和老姜都喜歡桂花鴨,你們是不是打算比翼雙飛呀。不一會兒,老翟跑過去糾纏老潘,嚷著跟他喝交杯酒。眾人抱以看客心態(tài),極力慫恿“成禮”。老潘最終妥協(xié),在哄笑聲中與老翟喝干交杯酒。老翟喝得歪歪扭扭,已有些站立不穩(wěn),卻挺在那里,告發(fā)舍友藏有一本私密日記。張振安滿心羞慚,欲將舍友拉坐下來。老翟不肯就范,大聲公布日記的某些內(nèi)容。張振安憤然起身,離開包間。老潘追了出來,好言加以規(guī)勸。張振安怒氣稍息,表達歉意,不過他已不愿再回去了。
張振安讓老潘炒了一份外賣,提著飯盒去網(wǎng)吧找老金。沿途還在想著碰見江柔,當然他失望了。在老金常待的一個角落,他尋到了人。老鄉(xiāng)正在體驗一款新出的網(wǎng)絡(luò)游戲,見老鄉(xiāng)帶來了飯菜,告訴老鄉(xiāng)說中飯還沒吃。他在老鄉(xiāng)身邊坐下來,酒勁有些起來了。雖應(yīng)付著閑話,他卻是心中煩惡,似乎滿眼都是浮云蜃樓,生活已然了無趣味。與老鄉(xiāng)勉強聊了片刻,他起身告別,離開網(wǎng)吧,往活動室而來。今晚輪到他的班,他想在聚會結(jié)束前簽字離開。
到了活動室門前,他發(fā)現(xiàn)房門未鎖。他推開里間房門,一眼看到趙穎青靠坐在沙發(fā)上,搭著下巴,若有所思。他縮身想要退出去,女生卻招手說你過來。他硬著頭皮靠上去,問趙書記有什么指示。學生干部拿一雙犀利的目光研審他,看得他渾身不自在。她問今天誰得罪你了。他搖頭予以否認。女生掏出手機看了一眼,說你們宿舍話癆真能吹牛。他聞言按捺不住火氣,說他就是個神經(jīng)病。趙穎青說有的氣沒必要生,對身體不好。他聽了這么一說,突然悲從心來,兩眼一眨,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他情知丟了大臉面,扭身想要逃走。女生從背后一把拉住他,問你到底怎么了。他見女生兩瞳中滿溢溫柔與關(guān)愛,竟是情不自禁,靠伏她的肩頭,眼淚越擦越多,一發(fā)不可收拾。女生以箍住他的后背為回應(yīng)。過了片刻,她輕聲問你好些了沒。他如夢中驚醒,匆忙脫開擁抱,羞縮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趙穎青說我有話跟你說,將手伸過來。他稍稍猶豫,還是把手送了過去。左手被對方柔軟而溫暖的小手握著,他的胸膛被某種不可描述的強烈情緒給填滿了。他仿佛變成了一架牽線木偶,被一股強大而神奇的力量所牽引,完全不可掙脫。女生指著沙發(fā)說我們坐這兒吧。他說我站著就行。趙穎青說兩個人也夠坐的。兩人便并肩在沙發(fā)上坐下來,稍稍有些擁緊。女生將另一只手覆過來,問是那個女孩子嗎。他的腦袋已經(jīng)亂成一鍋粥,簡直不知道說些什么好。女生命令說你看著我眼睛說話。她依言看著女生,說我這破事讓你費神了。趙穎青問她是學生嗎。他深嘆說應(yīng)該不是學生。女生露出恍然的表情,說原來是外面人呀,又問你們怎么認識的。他痛苦得直搖頭,說我也不想怎么樣,我只想跟她做朋友,我不想她當我是個壞人。趙穎青問你日記還有那些詩句都跟她有關(guān)系。他想到了飯局上的窘狀,嘆息說都是老翟破嘴給害的。趙穎青說你自己就是大嘴巴,什么事都跟別人說。這時,王媛懷抱書本,推門而入,見此情形,驚得張大嘴巴。沙發(fā)上的兩人同樣吃了一驚,倏地站起來,兩只手還抓在一起。王媛拿書擋住臉,問需要我回避嗎。男生尷尬地走開幾步,說趙書記那我先走了。趙穎青看了看手機,提醒說別忘了值班表簽一下。
張振安在外間簽字,聽到王媛在里間責問:“你到底約我來上自習,還是請我看你們表演的?”
趙穎青小聲說:“他今天喝多了?!?p> 王媛說:“我發(fā)現(xiàn)你這個人現(xiàn)在很奇怪,你兩個到底什么關(guān)系?”
他不愿再偷聽下去,打開虛掩的房門,離開了活動室。在回去的路上,他細想今天種種遭遇,為剛才的糟糕表現(xiàn)羞悔不已,“既然有所覺悟,干嘛還要接受別人的好意?你真不像個男人,是個孬種!該怎么收場?以后怎么見人?干脆找個地洞,自己埋掉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