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南陽里的八仙橋街132號,胡樹人敲響沈家豪的房門,在對方引領(lǐng)下來到客廳,再次見到了死者的丈夫徐祥林。
“先生,您還有什么要問的嗎?”
沈家豪看看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抹眼淚的徐祥林,又看看胡樹人,小心翼翼地說道:“自從您離開以后,老徐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勸了挺長時間也不見好,我看著都難受,您要是沒什么要緊事的話,咱們今天能不能先……”
他話還沒說完,胡樹人已經(jīng)堅決地搖了搖頭,拒絕了沈家豪這個一廂情愿的想法。
對于案件的調(diào)查,胡樹人一向講究分秒必爭,只要還能找到線索,哪怕只是一點點,他也會立即追查下去,絕不耽擱一點功夫,更別說遷延到第二天了。
經(jīng)歷了喪妻之痛的徐祥林固然令人同情,但這并非不聞不問的理由。在胡樹人看來,唯有盡快查明真相,抓到兇手,才是對死者及其家人最好的慰藉。
“沈先生,請回臥房稍待片刻罷,我有些話要和徐祥林先生單獨談談?!焙鷺淙嗣鏌o表情地對沈家豪說道,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見他執(zhí)意如此,沈家豪沒奈何,他向老友投以同情的眼神,嘆著氣回到房間關(guān)了門。
此時,客廳里只有胡樹人一行和死者的丈夫徐祥林。
胡樹人緩步走到沙發(fā)邊上,看了王大力一眼,后者立刻會意,準備好了紙筆。
緩緩坐到徐祥林身邊,胡樹人溫聲問道:“徐先生,可以再回答我?guī)讉€問題嗎?”
“先生,您問吧……”徐祥林抹了抹眼角的淚水,抽噎了幾聲,隨即低頭不語,等待胡樹人的提問。
胡樹人沉吟片刻,開口說道:“徐先生,請問你是否知道,你的妻子在外面有情人?”
聽到這話的一瞬間,徐祥林的身體猛然抽動了一下,他沒有回答,而是發(fā)出一聲長嘆,過了約莫半分鐘,他抬起頭來,原本凄苦的臉色變得有些微妙,沙啞著嗓子反問了一句:“先生,您是從哪里聽來的?”
“這你就別問了,我自有我的法子?!?p> 胡樹人悠悠地回答,他沖旁邊做記錄的王大力招了招手,右手食指和中指伸直,比劃了一個拿煙的動作。王大力愣了兩秒才反應過過來,趕忙從兜里掏出一個紙袋交給了胡樹人,那里面裝著死者家的煙灰缸里找到的煙頭。
接過紙袋,胡樹人將折好的袋口打開,向徐祥林遞了過去,嘴上說道:“徐先生,不知你對電車牌香煙有沒有印象?”
話音未落,坐在一邊的徐祥林全身都顫抖起來,他面露猙獰,咬牙切齒,神情氣憤至極。
看到這一幕,胡樹人已經(jīng)把事情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但作為一名偵探,僅僅心里有數(shù)是遠遠不夠的,他還需要更加確鑿的證據(jù)來支持自己的推想。因此,胡樹人并沒有放過情緒瀕臨崩潰的徐祥林,而是趁熱打鐵,正色說道:“徐先生,請把你所知的一切都告訴我罷!不管你妻子從前做過什么,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如今的當務之急,是盡快找到殺害你妻子的兇手,這樣你也算是盡了身為丈夫的最后一點責任!”
徐祥林鎖著眉頭,雙唇緊抿,過了半晌,似乎是胡樹人的這番勸說起了作用,他長出了一口氣,看向胡樹人,一對眸子滿含悲憤。
他低聲說道:“先生,老話說得好,家丑不可外揚。秀芹已經(jīng)去了另一個世界,死者為大。我原本有為伊遮掩的念頭,就是不想伊被人嚼舌根。但我看您的意思,似乎這樁家丑跟秀芹的死有很大干系。既然如此,那我便說給您聽。不過,您要先答應我一件事,這件事不能讓你們以外的人知道。您若不答應,我就不說,哪怕因為這事破不了案,我也不會吐露半個字。”
“你放心罷,我答應便是?!焙鷺淙宋⑿χc了點頭。
徐祥林聞言將信將疑,又看看不遠處的劉牧原和王大力。
胡樹人見狀,便對二人說道:“小王,牧原,此事萬不能出去亂說,否則我絕不輕饒,曉得了嗎?”
“是,老爺?!薄皶缘昧?,胡先生?!?p> 聽到兩人的回答,徐祥林這才點了點頭,隨后他字斟句酌地對胡樹人講述起來:“先生,其實……我早在幾個月前,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秀芹的事。先前我也跟您說過,平日里不上工的時候,我喜歡去大運賭場玩上幾把,不是為了贏多少錢,就是想找點樂子。我記得當時是個周末,我跟往常一樣,吃過早飯,就去大運賭場找牌友玩了幾輪。也不知道是怎么的,那天我玩著玩著,就感覺肚子特別難受,也沒有玩牌的心思,于是我就提前回去了,也因為這個,我才看到了……唉,我寧愿我沒有看到!”
說到這里,徐祥林忽然加重了語氣,臉色變得有些蒼白,顯然是勾起了不好的記憶。
“嗯,”過了一會兒,他干咳一聲,再次開口道,“我回到弄堂,離著老遠就看見我老婆站在樓下,穿著以前伊過生日那天我買給伊的旗袍。伊的身邊站著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起初,我還以為那是伊家里的親戚,正想上前打個招呼,卻忽然看到……看到……”
徐祥林又停了下來,他的臉色由蒼白變?yōu)槌奔t,胸口劇烈起伏,身子顫抖不停,呼吸也變得異常急促。
胡樹人見狀,沉聲說道:“徐先生,過去的事都過去了。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找出殺死你妻子的兇手,切勿本末倒置!”
這番話胡樹人是一字一頓說出來的,聲音振聾發(fā)聵,徐祥林聞言一驚,這才回過神來,他看著胡樹人點了點頭,神情復雜地說:“謝謝先生提醒?!?p> “不必,”胡樹人搖了搖頭,“我只是想讓你把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p> 徐祥林的情緒雖然平緩了不少,但拳頭還是攥得緊緊的,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咽了口唾沫,隨后繼續(xù)說道:“看到秀芹和那個男人卿卿我我,我氣壞了,差點沖上去動手,但我還是忍了下來,尋思等過后再找秀芹問明白,說不定是我搞錯了呢?先生,我知道我當時心里懷有僥幸,但我跟秀芹畢竟有多年感情,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那天晚上,我跟秀芹攤牌,伊竟然承認與那男人有奸情!我當時氣壞了,克制不住,動手打了伊幾個耳光,我們大吵了一架……后來我們都冷靜下來,秀芹哭著跟我說,還想和我好好過日子。聽到這話,我的氣也消了一些,我也愛著伊,不想因為這事離婚。所以我和伊約法三章,只要伊從此跟那男人斷絕來往,我可以原諒伊,秀芹答應了……從那以后,我和秀芹再沒吵過嘴?!?p> 徐祥林深吸一口氣,沙啞的嗓音變得越來越低沉。
“這兩天我還打算著要個孩子,卻沒想到,秀芹竟然被歹徒給……秀芹,我可憐的秀芹,你怎么忍心就這樣扔下我呢……”
講述無法再繼續(xù),徐祥林的情緒崩潰了,他痛哭失聲,捶胸頓足,連王大力都被他的悲傷感染,搖頭嘆息,頗為動容。
胡樹人的感情卻不會被輕易被旁人左右,他神色如常,從兜里掏出香煙,抽出一根遞給徐祥林說:“徐先生,請你冷靜,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要問。”
徐祥林沉重地點了點頭,伸手要接過香煙,忽然看到煙蒂上的哈德門字樣,便擺了擺手,抽噎著說道:“先生,對不起,哈德門這煙太嗆了,我抽不慣?!?p> 他從自己身上摸出一包三喜牌香煙,拿一根叼在嘴里,旋即又向胡樹人遞了一根。
“不必,我吸哈德門吸慣了?!焙鷺淙颂职褵熗屏嘶厝?,將那根哈德門放到嘴里,劉牧原立刻上前,掏出火柴幫他點上。
徐祥林點燃香煙,深深吸了一口,接著起身走到窗臺邊拿了煙灰缸回來,他吞云吐霧了一陣,然后右手拇指和食指捏著煙蒂狠狠按到煙灰缸里,幾乎把剩下一截未燃盡的香煙按斷了才松手。
“先生,煙灰缸。”徐祥林把煙灰缸遞了過來,他鎮(zhèn)定了不少,不過眼眶還是紅腫的。
“多謝?!焙鷺淙艘矊⑹种械墓麻T捻熄,目光一直聚焦在煙灰缸里那根徐祥林扔掉的煙蒂上。
“煙抽過了,我們便言歸正傳罷。”
胡樹人收回視線,抬起雙臂,肘部撐著膝蓋,生著一層薄薄胡茬的下巴搭在交叉的雙手上,眼眸中閃爍著仿佛能夠洞悉一切的精光。
側(cè)頭看著身邊的徐祥林,胡樹人輕聲問道:“我想,徐先生應當知道那個男人的身份吧?”
“先生真是料事如神,什么都瞞不過您?!毙煜榱謬@了口氣,低頭盯著水泥地面,訥訥地回答,“那人姓姜,是個給小報寫雜談的?!?p> “知道是哪個報社的嗎?”胡樹人追問。
徐祥林搖了搖頭。
胡樹人的下巴在手背摩擦了幾下,他知道,這就是自己所能得到的全部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