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之中，一位瘦弱的小女孩坐在一塵不染的桌案上，懸著的小腳丫微微晃動。她瑩白的腳腕上系著根紅繩，紅繩上吊著的金色鈴鐺叮鈴作響。

　　一個跟女孩年紀(jì)相仿的小男孩站在桌案旁，他提著一柄短劍，低著頭，細(xì)軟的碎發(fā)落下來，遮住了他的臉，模糊了他的五官。

　　“滴答……滴答……”

　　短劍上帶著詭異青紫的血液順著劍刃一滴滴落在地上。

　　男孩面前的地上躺著一具枯瘦的女尸。

　　女尸臉頰凹陷，發(fā)絲干枯凌亂，薄薄一層皮皺巴巴地堆在骨頭上，衣服也空蕩蕩地套在尸體上。

　　尸體脖頸被劃開了一道細(xì)長的口子，青紫的血液從傷口溢出，順著頸側(cè)流下，鋪在地上，很快就積了一小汪血泊。

　　小女孩轉(zhuǎn)頭望向那具尸身，雙眼漆黑空洞，顯得有些可怖。

　　小男孩突然開始渾身顫抖，短劍落地，將地面砸出一道凹陷。他膝蓋發(fā)軟，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小男孩緊緊攥著拳頭，想要抑制住自己顫抖的身軀，但毫無作用。他突然好冷，從骨縫里滲出的陣陣寒意將他層層包裹，幾近窒息。

　　從他喉嚨里溢出幾聲含糊不清的囈語，小女孩知道，他是在呼喚躺在地上的娘親。

　　溫泠嘆了口氣，黝黑的雙眸輕飄飄地落在小男孩身上，聲音稚嫩但又平穩(wěn)，“后悔了？”

　　男孩安靜地跪在原地，一動不動。

　　“后悔有什么用呢？”她如今也不在了。

　　溫泠從桌案躍下，緩步走到小男孩面前，輕輕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崔濯……”

　　溫泠伸手按住他緊繃的雙臂，將他扶起，“她已經(jīng)魂飛魄散了，修仙者不入輪回。”

　　她的聲音很溫柔，但言語如刀，硬生生撕開了崔濯想要粉飾的美好。

　　“從憐花境出來的時候，你應(yīng)當(dāng)就能預(yù)料到這個結(jié)局，若不是她撐不住了，怎么會離開那里？”

　　“是我殺了她。”崔濯的聲音又輕又啞，一字一字慢吞吞地吐出來。

　　“是我用靈力推了你一把，天雷劈下來，也是先劈我。”溫泠把崔濯擁入懷中，輕撫著他的脊背。她又瘦又矮，這樣的動作做起來僵硬又怪異，但她繃著臉，神情專注，一絲不茍。

　　昨日，她和崔濯本來打算去擂臺觀戰(zhàn)，但是崔如眉突然說要帶他們離開。

　　她幾乎是用最快的速度帶著兩人奔走，一到這間破廟，她就支撐不住昏了過去。

　　今日醒來，她突然拿出短劍要求他們殺了她。

　　她和崔濯都無法下手，看著沉默不語的兩人，崔如眉罵了一句“廢物”，然后將短劍塞到了崔濯手里。

　　崔濯不愿意，哭著求她，“娘，我們做不到，你可以活的，我去找藥，我可以救你的?！?p>　　崔如眉神色癲狂，帶著孤注一擲的狠厲，“動手！我教出來的孩子不該這么懦弱。”

　　溫泠突然開口:“弒親就是勇敢了嗎？”

　　崔如眉狠狠地閉了閉眼，“對，就是勇敢?！?p>　　她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將溫泠和崔濯摟進(jìn)懷里，輕聲耳語，“阿娘很痛啊，你們知道的?！?p>　　她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這里面，有一團(tuán)九幽冥火，它日日夜夜地?zé)浦⒛锏撵`魂，阿娘已經(jīng)快死了，靈魂微弱得快要支撐不住了。”

　　崔如眉狠狠箍著兩個孩子，即使她已經(jīng)瀕臨死亡，但她依舊是個元嬰修士，溫泠和崔濯被她困住，根本無法掙脫。

　　“阿娘，你冷靜一點！”

　　溫泠從儲物手鐲里拿出一杯蘊魂茶，艱難地將茶水灌到崔如眉嘴中。

　　崔如眉緊皺的眉頭微松，她猛地松開雙手，將兩個孩子推遠(yuǎn)，自己抱著腿坐在原地。

　　“如果不想死，就離我遠(yuǎn)一點?！贝奕缑忌裆芾?，帶著倦怠，眼神黯淡，好像再耀眼的光，都無法點亮。

　　蘊魂茶的效用只維持了一會兒，她又重新陷入了那種癲狂之中。

　　“阿娘真的好痛，”她一邊以頭撞墻，一邊狠狠睜著眼看著溫泠和崔濯，“你們都是好孩子。”

　　“好孩子要勇敢，如今，阿娘在痛苦中煎熬，我想要解脫，你們可愿意承擔(dān)起這份痛苦自責(zé)？”

　　她這個時候，邏輯反而清晰起來，溫泠和崔濯緊緊握住彼此的雙手，齊齊后退一步。

　　溫泠腦中莫名出現(xiàn)了一個詞:回光返照。

　　“看，我養(yǎng)大的孩子多自私啊，哈哈哈哈哈，你們怕余生生活在愧疚之中，所以就眼睜睜看著阿娘忍受折磨？”

　　“殺了我！”她將脫手的劍重新塞到崔濯手中，她說這三個字的時候，眼中迸發(fā)出了強(qiáng)烈的狂喜，如同久旱逢甘霖般，向死而生的狂喜。

　　崔濯抿著唇，緩緩舉起短劍，他的手在顫抖。

　　“我們是一起誕生的兄妹，是這個世界上最默契的人，比之父母更為親密，”溫泠伸手包住他的手，低聲道，“若有弒親之罪，你我同當(dāng)。”

　　他們不是沒有殺過人，但是這一次似乎尤其特殊，溫泠能感受到劍刃劃破皮膚的觸感，伴隨著輕微的“噗呲”聲。

　　溫泠的懷抱并不溫暖，她太瘦了，骨頭硌得慌。

　　但崔濯還是很貪戀這種感覺。

　　他反手回抱著妹妹瘦小的身子，將頭埋在她肩頭，甕聲甕氣地開導(dǎo)溫泠:“娘苦苦熬了那么多年，心心念念的就是死，要不是我們拖著，她早就解脫了，對她來說多活一天都是折磨?！?p>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好像剛剛那個跪在地上顫抖的不是他。

　　崔如眉早年遭人暗算，靈魂里附著一團(tuán)九幽冥火，這種火焰專門針對神魂，極為刁鉆，但凡沾上一點，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神識和靈魂會在它日日夜夜燒灼的痛苦下慢慢潰散，直到灰飛煙滅。

　　后來崔如眉逃到憐花境，拼著根基受損生下了溫泠和崔濯。兩個孩子尚且年幼，毫無自保之力，崔如眉沒發(fā)撒開手。

　　憐花境這個名字聽起來旖旎，其實是出了名的放逐之地，環(huán)境惡劣，兇獸遍布，躲在那里的人，不是走投無路，就是罪大惡極。

　　弱者在憐花境是活不下去的。崔如眉為了保下兩人，透支了許多生命力，后來她終于支撐不住，瘋了。

　　“這世間事，都是沒有定律的。殺人不一定為惡，救人不一定為善。我們所做的，就是善?！睖劂鎏鸫掊南掳?，讓他直視著崔如眉的尸體。

　　她看起來安詳極了，嘴角翹起，像是做了一個美夢。

　　崔濯怔怔地看著前方，一時百般滋味涌上心頭。

　　“她生我們一場，我們?yōu)樗饷?。她這是要我們斬斷與她的所有因果呢?！鄙c死，其實是同樣的重量。

　　“她想擺脫我們?！睖劂隹隙ǖ?。

　　“那她為什么又要為我們做那么多呢？教導(dǎo)、培養(yǎng)還有犧牲……”

　　“那種揠苗助長的教導(dǎo)嗎？”溫泠忍不住笑了，“因為她更希望我們成為強(qiáng)者?！?p>　　崔如眉飽受靈魂上的煎熬，所以性子格外暴躁，時而癲狂，時而狠厲，為此，溫泠他們吃了許多苦頭。她對兩個孩子談不上有多好，但他們能活下來，也全靠著崔如眉。

　　“她愛我們來自于她的血脈，所以她希望我們成長得足夠優(yōu)秀，優(yōu)秀到能配得上她的血脈?！?p>　　“但她也恨我們，恨我們來自于一個傷害過她的陌生男人的血脈?！?p>　　崔濯默然:“如果她真的那么恨我們血緣上的父親，那她又為什么會為你冠上溫姓？”

　　溫泠淡笑:“為我取名的時候，她還沒這么瘋癲啊，瘋久了，痛久了，就只剩下恨了。”她是瘋子嘛，瘋子的想法，尋常人怎么猜得透呢？

　　崔濯自嘲道:“就像我們感激她也怨恨她一樣?！?p>　　感激她敦敦教誨，怨恨她不擇手段。

　　“燒掉吧?！痹S久后，他終是開口。

　　溫泠聞言，掐訣放出一縷火焰，那火焰落到尸體上鋪展開來，不過片刻，尸骨就化為飛灰，一陣風(fēng)過，地上沒有留下半點痕跡。

　　“塵歸塵，土歸土?！睖劂龅吐曊f道。

　　溫泠和崔濯兩個人都沒有修煉，依偎在一起，很快就陷入了酣睡。

　　暮色四合，枝頭未開靈智的無害鳥雀在巢穴中縮成一團(tuán)安然休憩，月光溫柔地?fù)嵛恐鴥蓚€從黑暗之中沖破而出的孩子。

　　明日會是嶄新的一天，破廟外有綠樹紅花，藍(lán)天白云，憐花境外的世界，一切都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