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女友不能理解，鬧了好幾日的脾氣，張振安堅持認為自己的行為無關自私與卑劣，無愧于心，想多后氣結起來，忍不住暗發(fā)怨氣?！爸徊贿^是朋友間的幫助，女人怎么就不能通情達理一點，放下無謂的猜忌，什么事都要斤斤計較？再說了，我都已經那樣去做了，她還有什么不能滿意的？”
不過，在內心深處，他還是覺得理虧。為了表達主動和好的意愿，他想過不少心思，作出一些努力。這些做法區(qū)別于他一貫的作風、有損于他男子漢的尊嚴，叫他事后想起來感到羞恥。首先，他多次發(fā)信息以示好，某些稱謂及措辭以前未曾使用過，比如為了迎合女友的惡趣味而稱呼她為“趙阿姨”，比如用撒嬌的語氣叫女友“親愛的”。他認為，這些短信充分展示了低聲下氣的姿態(tài)，有的用了那么一點調謔的口吻，卻也是本著誠意出發(fā)，理應受到理解與重視。事實卻是，這些短信沒有起到任何效果，就像一個個散破在空氣里的漂亮泡沫。接著，他想到跑到女生宿舍門口蹲守。大多時候，他都等不到人。即便偶爾見到人，女友每次都有女伴陪同，且不愿搭理他，他羞于在大庭廣眾下強行攔截。后來，他嘗試在活動室門外堵人，有幸成功過一次。不過，女友當時表現(xiàn)得非常激動，將他用力推開，然后跑走了。這次圍堵失敗后，女友干脆不再來活動室上自習，她將房門鑰匙交給大班另外一個女生保管。他頗有些惱恨，產生了辭去活動室衛(wèi)生員的念頭。有一天，他在道上偶遇學弟李白。他詢問學弟是否有勤工儉學興趣，李白當即表示愿意接管這個差事。在征得輔導員同意后，他將衛(wèi)生員崗位轉交給了學弟。在他辭掉工作后不久，李胖也遞交了辭職申請。李白想要包攬活動室的衛(wèi)生工作，結果卻是遲到一步，崗位已被安排給系里一個大二的女生。從某天開始，李白經常出現(xiàn)在晚間的運動場。每次遇見學長，李白總是老遠便打招呼，然后親熱地貼靠上來。張振安因而得知，自從接過衛(wèi)生員的工作，李白又找了一個在研究生宿舍樓打雜的差事，后來干上了一份家教中介的活兒。張振安由衷佩服學弟的勤奮勁頭，忖著見賢思齊，打算了卻網(wǎng)頁設計大賽后，再找一份家教工作。至于與女友和好的事兒，他尋思不可過于急躁，暫時先放上一放再說。
說起網(wǎng)頁設計大賽，卻是另一件叫他頭疼的大麻煩。他當初同意加入設計小組，本是無奈脫殼之舉，待到時過境遷，心中已是懊悔，不過勢成騎虎，羞于惹人口舌，只得硬起頭皮頂上去。老易負責整個網(wǎng)站統(tǒng)籌構架，算是首席設計師兼小組組長。老易給他分配網(wǎng)站頁面設計的任務。為了勝任這個工作，他不得不將大多空余時間利用起來，或整日泡在圖書館里研習JSP、CSS，或坐在電腦前測試代碼，或與小組成員們討論網(wǎng)站建設細節(jié)。某天，老易突發(fā)異想，欲出奇制勝，打算將網(wǎng)站首頁由靜態(tài)頁面換成動態(tài)頁面。此時，他的工作已經完成大半，如要改動，將前功盡棄。于是，他堅決表示反對。老易勸他說你學過FLASH，也是搞藝術的，動態(tài)頁面要是整出來，勝算將高出一大截。他向大劉討說法，希望舍友站在自己這一邊。不料，大劉果斷拒絕同情前端設計師，選擇與老易站在一起，說我這數(shù)據(jù)庫也有要改的，老兄別瞎嘰歪啦，甩開膀子干吧。他縱然有一萬個不情愿，卻一拳難敵兩手，被迫接受改動方案。他不得不重新抱起動畫制作專業(yè)書，沒日沒夜地研讀幀數(shù)與圖層，嘗試通過代碼來控制動畫的演出。
經過一段時間繁瑣而枯燥的摸索，他從動畫學習中發(fā)掘出不少樂趣，還想到一個令女友回心轉意的好點子。他打算制作一個愛意滿滿的動畫短片。這個短片將由動態(tài)抒情文字與美輪美奐的光影變化聯(lián)動構成，他會用心選擇素材，并進行巧妙構思。在他看來，這肯定比在女生宿舍樓下點蠟燭擺花要高明得多。他認為這番操作必定奏效，并為此沾沾自喜。從選稿到制作，他總共花了接近一周的時間，最終制成一個不到兩分鐘的動畫作品。他將動畫拷貝在軟盤里，私下里交給王媛，委托予以轉交。他滿心盼望一番苦心開花結果，不想等了幾天下來，女友待他如舊，態(tài)度上竟是毫無改觀。他既失望又疑惑，尋機向王媛打聽。王媛表示早已交付，還貼心地幫忙拷貝到電腦上。他聽了直撓頭，不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這天傍晚，他與老易在食堂三樓吃飯。趙穎青突然打來了電話。他見了高興壞了，小跑著躲到樓梯口，這才接通電話。女友看起來非常生氣，開口便責問你這人怎么回事。他自思最近有功無過，怪問我又怎么招你惹你了。女友說你發(fā)我什么鬼東西，能不能不要這么幼稚可笑。他聽了既意外又不服氣，說我花好幾天弄的，很抒情的啊，怎么幼稚可笑了。女友說你害我丟人丟到校領導那兒，你做事能不能靠譜一點。他聽了一頭霧水，說校領導又是個什么哏。在女友帶有火藥味的傾訴下，他大概弄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原來，王媛確是幫忙將動畫短片拷貝到女友筆記本電腦桌面上，電腦上卻沒有安裝播放動畫的插件。女友打不開這個動畫短片，以為是個惡作劇，放置不再過問。有個學生干部向女友借筆記本電腦放PPT。這學生是個懂行的，在等待會議開始的當口，私自下載播放插件，打開了這個動畫短片。這個告白動畫在與會者們中間快速傳播，連當天參加會議的校領導也知道了。他弄明白了原委，心里也挺難為情的，嘴上卻不愿認輸，說我只是個做飯的，你盤子摔了，吃不到飯，不能賴廚師吧。女友說你這人永遠都要占理，一點虧也不能吃。在掛掉電話前，女友通知他，晚上七點到西門口集合，她有話要說。
他提前半個小時趕到西門口。沒等多久，女友如約而至。她扎著高馬尾，身穿灰色呢子大衣，下身是牛仔褲，腳套黑色長筒皮靴，整個人看起來很是爽練。兩人沿著馬路并肩而行，走出百來步，女友像有心事，一直沒有開口說話。
他思考半天該說些什么，該溫柔點還是嚴肅點，最后說出口的還是一句調侃：“突然發(fā)現(xiàn)，你比以前好看多了！”
女友冷冷地瞥他一眼，滿臉厭惡，“你這油嘴滑舌的腔調，都是那個女人教你的？”
他尷尬地笑了笑，“好長時間見不到你，不是看見你親切嘛，”見女友沒有接話，只得繼續(xù)說：“你筆記本什么時候買的，怎么不找我裝機專家當參謀，花了多少錢?。俊?p> 女友緊皺眉頭，故意歪著嘴巴，似乎在賭氣。張振安了解這個表情，女友肯定又在盤算什么不驚人不罷休的念頭。他打算繼續(xù)活躍氣氛，剛欲開口，女友卻先說話了，沉著嗓音道：“我真累了。”
他佯裝不理解，“你哪里不舒服？我給你揉揉吧?！?p> “你不要碰我！”女友嫌棄地歪開身子，“哼，已經太遲了?！?p> 他強笑著道：“你這是飛黃騰達了呀，還是孫老板又來騷擾你了？”
“原來，我以為你與眾不同，到底還是高看你了，”趙穎青輕蔑地揚著眉頭，“那個女人還把你夸成道德模范，真是奇葩！”
“她又找你了？”他問。
“你一天往她那兒跑八趟，”女友繼續(xù)挖苦他，“她的行蹤，你不應該一清二楚嗎？”
“我跟你解釋過了！我可以對天發(fā)誓，我跟石柔只是朋友關系，”他強忍著怒氣，“請你，不要無理取鬧！”
“我要申明，今天我來不是跟你吵架的，真的不想再跟你吵了，”女友的臉有點紅，表情有些奇怪，“哼，本來我還埋著腦袋當阿Q，還想發(fā)揚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精神，熬到大學畢業(yè)，爸爸他們不再反對，你也回心轉意了，我們也就可以在一起了。我還想，我們都在省城找個工作，租個房子，過我們自己的幸福日子！真是可笑！我現(xiàn)在完全想明白了！我那么執(zhí)著為了什么？我的人生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我為什么要活得這么戰(zhàn)戰(zhàn)兢兢，這么卑微可憐？”
“那是你想得太多了，我們之間完全不用那么悲觀，”他安慰女友，“你稍微理智一些，隨便想一想，如果我跟石柔真有什么，劇情肯定不會照這樣發(fā)展下去?！?p> “你跟她是什么關系，跟我沒有任何關系，我已經不想這個了！”趙穎青的臉憋得更紅了，尖起嗓子，幾乎是在喊叫，“我，趙穎青，已經大徹大悟，我要繼續(xù)追尋我的夢想！”
他一把抓住女友的胳膊，“你真打算出國留學了？”
女友厲聲說：“你放手！”
“我不放！”他堅持。
“你再胡鬧，我叫人了?！?p>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我就聽你的，”話是這么說，他還是先放了手。
女友面色稍緩，“我最近想了很多。我不想就這樣頹廢下去，我要找回當初的自己！”
“我不是反對你留洋，我只是心里舍不得你，”他突然有些難受，“我總覺得吧，老外價值觀跟我們不合，容易帶偏人，就像孫老板，原來是個小號壞蛋，留學鍍金回來，直接進化成壞蛋二代，變加強版了！”
趙穎青瞪眼看著男友，“我不許你說人家壞話！”忽然，她“撲哧”一下笑出聲來，連忙別過身去。
張振安伸手從背后攏過去，在前面抓住女友的小手，將她箍在懷里，“我不要你走，我……我們一定要好好的?！?p> 趙穎青羞紅了臉，“大街上像什么話，趕緊放手！”不過，她并沒有掙脫男友的擁抱。過了片刻，她提醒男友：“你真的打算讓別人給我們拍照留戀？”
他內心的感動涓涓如流水，還想要拉女友的小手。女友卻看破了他的小心思，將手插進口袋，不令他得逞?！拔疫@輩子就毀在你手里了，”她嘆息著，卻沒有一點兒生氣的樣子。
他假裝頑皮地笑了，將手伸進女友的臂彎，“你也不要太悲觀。我覺得生活就跟打游戲一樣，這關沒拿到好東西，下一關說不定就能爆神器?！?p> 這次，女友未作躲避，“你知道我為什么不愿跟你過分親近？一是你這人太好色，總想占人家便宜，二是我家人覺得你人品很壞，不想我跟你在一起！”
“原來，你披著新時代知識女性的外衣，本質上還是個‘三從四德’的乖乖女呀！”
“你懂什么？”女友瞪來一眼，“你不知道我爸爸的厲害。他請人調查你，還給我安排暗哨！”
“看來你爸爸能量不小，權傾天下？還是大偵探福爾摩斯涅槃再生，重出江湖？”
“不要小瞧爸爸的人脈關系，”趙穎青說，“我怕他真干什么壞事，對大家都不好。”
他暗自冷笑，調侃道：“為了顧全大局，你肯定也要有所犧牲？”
“你在乎么？你只在乎你那點小小的自尊心，只在乎你身上又臭又酸的破長衫！”趙穎青冷笑一聲，“他們想方設法給我下套，我也沒什么招了，然后你又來氣我，我就同意他們的安排了。”
“就是說，這事已經定下來，沒有回旋的余地？”
“我走了以后，你也就清凈了，可以放飛自我，跟那個女人雙宿雙飛，”趙穎青哼了一聲，沒有繼續(xù)說下去，“那邊已經聯(lián)系過了，只要交了錢，什么事也不用我們煩神。等明年學分刷差不多夠了，我就可以出發(fā)了?！?p> 他箍緊了些女友的手臂，“你要是真走了，我恐怕要哭漫太平洋，對了，還有大西洋?！?p> “哼，我看你巴不得呢！”女友停下了腳步，回頭望了望，“我不想再軋路了。今天愁死我了，氣得晚飯都沒吃！”
“誰膽子那么肥，敢氣我們趙大書記？”
“還好意思說，我從來沒有丟過這么大的臉，所有人都看我笑話！我這臉還有地方擱么？”
“還不是因為你太笨了。放下你大小姐的脾氣，問問我也行?。 彼种嘎愤呉粋€看起來比較高檔的飯店，“要不然，我勉為其難請你吃頓好的？PS：你最好抓緊點，乘我手上還有點閑錢。”
趙穎青拉開與男友的距離，以擺脫男友故意向她口袋鉆的手，“別到時候沒錢付賬，要我把你押這兒刷碗！”捋了捋頭發(fā)，“我們回西門吃鴨血粉絲，我現(xiàn)在好想吃！”
“你不嫌外面東西不干凈了？”他將胳膊伸向女友。女友瞪他一眼，不過還是順從地將手臂伸進來，“跟我說說你爸安排的那個暗哨，到底是誰呀？”
趙穎青貼緊男友的身體，“他就我一個老鄉(xiāng)，爸爸沒跟我說，但是我知道。這人不是我們系的，你應該不認識，就算認識，我也不會告訴你。他呀，就是個群眾演員，一點也不重要。”
在回去的路上，趙穎青告訴男友，石柔約她到家里做客，不過她沒有同意。張振安這才知道石柔有女友的電話號碼。
送女友回到宿舍區(qū)，他先上操場溜達一圈，再鉆入門口小書店，翻看片刻閑書。得以與女友重歸于好，他認為自己應該高興才是，事實上卻有些莫名煩躁。他幾乎是生著氣離開小書店，轉去網(wǎng)吧找老金聊天解悶。自從確認被盜號后，老金換玩一個新的網(wǎng)絡游戲。他找到人的時候，老金正忙著與別人搶刷精英怪，完全沒有留意老鄉(xiāng)站在身后。張振安沒有打攪老鄉(xiāng)，心里有些羨慕他。過了許久，老金起身上廁所，這才看到老鄉(xiāng)。他不無得意地為老鄉(xiāng)展示最近獲得的強力裝備，還極力邀請老鄉(xiāng)加入神奇的冒險之旅。張振安與老鄉(xiāng)閑談片刻，自找一臺機器上網(wǎng)。他沒有明確的目的，掛起QQ后，開始隨意瀏覽貼文。最后，他登上電子郵箱看郵件。他已經好長時間沒有與娜娜收發(fā)信件，最近一次聯(lián)系是在與趙穎青確定關系后不久。他決定動筆作個體面的了結，為此凝思了很久。他花了些時間，擬出了一封數(shù)百字的電子郵件。他再作審閱，卻發(fā)現(xiàn)文字措辭生硬幼劣，滿篇虛情假意。他既惱火又沮喪，將郵件內容刪除，到底沒有發(fā)出去。
從網(wǎng)吧里出來，深夜的涼意明顯加重。他裹緊外套，大步轉入通向校園內門的小街。小街上行人疏落，燈火亦是闌珊，大多沿街店鋪都關了門。就在這時，前方出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背影。那不是別人，正是石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