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酒坊背靠亂山,枯黃的槐柳葉子濕漉漉落在屋頂,前面一條小路,草木也都枯了,光禿禿跟骷髏的手爪一樣,在蕭瑟的秋風(fēng)里搖擺,很是凄涼陰森。
走到酒坊前,秦武看見黃墻土垣上勾勒著一些山景,寫著些詩詞,走入酒坊,里面擺著五副桌椅,柜臺上擺著瓷甕酒壇,柜腳處燒著一座小泥爐。
秦武走到靠近小泥爐的桌子旁坐下,叫道:“主人家,有什么酒肉?”
那店家從柜臺內(nèi)抬起頭來,笑道:“客人,酒是村釀的黃酒,肉卻沒有,只有菜蔬。”
“奇怪!”秦武訝異,“秋天怎么沒有肉買,反倒有菜蔬?”
“連日秋雨,沒有獵戶去山里,因此沒有肉賣。”店主人笑著解釋,“菜蔬卻正是秋時有的。”
“也罷,先上三碗酒熱熱身子,再煮一碗面來,菜蔬也來兩盤?!鼻匚湔f完,將身子貼近爐子烤火,這一路過來,他的灰布衣早已濕了,即使有傘也擋不住綿綿秋雨。
身上冒著騰騰白氣,秦武濕熱難當(dāng),簡直比秋雨淋還難受。
等到酒上來,一口氣就將三碗酒飲干,酒水像是碎刀片一樣從喉嚨流過食管,流入胃里,割的他刺痛不已,酒水在胃里又熊熊燃燒起來,頓時驅(qū)散了體內(nèi)的寒氣,他倍覺痛快。
“店家,再來三碗酒!”秦武叫道。
這店主人笑道:“客人真是個酒家,這酒喝的忒快!”
“天寒地凍,正是喝酒好時節(jié)!哪里能夠慢了?”秦武信口回答,轉(zhuǎn)動手臂,將衣袖換了個方位繼續(xù)熏烤。
沒多久這酒又上來,秦武體內(nèi)寒氣散了,便慢慢的一碗碗喝酒,店家也端上了面菜,他端起大瓷碗來,三五口把一碗面暴風(fēng)般吸入,身體的疲乏立時消散,充滿了精神。
三碗酒再喝罷,秦武不耐煩一次次要,叫道:“店家,送一壇酒來,一碗碗喝,一點(diǎn)不爽利!”
這店家驚訝道:“客人,我這酒是家釀,初時喝酒來口順,但是后勁大,我看你不要喝了吧!”
秦武一者遭陳天錫奪了家院,二來創(chuàng)派后麻煩事一件接著一件,一根弦緊繃著,此時喝了六碗酒,受身上的潮氣一激,酒性發(fā)了,怪睜著眼睛斜看店家,叫道:“不要啰嗦!盡管上酒來!”
店家看他有五分醉了,心下不肯上酒,勸道:“客人,這深秋天氣,酒喝多了傷身!”
秦武用力一拍桌子,冷笑著看店家,道:“你當(dāng)我沒錢?”
便從懷里摸出一兩銀子來,拍在桌子,道:“這錢可夠還你的酒錢?”
店家點(diǎn)頭道:“用不了這么多!小人只是關(guān)心客人的身子,非是為了錢?!?p> 秦武紅著臉說道:“我的身子不要你關(guān)心,錢既然夠,只把酒來上!不然,打碎你這酒坊!”
那店家見不是頭,不敢再勸,轉(zhuǎn)身抱酒去,搖頭低聲道:“這廝醉了,只得順著他!”
把一壇酒抱上來,秦武大馬金刀坐著,又喝了六碗,渾身燥熱,便把衣服領(lǐng)口揭開,敞著胸脯喝酒。
又喝了三碗,渾身便似火燒,他起身提起酒,搖晃著朝窗子跟前走去,把一張桌子碰的斜了,他全然沒有感覺。
店家見此,急忙將酒碗并菜蔬拿過去放下,轉(zhuǎn)身要走,卻覺一股大力傳來,一下把他扯的背仰在桌子上。
慌忙中對上秦武血紅的醉眼,只聽他問道:“店家,那草里刨食的大鵝不是肉么?”
“瘋了瘋了!”店家艱難地扭過脖子去看,叫了起來:“那是呂大郎家的大鵝,怎么能是肉?”
“什么呂大郎驢大郎!”秦武酒性徹底發(fā)了,平時受到的壓力肆無忌憚的宣泄出來,以致于性格狂放不羈,一把甩開店家,搖晃著起身,奔出門去抓鵝,叫嚷道:“今天我就要吃鵝!”
店主人驚恐地看著他,暗叫不妙,那呂家自己可惹不起,想要去報信,想到秦武那雙血紅的眼睛,身體卻似釘在地上一樣,不能挪動。
這大鵝想來是飽受村人尊敬,此刻見秦武過來也不躲,嘎嘎叫著,張開翅膀,伸長了脖子,準(zhǔn)備咬他。
秦武走起路來七擰八拐,原本捉不到這鵝,沒想到它們這樣膽大,一只鵝脖子一伸咬來,他一把抓住了這鵝的脖子,提到眼前,醉眼看著笑道:“你這廝敢來咬我,正好我要吃肉!”
提著它走到酒坊內(nèi),酒坊主人終于挪得動腳步了,準(zhǔn)備要跑,卻被秦武一把提住領(lǐng)口,俯身壓住他,咬牙問道:“你要去哪里?”
店家叫苦不迭,道:“客人,你饒了我吧,你吃了鵝盡可一走了之,小人還要在這村坊上過活,惹了呂大郎,我哪里還能夠活?”
秦武大怒道:“呂大郎,這么驕狂的嗎?我不信!你去替我燉鵝,不然我打碎這酒坊!待吃了鵝,再跟那甚么呂大郎理會!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為一只鵝就要?dú)⑷耍 ?p> “小人不敢燉鵝!”店家驚恐不已,“客人你趕緊走吧,呂大郎是村上的財主,一村人五百多戶,有四百多戶是他家的佃戶,種著他家的田,就連小人這酒坊,也是賃的他家的房子,貸他家的錢開的,哪里敢動他家的鵝!”
“我不走!”酒醉的秦武隱約知道自己的做法不對,但偏偏要和這呂家杠上,把手里的鵝丟在地上,威脅道:“你若是不肯燉鵝,我就說是你殺了這鵝,反正它已死了!你若是燉了這鵝,到時候我卻自有一套說法,保你平安無事!”
店家扭頭一看這鵝,軟趴趴的扔在地上,脖子早扭斷了,頓時跟大冬天一桶子冰水灌下來一樣,心都涼了,兩腳一軟,從桌子滑下來,癱坐在了地上,良久才哭喊道:“客人,你害死我了!”
秦武大馬金刀坐下,打了個酒嗝,道:“你盡管去燉鵝,叫我吃飽了,一應(yīng)事情自有我來兜搭!”
店家哭了一會,沒得辦法,只能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把鵝撿起來,哆哆嗦嗦的走到后廚,燒一鍋滾水,把大鵝毛燙了,開膛破肚,處理干凈,再冷水煮鵝,也無甚調(diào)料,只撒了一把鹽,倒了些黃酒,把肝心都一并煮了。
約莫半個時辰,弄了滿滿一大盆端上來。
秦武慢慢的喝酒,半個時辰又喝了十碗酒,一張臉紅彤彤的,醉眼朦朧,顯出一副憨相,讓旁人看得出他才是一個十七八的少年人。
“店家,你也坐下來吃!”秦武醉呼呼的吩咐道,“我秦武向來說話算話,你給我燉了這鵝,剩下的事我都接著了,就死了也不走!”
店家苦嘆一聲,只是看著秦武搖頭,側(cè)身坐在長凳上,看著窗外。
秦武卻不管他,揭開盆蓋,立時一股香氣襲來,饞的他直流口水,兩只手抓住鵝腿一扯,輕松扯了下來——這鵝燉的酥爛,香味全都出來了。
這一段日子,他沒有這樣愜意的吃過一頓飯,而且山里是妖王的地盤,他也不敢狩獵,因此每日里吃的都是蒸飯配些野菜。
這蒸飯便是將小麥直接蒸熟,并不是磨成面粉才吃,因?yàn)殚T派內(nèi)既沒有磨盤,也缺少糧食,這麥飯量大頂飽。
三兩口把鵝腿吃了,雖然醉著,秦武也忘不了門派,喃喃道:“要是整座靈墟山都是我的,我盡可以開墾幾千畝地來種田,到時候白面管飽,哪里用得著吃蒸飯!可恨這些妖王,空占著寶山!”
一股憤懣之氣油然而生,把鵝翅膀扯下一只,吃的是滿嘴流油,仿佛這燉鵝就是飛熊王和風(fēng)雷圣王它們。
“他娘的,我就不信斗神王只想保持著山里的現(xiàn)狀!”秦武恨恨,把這鵝撈起來啃,吃的大快朵頤。
有了這鵝的油氣,秦武的酒醒了三分,看著滿桌湯湯水水,他心里也有些不好意思,對店家道:“店家,打水來我洗手,不要怕,今天我就在這里和那呂大郎說清楚,沒你一點(diǎn)干系!”
店家垂頭喪氣,起身打來一盆水,放在地上,秦武蹲下來把手臉洗干凈,擦干了,摸摸圓滾滾的肚子,分外滿足。
起身坐下,再度斟酒喝,喝了沒有三碗,就聽到外面?zhèn)鱽磬须s的聲音。
“我聞到香味了,丟了的鵝被人燉了!”
“好大的膽子!呂家村還有敢燉大郎家鵝的人?今天非要他賠命不可!”
“店家沒這膽子,肯定是過路客人干的,可他沒有攔住,一樣要株連!”
秦武聽著這猖狂的聲音,暗暗冷笑,打眼看店家時,已瑟縮如同小雞仔般,哆嗦個不停。
他心里暗怒,為一只鵝就要?dú)⑷?,簡直沒有王法,不可理喻,可以想見平日里這村上的佃戶過的什么日子。
嘭!
一聲大響,一股冷風(fēng)吹進(jìn)屋里來,一人喝道:“店家和那殺鵝的,都滾出來!”
店家顫抖個不停,看了眼秦武,張了張嘴,卻什么也說不出來,準(zhǔn)備走出去。
秦武起身按住他,冷笑道:“什么人敢攪了爺?shù)木婆d,吃了熊心豹子膽嗎?”
話音剛落,門口呼啦啦擠進(jìn)來七八個人,還有不少人在外面。
為首一人輕蔑地打量秦武,見他身材頎長,虎背狼腰,裸露著胸脯結(jié)實(shí)的肌肉,心下警惕,看向他的臉,卻見其相貌堂堂,雙眼如寒芒,可惜還未褪去少年稚氣,便放下心來。
并起右手兩指指著秦武,歪頭看著店家道:“你老實(shí)說,是他吃了鵝嗎?”
秦武道:“是我吃了你的鵝,它作價多少,我照賠!”
那人呸了一口,斜眼看秦武道:“你這小畜生知道這鵝是大郎的寶貝嗎?那是用錢能衡量的?便是搭上你這條命,也賠不起!”
“放屁!”秦武冷喝,“我的命跟你爹娘的命一樣,難道他們也不如一只鵝?”
“你!”這人大怒,“好的很,今天不打斷你兩條腿,你不知道大郎的威名!”
一揮手,喝道:“打他!”
話音剛落,秦武兩臂一張,往前一擁,把這群人攔住,猛力一掀,立時將這屋內(nèi)的七八人全都掀得倒退,擠得后面的人也倒飛出去,砰砰砰一陣響,全部摔在酒坊外的爛泥地里,滾得一身的泥,翻身起來。
見秦武信步走出,叫道:“大伙都小心了,這小畜生力氣大!”
秦武笑了笑,眼睛一掃,這群人足有十七個,一點(diǎn)也不害怕,走到院子里,站在石頭路上。
這十七個人手拿棍棒把秦武圍起來,為首的那人一招手,這些人就一擁而上。
秦武也不施展身法,只是順著步子走,便似一條滑不溜丟的魚,在這十七個人的間隙里穿來移去,瞅準(zhǔn)這些人的空檔,一拳一肘的打在他們胸脅,只聽得慘叫不停,沒一會,這十七個人都被打翻在地,閉住了氣,半天喘不出聲來。
好一會,這些人才拾起身,為首那個惡狠狠道:“好小子,你等著,我家大郎的本事不是你能比的,有本事就和他比比!”
“好,我等他!”秦武笑道,酒意再度上來,打了一個嗝,身體搖晃著走進(jìn)了店內(nèi)。
店家早看得呆了,沒想到這高個少年本事不小,原本都做好了陪他死的準(zhǔn)備。
秦武扶著門扇,傾著身子看店家道:“店家,你看我的本事能不能頂這一只鵝?”
店家苦聲道:“這我哪里知道,只要大郎不殺我,那就行了!”
秦武踉蹌著走到桌子前坐下,道:“你放心,我保你無虞!”把酒壇里的酒水倒出來,又喝了兩碗才沒。
“不能這里坐著。”秦武忽然醉醺醺說道,“我去外面等著,免得一會打起來,打壞了你的酒坊?!?p> 店家頓時害怕起來,生怕秦武走了,卻又不敢說。
“來,搭把手!”秦武對店家說道,“你得扶一扶我,免得弄臟了我的衣服?!?p> 店主人聞言大喜,立刻上前把秦武攙住,一起走出門,就在石子路盡頭,扶著籬笆門站定。
“這個呂大郎,平日里做好事嗎?”秦武問道。
“唉!做什么好事!要是肯做好事,他又哪里來這么大家業(yè)!”店主人叫苦道。
“你好好說說!”秦武問道。
“這呂大郎以前是村里的富戶,雖然有地有錢,卻沒有如今這么豪富?!钡曛魅苏f道,“誰料十年前連遭了三年災(zāi),村里沒什么收成,又要養(yǎng)家糊口,又要給鎮(zhèn)上交糧,哪里能夠?只得賤價賣田,以前一畝田二兩銀子,他買的時候,卻只化兩百枚銅子,咱們又不得不賣,因此他家才有這些田。
“但是咱們也得過活,還得種地,就只能成為他家的佃戶,每年要交一半給他家,還要交三成給鎮(zhèn)上,剩下兩成才是自己的,那哪里能夠,于是只能向他家借貸,九出十三歸,一年年滾,哪里還得起,因此呂大郎說一不二,但有事情都得聽他調(diào)遣,不知做了多少苦役,你說他能做好事嗎?”
秦武聽完笑道:“這也算不得什么,我走過的村子也多了,大多是這樣的情形,也有一村人均富,然而也抵不過災(zāi)年,反倒讓外村的人占了好處,最終一個個都棄田逃家,上了山做了山匪,你這個村子還沒有走到這一步,說明過得還不夠慘?!?p> 店家氣憤道:“客人,你這樣說,也是沒有良心,我還當(dāng)你是好人呢!”
秦武調(diào)笑道:“我要是好人,也不會要你燉大鵝了!”頓了頓道:“不過你放心,今天我吃的痛快,你這件事我攬下了,之后我還要去——”向著西北邊一指,“還要去那座山里。”
“你要去那座山?”店家急忙問道。
秦武點(diǎn)了點(diǎn)頭。
“客人,敢問你是嫌命長,還是活膩歪了?”店家怪聲氣問道。
“你這店家,我要幫你,還這樣咒我,一點(diǎn)人情也沒!”秦武不悅。
“我說的是好話,你不知道,這座山現(xiàn)如今已經(jīng)成了死地,沒人敢去那里!”店家說道。
“胡說!”秦武呵斥,“五個月前,我還去過那里!”
“這事正是四個月前有的,那座山里現(xiàn)今有些怪事,凡是去那里的,都不曾出來?!钡昙艺f道,“我也見不少攜刀帶劍的人過去,可惜都沒有出來,你要去那里,不是活膩歪了嗎?”
“原來是這樣?!鼻匚涑烈?,那座山正是他和崔悍第一次去的那座,半山腰有一口深潭,可以噴出鳳凰綠銅,其內(nèi)還隱藏著一條大蛇,也不知道它那龐大的身材怎么躲在深潭里的。
想到鳳凰綠銅,秦武就有些無奈,那一背簍綠銅都丟在了山上,如今山里出了變故,難道是因?yàn)榇笊叩脑??聽了店家所說,他反倒更想去山里了,這是一個修士的底氣。
“而且陳天錫也不放過這個機(jī)會,他知道的肯定夠多?!鼻匚湫南耄爸劣谝獖Z我的傳承,這樣隱秘的消息怎么能輕易傳出來,興許有人栽贓陷害,這陳天錫的性子是認(rèn)為智謀更重要,怎么會做出這樣膚淺的事來。”
思量著,忽然一陣急促而拖沓的腳步聲從路拐處傳來,一股風(fēng)吹來,秦武忽然有些發(fā)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