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與宿芥相反，林靄巴不得他的手機(jī)有什么動靜，要不是信號不允許，怕是一天要打八百遍電話。墜入愛河的男性對于心上人總有超常的感應(yīng)，他的直覺告訴他，宿宿突然低落的情緒和那個鴨舌帽脫不開干系。

　　“老林！磨磨蹭蹭的！”柯思瑞從背后冒出來，搭住了他的肩，林靄滿懷的磚頭差點(diǎn)砸到腳面上：“你比我還少搬一趟，就是話太多。”

　　“我個高重心不穩(wěn)，得走慢點(diǎn)，不然摔了。”柯思瑞對林靄的白眼免疫，彎腰把剩下的磚塊全搬起來，緊走兩步追上林靄：“老林，你真抗過水泥??？”“拿板車推的，沒扛，扛著容易挫?！贝謇锏穆房油莶黄剑朱\手里的磚一直疊到下巴，不得不伸長脖子注意腳下，他大發(fā)慈悲的分給柯思瑞一個眼神：“怎么了？”“沒怎么，挺酷的?！笨滤既鹦α诵?，繞過長的過分灑脫的野草，磚頭粗礪，磨的手指刺痛。

　　“幸好這房子還有地基，不然今天坑都挖不完。”

　　“喲，行家??？都搬完了，去看看小穆吧？”

　　“小孩兒你得鍛煉他，林靄你就是老媽子，哎你等我會！”

　　直至天色擦黑，準(zhǔn)備工作才算圓滿完成，唯一還算干凈的就是宮倚蘿了，雖然看起來像鐵砂掌大成者，滿手鉛灰黑得發(fā)亮，鞋上也沾著泥巴，但好歹女明星的風(fēng)姿還在，比邊上三個灰頭土臉不知是哪個煤窯出來的勞力好了百倍。

　　四人在成堆的泥沙磚瓦前合了張影，便忙不迭的沖向餐桌，洗手用的小臉盆一窩蜂圍了四個成年人，水都差點(diǎn)沒不過手背。

　　“我怎么覺得每次錄這個節(jié)目都這么餓？導(dǎo)演！你反思一下自己！”宮倚蘿扒了一口米飯，大聲抗議道，柯思瑞點(diǎn)頭表示支持，筷子一卷，一條腌魚就沒了半邊。林靄一向抗餓，心里又掛著宿芥，只是慢慢騰騰的吃著，還不忘幫埋在飯碗里抬不起頭的穆瀚觀搶一塊肉。

　　他坐在小竹凳上支起身來，拿了一只干凈的小碗，夾了兩塊蒸米糕——甜的，他剛嘗了一塊，是宿芥喜歡的口味。

　　宿芥這兩天精神不佳，胃口也差，她是十足十的北方胃，吃多了米飯就不舒服，能吐個天昏地暗，以他的了解，桌上沒什么合宿芥口味的菜。也不知道餓壞了沒有，回到觀里做碗手搟面，先緩一緩，林靄暗自想著，看了看時間，猶豫著要不要早退。

　　沒辦法嘛，挑食怎么啦，挑食不也得哄著？

　　回到道觀，真靜正帶著幾個小道童打掃大殿，聽過林靄的來意后便把他帶去廚房，一一指給他米面的位置，廚房用的還是需要劈柴燒火的爐灶，林靄試了一下，還算是沒手生。面食是林靄從小點(diǎn)亮的技能點(diǎn)，一碗手搟面花不了多少時間，他修長的手指游走在一堆水靈靈的蔬菜之間，挑了最紅的那顆西紅柿，拿來熗鍋。

　　湯汁濃郁，面條爽滑，金黃的炒蛋恰到好處的點(diǎn)綴其中，起鍋時加入的蔥也在結(jié)束使命后被人無情的挑出，林靄那雙如同白玉雕琢的手托著食盤，甚至優(yōu)雅又風(fēng)騷的朝宿芥躬身行禮，仿佛端的是一杯香檳，而不是冒著熱氣的西紅柿雞蛋面。

　　宿芥很給面子的垂下手，單薄的手掌如風(fēng)中易碎的白蝴蝶，林靄的唇虔誠的吻過她的指尖，宿芥笑起來：“今天我是迪*尼在逃公主的待遇么？”

　　“Yes， my little princess.”林靄那雙勾人的桃花眼里揉碎了一池粼粼波光，眼尾被煙火熏的發(fā)紅，一眼就叫人醉倒——他端著托盤的手轉(zhuǎn)了個花，穩(wěn)穩(wěn)的落在石桌上：“你的皇家至尊西紅柿雞蛋面要坨了哦?！?p>　　宿芥做了一天語數(shù)英全科老師，晚飯只吃了林靄給的那兩塊米糕，一碗面條幾口就見了底。林靄收起餐盤，和宿芥一起送回廚房，然后走另一邊去了那個據(jù)說適合賞月的獨(dú)院。

　　那個院落與周圍相比并無區(qū)別，只多了塊破破爛爛的匾額，宿芥隱約辨認(rèn)出“三更月”的字樣，上面積滿了灰。四周茂密且高大的樹木向中間圍攏，恰好在獨(dú)院上方空出缺口，可以借此縫隙一覽皎皎月色，天上云流的慢，弦月彎彎靠在樹杈邊，不曾移動分毫，整個院落就像被卡在時間之外，若在此待上一待再出門，世人已經(jīng)輪換了幾百遭。

　　靠院墻種著一溜植物，每一株都張牙舞爪的，有個老道士背對著他們，拿拐杖去敲打枝丫，似乎聽見了響動，他轉(zhuǎn)過身來：“你們來啦？”

　　破舊的神袛，奇怪的植物，和一個笑得見牙不見眼的白胡子老頭，這怎么看可都不像是個會發(fā)生童話故事的地方。

　　聊齋倒是可以考慮一下。

　　“全…全應(yīng)先生。”林靄向前半步，不著痕跡的把宿芥撥到身后，老道士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又招招手：“過來坐?！?p>　　林靄和宿芥無法，只得圍著那張石桌坐下，半邊屁股挨著座位，隨時準(zhǔn)備抱頭鼠竄。全應(yīng)看上去很高興，捻著一撮白胡子，往二人面前竹子磨成的茶杯里斟上茶，又從寬大的袍袖里掏出一條巧克力曲奇放在桌上：“小地方不稱茶點(diǎn)，二位別介意?！?p>　　“客氣了，全應(yīng)道長。”宿芥伸手?jǐn)n了一下散落的長發(fā)，把它們別在耳后：“您找我們有什么事嗎？”“也不是什么要緊事。”全應(yīng)說話帶著鄉(xiāng)音，宿芥聽完需得愣一下才能反應(yīng)，他那雙藏在垂下的白眉毛和褶子后面的眼睛如鷹一般，在年輕人臉上來來回回的看，最終定格在那杯沒人動過的清茶上：

　　“老道我活了百歲，第一次見死而復(fù)生之人，實(shí)在好奇?！?p>　　院里的空氣一下子凝固了，只剩下風(fēng)掃過樹葉沙沙作響，遠(yuǎn)處有不知名的鳥兒驚啼，倉皇逃入夜色，噗嚕嚕，杯中浮起一根茶梗，戳破了月亮。

　　“老先生———”

　　“誒，女娃娃，莫蒙我。”全應(yīng)慢條斯理的撕開巧克力曲奇的包裝紙：“我明白著呢，可不是你能唬弄的。不過你們也別緊張，還當(dāng)我是那法海一樣，我沒那么深道行，什么也做不了。”他咬著曲奇餅干，露出孩子一般好奇的目光：“你們這種情況我只在祖師爺?shù)氖衷镆娺^，是天賜的機(jī)緣，實(shí)在太好奇了，沒想到嚇著你們了。”

　　正常人都會嚇到吧喂。林靄在心里翻了個劫后余生的白眼，問道：“那道長叫我們來，是想知道什么？”“想知道，誒，想知道，祖師爺手札里的那一對，是對苦命鴛鴦，在一處殉了情，趕上天時正好，才有了一場機(jī)緣。你們呢？”全應(yīng)頭上的發(fā)髻隨著他的動作一顫一顫，樣子滑稽，林靄僵硬的勾了勾嘴角：“不，我們不是什么鴛鴦，也沒殉情。只是一起吃了頓飯，我跳下去的時候她沒來的及走。”

　　“吁！”

　　全應(yīng)長長的吁了一聲，好像聽見什么好玩的事情：“就你跳了？”

　　“對?！?p>　　“她沒跳？”

　　“沒有?！?p>　　“嘁！”全應(yīng)翻了個白眼，屈起手指叩叩桌面：“你當(dāng)你有多大本事，是厲鬼還是無常？能帶走個生人魂魄一起輪回？”

　　“…………”

　　“生…人？所，所以，您的意思是…”林靄瞪圓了眼睛，緩緩轉(zhuǎn)向旁邊臉色蒼白的宿芥：“……宿宿？”

　　“嗯?！?p>　　林靄愣在當(dāng)場，一邊笑瞇瞇的白胡子老頭，一邊垂頭不語的心上人，好像都被隔開好遠(yuǎn)好遠(yuǎn)，時空折疊扭曲，他耳邊似有凄厲的風(fēng)聲，當(dāng)時是這樣的嗎？他逼著自己牟足了力氣回想，和身體一起破碎的回憶片段在腦海里重組——

　　好像有人抓住了他的衣角。

　　他一時不知道該擺出什么樣的表情，上過的表情管理就是一場笑話，在危急時刻沒有半點(diǎn)作用，林靄知道自己的臉現(xiàn)在應(yīng)該看起來很難看，他盡量輕柔的握住那雙冰涼的小手：“……是不是我？是因?yàn)槲?，把你拽下去的嗎？?p>　　宿芥沒有說話。

　　“我，我還以為，不是這樣的，我以為只是叫你看見了我——”林靄想起來自己還曾經(jīng)磨著宿芥問過，他是怎樣怎樣著地的，是不是像個摔碎了的番茄，還是摔碎的西瓜，是不是動靜很大，像個炸開的煙花——林靄的嘴唇都抑制不住的哆嗦起來，他緊了緊兩人交握的手：“——宿宿，是不是嚇壞了？”

　　“道長，我們確實(shí)不是殉情。”宿芥抬起頭，用力的一點(diǎn)點(diǎn)抽出手：“是我自己跳下去的，沒有他，我也會跳下去的?！?p>　　宿芥美目微垂，不敢去看林靄的反應(yīng)，甚至在心里不著邊際的想著，也不知道是自己害的愛人丟了命更難受，還是聽說愛人一生凄慘無望自盡更難受。

　　“這樣啊，那這事來的巧，你比他們還巧?！比珣?yīng)把手邊的巧克力餅干向前推了推：“命苦，多吃點(diǎn)甜?！薄澳芨拿?？”宿芥苦笑著拿起一塊，就著茶放進(jìn)嘴里。

　　“不能，但能舒心。”全應(yīng)笑笑，抖落衣上的殘?jiān)?，斂好道袍，活脫脫就是個隱居山林的老神仙：“是你們的就是你們的，別過的擔(dān)驚受怕。我也不是來尋你們開心，你倆的紅繩上有個結(jié)，誒，有個結(jié)，需得自己解開?！?p>　　說完他支著拐杖，轉(zhuǎn)身向院門走去，還不忘收走那半盒巧克力曲奇，肥大的道袍被風(fēng)吹的鼓起，衣擺下露出一只孤零零的布鞋。

　　宿芥收回目光，看向身旁一直沒再說話的男人，他低著頭，宛如一尊俊美無儔的冰雕。

　　今夜無人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