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也是個暴脾氣，自己的戲份剛一結(jié)束，回到后臺就和范五九干了起來，還是主動動的手，這倒是出乎了老木的預(yù)料，但卻正中范五九的下懷——本來還想講文明、樹新風(fēng)來著，但既然咱現(xiàn)在是被動防御，來吧！
大伯范五九是個矮黑胖子，但是戰(zhàn)斗力卻堪稱“小鋼炮”，在他們那個年代，娛樂活動相對匱乏，大人們的消遣是給國家“創(chuàng)造加強排”，那孩子們的消遣就是組團“打-仗”了。從那個年代過來的孩子，尤其是男孩子，有幾個沒打過架？又有幾個沒被揍過？所以打架什么的對范五九來說，毛毛雨啦。
老木對跟他從小玩到大的范五九的戰(zhàn)斗力再清楚不過，一開始就沒為他擔心過，所以壓根兒就沒打算二打一，他氣定神閑地做著外圍的警戒，防止有不開眼或者不講究的打范五九悶棍啥的。
然而事實證明他實打?qū)嵉叵攵嗔?，“老爺”的同事們看到這邊的風(fēng)波后，有直接掉頭轉(zhuǎn)向的、有默默低頭走路的、也有抬頭聲援卻不進一步的，就是沒有頭鐵上前幫忙的，老木表示這警戒任務(wù)簡直不要太輕松！
結(jié)果無甚懸念，范五九打完收工后還不忘念念有詞道：“俺可是參加過縣里組織的普法宣傳的人，‘正當防衛(wèi)’俺也是聽說過的！啥叫正當防衛(wèi)？人家打你了你打回去，這就叫正當防衛(wèi)！”話說完了當然也沒人給他捧場，略顯尷尬的范五九逮著老木大聲道：“天兒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老木看了看躺在地上鼻青臉腫一時連腰都直不起來的“老爺”，忍不住腹誹道：“有‘正當防衛(wèi)’這詞兒不假，可‘防衛(wèi)過當’這詞兒在那條文里也不是找不到??？”不過腹誹歸腹誹，大哥的場還是要捧的，于是老木只得開口附和道：“可不咋滴！”
因為各自家里都有親戚需要招待，從后臺出來后沒多久范五九就和老木各自回家了。特別是范五九，家里也沒個婆娘了，啥事都得自己動手，親戚來了如果連口熱乎菜都沒有，那就太失禮了。
分開之前，范五九和老木約好晚上再在老木家單獨喝點兒，跟親戚喝酒難以盡興，總感覺哪里差了點兒意思，喝酒想過癮，還得找兄弟！離開之前，范五九對臺球攤的老板交代道：”車我就擱這了，下午再來打，甘蔗你想吃自己隨便拿，要是有人買甘蔗，你就把錢給收了，稱在車斗里！”
攤主饒是走南闖北這許多年，自認為各式各樣的人都見的差不多了，但面對范五九還是有點兒招架不住，也只能哭笑不得地答應(yīng)下來：“妥！老哥，你就安心回去吧，車在我這兒不能出問題了！”
“中！走人！”范五九說完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傍晚，隨著夜幕漸漸垂下，整個廟會的氣氛變得更加的熱烈，招待完親戚、農(nóng)活也告一段落的當?shù)厝?，開始變成廟會的主角。待夜幕完全遮蔽陽光，夜色降臨人間，夜間場的大戲也開鑼了。
踏著夜場大戲開始的鑼聲，范五九從家里步行到了臺球攤前，待找到攤主后，一句廢話沒有，直接問他道：“晚上飯吃了沒？”待得到攤主否定的回答后，范五九反而松口氣一笑道：“就怕你吃了，我給家收拾好一會兒沒敢耽誤就過來了，給！”說著把手上的東西遞給攤主。
攤主這才注意到范五九手上拎的是啥；一個保溫飯盒。那就不用猜了，大哥這是給自己帶飯來了。他正想下意識的推辭，畢竟走南闖北去了這么多地方，當?shù)厝瞬黄圬撍退銦呦懔?，至于從家里給他帶飯，他所能想象的最美好的情節(jié)里都沒這個！不料范五九看了他表情后搶先道：“咋了？看不上恁哥家飯菜？你可別當是剩飯剩菜！晌午從鍋里盛出來我直接給你放飯盒里的！誰都沒動過！”
攤主一看這大哥誤會了自己的意思，連忙解釋道：“不是，大哥我不是那個意思……”
話沒說完，就又被范五九打斷道：“不是那意思就趕緊吃。一個大男人一點也不爽利！”說完把飯盒往攤主手里一放，自顧自照看自己的甘蔗攤?cè)チ恕?p> 攤主不再廢話，把飯盒放在自己臨時坐的椅子上，又找來一把小凳子坐上后，打開了飯盒。一看飯菜，又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飯盒里除了蒜薹炒雞蛋，還有好幾塊排骨、紅燒肉以及幾只油炸的大蝦——自己出來跑攤啥時候吃過這么好的？也不是吃不起，舍不得??！家里倆娃吶。
再看飯盒下邊，中間層是三個饅頭，只放得下三個，多半個都放不下，最下層是米湯。攤主一個三十五六歲的漢子，一時間竟然差點掉淚，突然覺得有點委屈，是媳婦兒不賢惠嗎？是倆孩子不爭氣嗎？都不是！可就是委屈、就是想哭。
勉強忍住吃完飯，攤主找來水把飯盒洗刷干凈了，才向范五九甘蔗攤子前走過去，情緒這時候也被自己控制的差不多了。到了范五九攤子前邊，他開口道：“大哥，飯盒給你放哪？”
范五九：“直接扔車上妥了，吃飽沒？”
攤主：“飽了、飽了?！?p> 范五九聽了嘿嘿一笑道：“我就跟你客氣一下問問，你就是沒有飽也沒有啦，家里飯菜叫恁侄子也吃干凈了！”
攤主也不知道咋接話，站在原地只是笑。突然，范五九想起了什么似的，問攤主道：“幾點了？”
攤主拿出手機看了后道：“快八點半了。”
“八點半，那天兒估計也沒啥事兒了，不擺了攤兒！找他喝酒去！”說完就從他的小馬扎上站起身來。然后又對攤主說道：“你喝酒不喝？”
攤主聽了苦笑道：“我出來跑攤得成天開車，不敢喝酒呀！”
范五九聽了點點頭道：“那你這是正事兒，不喝酒是對嘞！再說這會兒你生意剛上來，我就不叫你了。俺親兄弟今兒個回來給我捎了一瓶好酒，我去找天兒喝兩盅！”
“就是今天給你一塊打球那哥吧？”攤主問道。
“除了他還能是誰？你要是不喝，我就收攤找他去了。”范五九一邊說著話，一邊已經(jīng)開始收拾東西了。
攤主趕緊上前幫忙，待東西收拾的差不多了，攤主對騎上車就要走的范五九囑咐道：“大哥你要是去喝酒可不敢騎摩托車呀！”
范五九：“這用你交代？放心吧，我先給車擱家，再走過去找他，又沒有多遠?！?p> 攤主：“那就中?！?p> 來了兩個年輕小伙子要打臺球，范五九對攤主說道：“趕緊忙你的去！別嘞不知道，‘喝酒不開車’我還是聽說過的！忙生意吧去！”
攤主聽他這么說也就放下心來，轉(zhuǎn)身去招呼倆年輕人了，待他給倆人整好球桌開始計時，正要坐下休息，卻聽見一聲巨大的撞擊聲突兀地傳過來，緊接著就是重物落地的聲音。
猛然意識到什么的攤主起身就往聲音源頭處跑去；摩托車的車頭已經(jīng)和車身完全分離了，甘蔗散落的到處都是；對向來車是一輛嶄新的黑色小轎車，也已經(jīng)撞得面目全非，眼看只能作報廢處理，安全氣囊倒是彈出來了，司機是死是活就不知道了。
不過這會兒他沒心思操心小轎車司機，他只想知道大哥怎么樣了。二十多米開外，一群人圍成一個圈在指指點點，攤主有些不敢相信，撞出去二十多米？這個混蛋司機開的得多快？
撥開人群，大哥早已經(jīng)不省人事，頭上、身上全是血，攤主顧不得許多，跪在范五九身旁一邊又一遍“大哥”地叫著。似乎是聽到了有人叫他，范五九過了一會兒竟然幽幽地睜開了眼，攤主大喜過望，這時候腦子也靈光了許多，掏出手機就要打120。
手機被一只勉強抬起來的血手打掉了，范五九吃力地吐字道：“別…別費事了…我不中了…你，你幫我個忙?！?p> “哥！你別說話，沒有不中，我打電話叫救護車！”攤主都急出淚了。
范五九這時候卻硬是擠出了個笑容道：“你，你要想打就打吧，我估計…估計沒啥用了，你去木集村四組，給…給俺兄弟，兄弟叫來！”
“哥！”
“不想…不想叫恁哥…合，合不上眼，你就去！俺兄弟，兄弟叫木天兒，木天……”說著話，范五九意識再次消失，攤主發(fā)了瘋似的朝木集村跑過去。
木天的到來讓范五九勉強再次轉(zhuǎn)醒，但哪怕是旁觀的人都看得出來，這次醒恐怕真是回光返照了，血連流帶吐，已經(jīng)沒多少了，顯然重傷了臟腑，誰來都回天乏術(shù)。
木天托著范五九的頭，七尺高的漢子咬著鋼牙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范五九這時候倒是顯得坦然地多，竟有力氣主動安慰木天道：“你這是干啥？誰都有走背字嘞時候，恁哥背嘞狠點兒就是。你個信球貨別這表情，我看著別扭……”
木天轉(zhuǎn)過頭去擦了一把臉又轉(zhuǎn)過頭，表情微微松弛了些。范五九又接著道：”我這回，估計是活…活不成了。那貨絕對喝酒了，要不，要不不會開真快。天兒，我…我死以后，賠嘞錢你拿住，別人我信不過，侄兒、侄女，你用這錢…用這錢幫哥帶大，帶到高中畢業(yè)就…就管！”即便是回光返照，范五九也有點撐不住了，救護車還沒有影子。
木天重重一點頭：“中！”
明知必死的范五九親耳聽到木天的承諾，滿是血的臉上綻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故作輕松道：“說別嘞都是虛的，恁哥我給你帶了瓶好酒，你找找給哪嘞，看碎了沒有?！?p> 旁邊有人趕緊幫忙把酒瓶遞了過來，瓶口碎了，酒灑出來大半，但瓶身還算完好?？吹骄七€在，范五九又是微笑道：“運氣還不賴，我眼瞅著活…活球不成了，這瓶好酒，你可得…可得嘗嘗……”話音逐漸不可聞，范五九笑容還在臉上，手臂已經(jīng)垂了下去……
當晚，木天到家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全家人都沒睡，在院子里等著他。木天手里握著半瓶酒，對老婆道：“你還有晴回去睡，我跟恪俺倆坐一會兒。”
木恪媽關(guān)切地看了看丈夫，在對方點頭示意沒事后，拉著閨女進了屋。
這邊，木天對木恪道：“恪蛋兒，去拿倆酒盅過來?！蹦俱∫姥哉兆觥４浦褦[好，木天把酒瓶里的酒小心倒入，端起其中一個對木恪道：“你替恁大伯，給爸喝一盅?！?p> 木恪剛要端起酒盅，那邊爸木天已經(jīng)一仰頭一飲而盡了，帶著哭腔罵道：“這個信球貨呀……”
在這之前，木恪從來沒有見過爸哭，那天是第一次，還哭得那么，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