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力跟著胡樹人探案已有一段時日,卻鮮少見到這般凝重的神情,他愣怔片刻,終于意識到,這次眾人調查的案子,也許并不只是一樁入室殺人搶劫案那么簡單。
何況,這次胡先生還一改故轍,勘察完現場以后,他既沒有對線索做出任何解釋,也沒有還原兇手犯案的過程,而是一直默默思索。這種反常的行為讓王大力更加疑惑。
疑惑歸疑惑,案子還是要查下去的。如今雅克不在,身為副手的王大力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本次案件的主要負責人。
有了這個自覺,王大力便不再胡思亂想,他搖了搖頭,打起精神,駕駛別克車載著胡樹人主仆回到了仁昌里一帶。
胡樹人下了車,王大力趕忙跟在后面,腦袋里還在反復琢磨著案件的細節(jié)。
眾人回到自來火行東街58號,就見負責封鎖現場的幾個巡捕正在插科打諢。
“尸體運走了嗎?”胡樹人開口問道。
巡捕都是附近八仙橋捕房的,并不認識胡樹人,但看王大力對他畢恭畢敬,早前又瞧見他和洋人一起出現,便把胡樹人當成是刑事處的華人巡官。于是這幫人一改先前的憊懶做派,挺胸凸肚,向胡樹人敬了個禮,其中一個諂笑著回答:“報告長官,剛才廣慈醫(yī)院已經把死者運去做檢驗了。”
“好,”胡樹人微微頷首,“我再去看一眼兇殺現場?!?p> 上到三樓,他快步走進廚房,尸體已經不見了,只有一個粉筆畫的人形輪廓。
胡樹人觀察了一下地面的血跡,死者被兇手連刺數刀,出血量極大,目測已經達到了致死的程度。再看血跡的樣子也沒有拖動痕跡。根據這些細節(jié),胡樹人判斷這里便是兇案發(fā)生的第一現場。
在胡樹人心目中,第一現場的線索至關重要,其他地方無論有多少線索,都無法與之相提并論,這是他一直以來堅信的辦案信條。
移開視線,胡樹人又看向周圍,發(fā)現灶臺周邊也有不少的血跡,多呈噴濺狀,還有少許涂抹痕跡。
那些噴射的血跡大部分集中在尸體右側的墻壁上,那里有一個木柜,造型簡易,應當是手工打造,上面擺放著各種鍋碗瓢盆。木柜和灶臺離得很近,幾乎伸手可及,平日烹飪取用起來十分方便。
而余下的噴射狀血跡,則集中在灶臺下的墻壁上,墻壁是水泥材質,表面沒有做過任何美化處理,是水泥原本的灰色。徐祥林夫婦似乎并不在意廚房是否好看,也許是為了省錢,他們沒有將此處和客廳及臥室的墻壁一同修繕。
灶臺壁上的血跡與墻上的不同,并非是橫向噴濺,而是由下往上,胡樹人之所以這么判斷,是因為血跡中的血滴由下往上越來越小,而散布的范圍也逐漸變得越來越大。
在大片大片的血跡當中,五道長長的血跡尤為醒目——那是一組從上至下的指印,靠左側的一道最粗,靠右側的最細,血跡并不連貫,斷斷續(xù)續(xù)的,看起來是右手的指印。
胡樹人走到灶臺邊蹲下來,將自己的手掌懸在指印上方做了一個比較,隨后發(fā)現,這組指印無論是粗細,還是間隔程度,都不像是男人留下的。如此一來,胡樹人基本可以斷定指印來自死者,是伊遇刺倒地時右手蹭到灶臺壁上留下的。
凝視著這組指印,胡樹人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他大致可以推測出來,案件發(fā)生的時候,死者就是在廚房里遭到了兇犯的毒手,兇犯所持的兇器帶有尖銳的刃口,可能是水果刀一類的利器。而死者被捅數刀后身受重傷,已然無法反抗,直接倒在了地上,甚至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了。
然而,兇手對死者造成了足夠多的致死傷之后,卻又做出了一連串胡樹人無法理解的事情。
如果是普通的入室搶劫殺人,兇手在制服受害者后,應該立刻實施搶劫,并在搜刮結束后迅速離開現場才對。原因很簡單,死者雖然是獨自在家,但伊的丈夫卻隨時可能回來——只要兇手沒有失明,就能看到門口鞋架上的男鞋,還有放在客廳桌上的煙灰缸,種種跡象都表明這家有男人居住。
匪夷所思的是,兇手非但沒有去尋找財物,反而在倒地的死者胸口和腹部又補了很多刀,導致奄奄一息的死者當場殞命,若非如此,伊應當是流血過多而亡。
光是這一點,就已經足夠詭異了,但讓胡樹人感到更加不對勁的,是他之前在臥室中看到的一系列血印。
那些血印是兇手在翻找財物的過程中留下的,這一點顯而易見,連王大力都看得出來。讓胡樹人不解的是血印分布的位置。
在柜門和抽屜的把手上,血印最明顯、也最清晰的一個,是留在五斗櫥頂端那個帶鎖抽屜上的。這并不奇怪,按照常理來說,上鎖抽屜內有財物的幾率最大??墒莾词衷谇碎_鎖以后,并沒有馬上搜尋抽屜內部,反而打開了其他抽屜,等到手上沾的血都快蹭干凈了,才回來搜刮最初打開的帶鎖抽屜。
這一點,也非常不符合入室搶劫犯的心理側寫。
入室搶劫,說白了,是只為謀財,不為害命。如果兇手把自己的身份隱藏的足夠好,采取了蒙面手段,亦或死者原本就不認識他,那兇手大可不必在意死者的死活,只要在最短時間內搜刮了財物即可逃之夭夭。
然而兇手卻在廚房里對已經倒地的死者連補數刀,導致伊當場死亡。
如果單看這一點,不考慮其他的線索和證據,這樁案件很像是一起針對死者的謀殺,而不是什么入室搶劫殺人案。
“古怪,很古怪。”
胡樹人將思緒從臥室收回,他蹲在廚房的地面上,緊盯著那些血跡,整個人陷入了長考。
一旁的王大力聽到他的自言自語,便湊上前來,蹲在他身邊,低聲問道:“胡先生,您有什么發(fā)現嗎?”
胡樹人眉頭緊鎖,他先是點一點頭,但沉吟片刻又搖了搖頭,開口說道:“這次案件的線索太混亂了,雖然乍一看很像是搶劫殺人,但留在現場的各種蛛絲馬跡,卻又令我不得不懷疑,死者是被某個仇家殺害的。可是據死者的丈夫所說,死者沒有什么仇家,這么說來又不太可能是遭人報復……”
說到這里,胡樹人突然站起身來,對王大力說:“小王,你去幫我把巡捕房之前詢問過的鄰居請來?!?p> “胡先生,您還要再問他們一遍嗎?”王大力驚訝地問道。
“不錯,”胡樹人微微頷首,沉聲說道,“我總感覺,這樁案件應當還有咱們不知道的隱情,只不過,死者的丈夫出于某些緣由沒有告訴我們。既然他不愿意開口,那我只好去問別人了?!?p> “好嘞,胡先生您稍等一會兒,我這就去把人叫來?!?p> 王大力一臉認同地大點其頭,隨后快步跑了出去,和站在門口的刑事處同僚交代了幾句,那巡捕應聲而去。過了不一會兒,他便帶著兩位婦女回到現場。
通過巡捕的介紹,胡樹人得知這兩位婦女都是死者的鄰居,分別是住在三樓三號室的劉桂華,和住在死者家樓上的朱芳。兩人看起來年紀不小,打從進屋就一直挽著手,關系似乎很融洽,伊們眉眼間滿是嫌棄的神色,對那巡捕也愛答不理的,似乎是不滿被再一次帶到案發(fā)現場。
“先生,叫我們過來做什么?”
朱芳伸出右手,捏了個蘭花指,對著空氣指指點點,陰陽怪氣地說道:“這里死了人的呀!沒事的話可不可以不要叫阿拉過來,很晦氣的,儂曉不曉得呀!”
一旁的劉桂華聽伊這么說,便連連點頭表示贊同,接著用同樣的語氣說道:“就是就是!先生,有什么話阿拉換個地方講,好的伐?”
眼看兩位婦女咄咄逼人的樣子,胡樹人頓感一個頭兩個大,趕忙頷一頷首,指著門口,很是客氣地說道:“女士們,不如去門口說吧?”
“好的呀!好的呀!還是先生儂比較尖頭曼*,不像那些個小赤佬,阿拉怎講也不聽,真是氣死個人!”劉桂華抱怨起來,同時狠狠地瞪了一旁的王大力及其同僚一眼,仿佛他們是讓自己沾上晦氣的罪魁禍首似的。
?。忸^曼:紳士,是舊上海特色“洋涇浜英語”中對gentleman的叫法。)
那巡捕聞言只是翻了個白眼,也不放在心上,這人以前在街面上混跡慣了,若是老城廂城墻還在的話,其人的面皮足可與之一較厚薄。王大力則不然,他一臉委屈,正要出言辯駁,忽然感覺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胳膊,低頭一看,發(fā)現是胡先生所為,只得把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眾人離開房間來到樓道,胡樹人溫聲向兩位婦女問道:“女士們,麻煩二位過來,真是過意不去,只是我有件事想跟你們打聽一下?!?p> “儂講呀。”朱芳應道。
此時,兩女的臉色已經好了不少,一來是因為不在案發(fā)現場,二來是胡樹人溫文爾雅,很博人好感。
胡樹人斟酌了一下,然后開口說道:“我想問一下,死者潘秀芹平日有沒有什么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