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枝

　　長空眼睜睜看著白衣被侯聰吃了豆腐，雖然不悅，也多了個心眼兒：“都說這個猴子有心病，還是別招惹他發(fā)狂了，吃不了兜著走?！彼诌至藥茁暋捌痖_起開”，拉著呆滯的妹妹遠(yuǎn)離侯大公子而去。

　　燈光下，他不知道是自己眼睛紅了，還是妹妹的臉頰紅了。

　　是夜，侯老將軍有求必應(yīng)，當(dāng)場同意宇文長空加入護(hù)送隊伍，還送了個“征馬校尉”的職銜。宇文興的一顆心，從最初的緊痛中，慢慢松動了下來，他下定決心，這幾日就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兒子臨行前告訴他——一定不能讓白衣去死。

　　臥室里，侯聰由著青松寬衣解帶，忽然想起了什么。“外面都怎么說我？”

　　青松對付這種問題簡直不要太精明：“您又不在意。不就是什么大桐一枝花嘛?！?p>　　“不是這個，更難聽的?！?p>　　“哦，”青松解到了中衣，把羅帶的結(jié)子，細(xì)細(xì)打開?！罢f，您，有點兒，心病。”他的手開始抖了。侯聰抓住了青松的手，任憑湖綠色的羅帶與苔蘚綠的中衣掉落在地板上。

　　“別打馬虎眼，外面是不是都知道、都記得，宇文白衣打敗過我。就我自己幾乎忘了。不然，皇上為什么選她送歸皇子？”

　　青松努力想抽出自己的手，結(jié)果被越攥越緊，他擠出的笑臉比哭還難看，但他已經(jīng)想到了主意，“大公子，您誤會了。比武的事兒，誰能記得??！皇上知道宇文家的丫頭，是因為她功夫好，打仗的時候可是一直護(hù)衛(wèi)著您，您才能沖鋒陷陣呢。再說，那個莫昌就是她俘虜?shù)陌?！?p>　　侯聰“啪”地一聲放開了青松，看著他低下頭去撿自己的衣服。

　　一幕幕畫面回放著。護(hù)衛(wèi)隊，白盔白甲的影子。自己有些厭煩，有些躲避，故意沒去多看她。護(hù)衛(wèi)隊有20個人，他知道。但只是厭煩她，躲避她。現(xiàn)在想起來，其他人依舊是一團(tuán)模糊，她卻那么清晰——自己好像重回了戰(zhàn)場，站在原來的位置，稍微不去控制，眼神便飄向不該飄向的地方——她。

　　原來那時候，自己就認(rèn)出她來了。

　　這時候，青松已經(jīng)疊好了侯聰?shù)闹幸?，嘴巴里啰哩啰嗦：“大公子，您事兒多，記性不好是常事。您小時候，有個一兩年的功夫，天天說下次見了那死丫頭，一定親手殺了她。后來怎么著？一直沒動手不是？”青松好像覺得這話兒多好笑似的，呵呵樂著，往外邊傳令，熱水準(zhǔn)備好了就抬進(jìn)來，然后扶著主子泡進(jìn)了浴桶。

　　侯聰心煩，要自己洗澡。青松剛剛出門站好，就聽到主子像看到鬼一樣叫了一聲，連忙回來。他不知道，侯聰剛剛開始撩起湯水滑過胳膊，就想起了晚上握過的白衣的胳膊，在熱水里打了個冷顫。

　　“太嚇人了。”侯聰說了四個字。青松嘆口氣，暗暗囑咐自己記著，今晚換上安神一點兒的香點上。

　　即便如此，侯聰還是失眠了一會兒，他弄不懂自己，也弄不懂白衣，偶爾還氣呼呼想起長空那只猴子。忽然，他發(fā)現(xiàn)自己緊緊抱著傀儡娃娃，像心事被人知道似的把她扔去床腳。終究是沒她睡不著，過了一刻鐘，他聽著外面打更的聲音，又抱了回來。

　　“小白衣，你是一個，小一點的白衣?！彼粗尥拚f?！跋麓挝乙姷酱蟀滓拢摇?p>　　他睡著了。但是青松今晚熬到了快天亮。他是真心擔(dān)心主子，也擔(dān)心自己。一大早，他和父親黃老頭一起進(jìn)來伺候主子梳洗，聽見侯聰又問：“你說，那個白衣會不會看不起我？比如皇上特選她入隊，她一定覺得她執(zhí)行同一個任務(wù)的能力超過我，是嗎？”

　　黃老頭裝作聽不見。青松只能開始瞎編，“主子，小的雖然不懂，但是既然是皇上欽定，這個任務(wù)肯定很危險。說不定要死的。全大桐的女人都饞您的身子，都不舍得您去死——”

　　青松本來想說，所以“才必須派個旁人，比如白衣，”但沒想到侯聰自己接了一句：“所以白衣也不舍得我，對嗎？”

　　黃老頭和青松一起看向大公子的臉，發(fā)現(xiàn)侯聰目露寒光，左邊的嘴角揚上去，形成了邪惡瘋狂絕美駭人的笑。

　　青松連忙答應(yīng)著：“您，您高興就成。”

　　侯聰帶著這種高興，開始組建隊伍。差不多的時候，皇上的旨意又來了，宣侯聰?shù)茸o(hù)送人員與莫昌進(jìn)宮。

　　春衫薄的天氣里，白衣只用素銀釵，挽了一個男髻，穿上舊年做的淺藍(lán)色直裙，由哥哥陪著，沒有去侯府，直接在宮外恭候著。料峭風(fēng)里，枝枝葉葉訴說乍暖還寒的那種茫茫不定，白衣看向遠(yuǎn)處，四個太監(jiān)抬著一頂白色小轎匆匆過來。她和哥哥對視一眼，看清了這個陣仗，是宮里派人接莫昌去了。小轎子在離宮門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停下，一身白龍袍的莫昌從掀開的簾子里邁步而出。微微頷首，謝過抬轎子的小太監(jiān)們，一舉一動透著從容和禮數(shù)。

　　莫昌向?qū)m門走過來，心尖上忽然刮起一陣風(fēng)暴——朝思暮想的那個女子，正雙眼望著自己，急切地快步走來。一年了，她竟然不是自己的夢，她真的在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小太監(jiān)會看眼色，低低介紹了一句：“殿下，那位就是宇文白衣姑娘，也是護(hù)送您回南隊伍里的人。今兒皇上一起召見。她父親，是左屯衛(wèi)將軍?！?p>　　莫昌與白衣相向而行，很快來到了彼此面前。白衣窩在胸口的千言萬語頓時消散——她什么都不能說，不能說“殿下，我是白深家的孫女，本是您的臣民，我家里人臨死都是一肚子委屈”。不能說“對不起，殿下，是我害您到這一步?！?p>　　正因為如此，白衣想起哥哥囑咐自己的話，見到陌生人，時常笑笑。她的眼中橫波盈盈，溫順恭肅地低下去，嬌嫩的、深粉色的嘴唇，向上笨拙地彎了彎，深深福下去，卻被莫昌一把拉住。

　　“敗將莫昌，見過宇文姑娘。”

　　莫昌說完，放開白衣的手臂?！耙荒陙恚铱倹]打聽出姑娘的身份和下落，未曾報答不殺之恩?！?p>　　跟在旁邊看熱鬧的長空撇撇嘴，“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你肯定恨死我妹妹了，哼！”

　　莫昌聽聞，竟然笑了，那是真正尊貴高雅的笑容，只有恩慈寬容，沒有一絲絲人間塵埃。長空心想，“這位莫非是關(guān)了一年吃齋念佛變菩薩了吧。”也就不好意思再多說什么，只是朝自己身邊兒，拉了拉妹妹，正思索說點兒什么好，就看到一行人高頭大馬，慕容行打頭，元又和獨孤正殿后，中間不前不后的地方，侯聰一身秋香色舊衣，花朵兒似的，嬌艷欲滴朝著宮門、隨著春風(fēng)，開了過來。

　　白衣低了頭，身為下屬，退到一邊兒表示迎接。長空有樣學(xué)樣，準(zhǔn)備打起精神在皇上面前使點兒絆子，現(xiàn)在正好假裝乖巧，讓侯聰放松警惕。

　　侯聰又恢復(fù)了冷傲的原型，帥氣下馬，大踏步走過來，拱手和莫昌打了個招呼，正眼都不看長空和白衣，和身邊慕容行等人齊齊亮出腰牌，大搖大擺進(jìn)了皇宮。

　　“什么鬼！就知道耍帥！死猴子！”長空拉著白衣，趕緊跟上去。他根本想不到，侯聰一路確認(rèn)自己長出了后眼，隨時能鎖定白衣的位置，連白衣的雙腳踩在那塊石頭上他都聽著、計算得一清二楚，“我的輕功肯定變好了?！焙盥?shù)靡獾叵胫?p>　　送歸皇子的護(hù)衛(wèi)隊，進(jìn)入桂香殿皇上平時接見重臣的地方，齊刷刷跪下，向理國皇帝請安?；实劢o莫昌賜了座，又笑著看了看自己的臣子們，他打定了主意今日要敲打敲打所有人。第一句話就出人意料，“你是白衣？”

　　白衣聽到呼喚，輕輕向前一步，按規(guī)矩又行了一次禮，然后靜靜立著聽圣意。皇帝卻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轉(zhuǎn)向莫昌的座位：“殿下在敝國受苦了。當(dāng)然，朕，只是公務(wù)繁忙，并非真的不關(guān)心殿下。朕聽說，這一年來，殿下屢次向人打聽，俘虜你的女子是誰？今兒，可算是重逢了?！?p>　　不僅莫昌，一行人都明白，皇帝的意思就是：你們干什么、說什么、想什么，我都知道。

　　莫昌就是看這種陣仗長大的，他回應(yīng)了一個看起來真心真意又恭敬的微笑，“正是，臣對宇文姑娘一見難忘?！?p>　　“哈哈哈哈哈哈哈，”皇帝是真的被逗笑了，“好一個一見難忘，不會是看上人家了吧！”

　　“什么？”大殿里響起這兩個字。

　　說話的人，竟然是此刻本該保持安靜的侯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