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水探沙一世界,看花尋霧幾菩提
“何謂佛?”
“凡緣盡散,紅塵不染,渡人渡己,至高至善?!?p> “何謂僧?”
“素食青燈,不問凡塵,尋佛道悟,乞香資生?!?p> “何謂人?”
“情絲不剪,歡憂難斷,濁清一世,且過且安?!?p> “何謂我?”
“也曾走馬俗中過,也曾金佛心中坐。登高振臂蒼生問,世事雜亂無從說。既罷紅塵拄杖去,何必回頭淚婆娑。草履布衣定禪述,今日方知我是我?!?p> “師傅,我不懂。人如何?僧如何?佛如何?我如何?讀了這么多年的佛經(jīng),我依舊不懂佛。紅塵是什么?歡憂是什么?情是什么?愁,又是什么?”
“人是人,僧是人,佛是人,我是人。紅塵是人,歡憂是人,情是人,愁也是人?!?p> 圣歷437年
城東有座山,名喚寶璃山,山腰有座廟,名喚清合廟,廟里有個老和尚,名喚清思和尚。
山臨一城,高約百丈,遠眺蔥青,直插入云。近看翠綠,雀鳥嗚嗚。山陽有一廟,料以木石,方方正正。為老僧清思獨修也。人煙難覓,香火依稀,藝朽曰之為奇?;蜓云渖街杏蝎F怪,天方夜譚,雜說紛紜。固奉者寡也。
清合廟,在世俗的眼中大多數(shù)評價都是奇、怪之類。鮮少有人敢去添香油錢,倒是時常傳出什么奇聞異事。久而久之,連這座山也蒙上了詭異的面紗。這座廟,相對于尋常廟宇來說要小的許多。整座廟只有四個和尚,還有三個是小孩。大的還未及冠,小的才能咿呀。他們都是老和尚收養(yǎng)來的,被家人遺棄的孩子。
煙霧繚繞,木魚聲聲。在石像大佛之下,放著四個舊蒲團,有三個蒲團上分別坐著一名僧人,最后那個蒲團是空著的,一個小孩在院子里亂跑,開心的笑著。
“師傅,我想入俗世看看?!币幻贻p僧人向清思說到。
“入世何為?”
“尋佛”
老和尚放下手里的木魚,看了看他,說道:“也好,僧人也該入俗世瞧瞧,塵因,你明早便下山去吧。”
“是師傅。那,我何時歸來?”塵因反問道。
“可能一兩日便歸,可能一兩年才歸,可能數(shù)十年難歸,也可能一去不歸。便是這樣,也去么?”老和尚望著他,眼里不含半點雜塵。
“去?!眽m因若有所思。
“那你且去吧。我臥房窗下的木箱中有件僧袍和一個斗笠,還有那根禪杖,你一并拿去吧。”
“那根禪杖?那不是師傅最寶貴的禪杖么?”另一名僧人插嘴道。他年紀要更小些,眼眸也沒塵因那么清澈,似乎更多了一些世俗味。
“再怎么寶貴也是身外之物,塵果,你俗念還是太重了。”老和尚搖頭道。
小和尚嘆一口氣,雙手合十道:“謹聽師傅教誨。”
天才蒙蒙亮,塵因已經(jīng)整裝待發(fā),站在門口,看著遠方。老和尚帶著他的兩名師弟在他身后站著。
“師,師虎,大師松要去哪里呀”那個最小的孩子問道。
“入俗?!崩虾蜕姓f道,“去吧塵因,若尋得了便回來?!?p> “是,師傅。”塵因應答一聲,向老和尚深鞠一躬,朝著山下走去。師徒三人站在門口,一直看著他的身影漸行漸遠,直至消失。老和尚嘆一口氣,眼中盡是哀愁,轉身向塵果說道:“塵果,以后這清合廟,就得托付于你了,塵緣也要你來照料了,他們該來了?!?p> 塵果抬起頭,看向老和尚,才欲開口,卻聞遠處有馬蹄聲滾滾而來。只一會兒,三匹高頭大馬便停在了廟門前,一個個眉清目秀,衣冠華麗,燁然若神人。和眼前師徒三人的寒酸對比鮮明。
“兒臣參見父皇?!比瞬畔埋R,便立馬向老和尚跪了下去,言辭一致。老和尚表情平靜,嘆了口氣,又搖了搖頭。
“老衲早已不問世事,也非皇帝之身。哎,老衲在此等候三位多時,我們走吧。”老和尚將他們扶起,又轉身說道:“塵果,以后塵緣便交給你了。守好這清合廟,等我們回家。”
塵果雙手合十,向老衲拜了下去,直至其策馬揚鞭絕塵而去,他才慢慢起身,眼眶中已盡是熱淚。
塵緣的大眼睛眨呀眨,他拉了拉塵果的衣角,奶聲奶氣地問道:“二師松,師虎和大師松哪里去了?”
塵果蹲下身,輕輕抱住塵緣:“他們啊,去尋佛了,別擔心,很快就會回來的。走,師兄帶你去吃飯?!?p> “有飯吃了,好耶!”塵緣開心地笑著,拍著小手。
圣歷439年乞巧鎮(zhèn)翠鴛樓
“據(jù)說這是仙侶曾牽手過的鎮(zhèn)子,來到這里便能得到幸福?!备吲_上,一位妙齡少女正在講述著一個美麗的故事。她微微一笑,開腔唱了起來:“鶯鶯燕燕歸田去,笑笑嘻嘻還家來,月滿樓兮霜滿地,桂香飄搖佳人還……”曲子才到興處,臺下卻忽地起了騷動,有的竊竊私語。有的高談闊論,有的甚至直接大叫了起來。順著人群的方向看去,才發(fā)現(xiàn)騷亂的源頭是門口。
一身樸素的灰色僧袍,一頂灰色的斗笠,一根金色的禪杖。
“誒呦喂,這年頭什么人都有,和尚都逛青樓了哎,快看快看?!彼抛哌M來,便有人大喊。好像看到了什么怪物般,他就那么從門口,一步一步走到臺下,人們紛紛給他讓出一條路,饒有趣味地看著他。
見此景,女孩停下了唱著的曲子,向他問道:“大師來此所為何事?”
下面的僧人抬起頭看臺上的女孩,四目相對。那雙眼睛,宛如新生兒一般純凈,不含一點雜質。沒有別的東西,那只是一雙眼睛,又何止是明亮二字可以形容的?
僧人頓了頓,雙手合十微鞠一躬,開口說道:“貧僧法號塵因,此來入世且為尋佛,解惑。”他的聲音很溫柔,又帶一絲空靈。
“尋佛?”女孩愣了一下。然后笑著回答道:“那大師可是來差了地方,這兒,沒有佛。大師快快離去吧。這種地方不適合你,您快去別處尋佛吧。”
“三千世界,佛無處不在。為何唯獨此處無佛?”塵因抬著頭,看向那女孩,眼中盡是迷惑。
女孩聽了確是一笑:“呵呵,大師有所不知。此乃鶯歌燕舞之處,嬉笑娛樂之所。我佛清凈純潔,所以,此處是無佛的。大師,這些您先收著,算是小女子供奉的香火錢,速速離去吧?!闭f著,摸出了一袋銀兩遞了過去。
塵因接過錢袋,又是微微鞠躬:“貧僧謝過施主。施主此舉是為渡人,已是大善,所以,施主有句話不對,此地有佛,你便是佛?!闭f罷,便轉身要走。可那些看客還沒熱鬧夠,一個個嚷嚷著堵著路,不讓他離開。
“各位大爺賞小女子一個臉,放這位大師離開吧,擾了僧人的清靜,若神佛怪罪下來,各位想必也不會舒服,還是來聽小女子唱曲,如何?”好在,女孩的話起了些作用,那些看客極不情愿地讓開了一條路,這才讓塵因走了出來。
出了門,他走到一處樹蔭坐下,回想著剛才的女子和師傅的話“鶯歌燕舞之處,嬉笑娛樂之所,是為歡,臺下之人惡言穢語,是為濁,那么相對的,便是憂與情么?”塵因抬起頭,看見遠處有一隊人馬晃悠著過來,又傳出了嗩吶的聲音。近了,又有男男女女啼哭之聲,而近些,才看見是一隊出喪的隊伍。那些棺材后的人一個個雙眼通紅,面帶愁容,有的甚至在“嗒吧嗒吧”的掉著眼淚,一個披麻帶孝的男子向塵因走了過來,他拿出一些銀子遞給塵因,說:“大師,不知可否請得大師為家父念一段往生咒?”
塵因點了點頭,走到出喪隊旁,左手執(zhí)法杖,右手豎在身前,低頭念起了符文。這是當?shù)氐牧曀祝舫鰡赎犛龅缴说朗?,都要請他們念上這么一段,往往那些人都不會拒絕。塵因念著,左手中的禪杖竟發(fā)出了淡淡的金色光霧,宛如圣神般,子女都看呆了,在長子的提醒下紛紛跪下,嘴里念叨著“活佛”。
送走了出喪隊,塵因握著禪杖,自言自語:“凡緣盡散,紅塵不染,渡人渡己,至高至善。我是佛?那他們呢?情絲不剪,憂歡難斷,這就是人么?愁是人,憂歡是人?!彼剜?,踏上了他的尋佛之旅。他已經(jīng)在人間飄蕩了一年有余了。尋到佛了么?或許尋到了,或許沒有。
他就這么迷茫的走著,還有太多東西值得渴求了。接下來的三天,他游蕩在這個鎮(zhèn)子中,看見了乞人,富人,行人,游人。太多情絲不剪,憂歡確實各異,濁清各有千秋,也當?shù)纳锨疫^且安這四個字?!斑@便是人?百態(tài)從生,喜悲交橫。”
第四天清晨,塵因執(zhí)杖向西行去。才走到城郊,便聽身后有人呼喊:“救命啊?!被仡^望去,一個女子正朝這邊跑來,然而,她只看到前方卻不注意腳下,一個不留心,跌倒在地,被一群人團團圍住。
“阿彌陀佛,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諸位施主,請收手吧?!眽m因站在女子身前。似突然出現(xiàn)一般。
“禿驢,少多管閑事,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蹦菫槭椎娜藧汉莺莸卣f道。
“貧僧不會走,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p> “那你就去死吧!”那人滿臉的橫肉都變地扭曲,手起刀落斬向塵因。只是片刻間,那幾個便都如大蝦一般在地上打滾,塵因將禪杖插入地面,轉身將那姑娘扶起來。四目相對,竟是歌臺上那女子。細細看去,那女子芳齡十有七八,面目清秀,一雙眼睛水靈水靈的,甚是可愛。
“禿驢,你們佛門不是無欲無求么?多管什么閑事,還出手傷人,不怕佛祖怪罪么?”首領罵到,他還未放棄。
塵因轉過頭,看向他:“佛門尚有獅吼功,路見不平自當出手相助,貧僧在出手前勸戒過諸位,諸位不聽貧僧之言,又何來怪罪之說?此乃渡人之舉,佛祖是應允的。”
“你渡人何不渡我等,偏渡她一人,你這是算什么和尚?”
“貧僧只渡有緣人?!闭f罷,拔出禪杖扶著女子離去了。
“沒想到大師你身手這么好,真厲害!”郊外,女孩一邊圍著塵因跑跳,一邊激動地說,活像一只開心的小蜜蜂,又好似乎一個活潑的小精靈。
塵因就那么慢慢地走,端莊,穩(wěn)重。他問女孩:“施主好像比在那鶯歌燕舞之處,嬉笑娛樂之所里要開心許多啊?!?p> 女孩眨巴眨巴眼睛,才開口,臉上充滿了蜜一樣的笑容:“那是當然啊啊,因為我在現(xiàn)在自由了,逃出來了,當然要快活的多,大師,我叫姻兒,你呢?”
“自由……”塵因頓了頓,“你好,姻兒小姐,貧僧法號塵因?!?p> “我知道,可是,我想問的是你的俗家姓名?!?p> 塵因轉過頭看姻兒,澄澈的眼眸中多了一絲波動“貧僧自幼出家,師傅未曾提起過俗家姓名?!?p> 姻兒愣了一下,連忙道歉:“抱歉啊塵因大師,我之前不知道,是姻兒莽撞了。”
“無礙,不知者不罪?!?p> “謝謝大師,對了,大師尋到佛了嘛?”姻兒偏著身子,把上半個身子都擋在了塵因面前。
“尋到了?!眽m因點點頭,可搖搖頭:“也沒尋到,這么久的時間,倒是明白了什么人。見到了歡喜,憂愁,難過,溫馨。有富家爭吵暴怒,也有農家姿居幸福,沒有一家是相同的,形態(tài)各異,也沒有一家是不同的,都有善有惡,有清有濁,也全都在重復著每一個日子。正如師傅說的一樣。情絲不剪,歡憂難斷,濁清一世,且過且安。這便是貧僧的所見所聞,以及貧僧的感覺?!?p> 聽著這個答案,姻兒睜了睜眼,盡是疑惑:“大師不是要入世尋佛么?怎么倒是說起了人。”
“人也,僧也,佛也,都不同,卻都相同。僧也是人,佛又是由僧悟出,那么自然便是藕斷絲連。至于佛,小僧還未有進展。但師傅說過,佛渡人渡己,至高至善。姻兒姑娘先前予貧僧香油錢,給貧僧指出路,算是渡人;方才出逃以望自由,算是渡己。姑娘心中有敬,各行歡娛,也算極樂。極樂者,至高也,施者,至善也。若如此看來,姻兒姑娘你也算作佛??扇羧绱?,我也算作佛,諸位也皆算作佛,那便又不能稱作佛了。所以,貧僧疑惑,不解?!?p> 聽他說這么多,姻兒更是聽的云里霧里:“什么?什么?什么你是佛我是佛的,那到底是什么?算了,反正我也聽不懂,我只會唱曲兒。大師你下一步打算去哪?”
“貧僧不知,云游到何處,何處便是有緣地。尋佛道悟,乞香資生?;蛴鋈松玻銕腿艘幻},或遇人行歹,便說其回頭?!?p> “塵因大師還懂醫(yī)術?”姻兒突然正經(jīng)了起來。
“略懂一二?!?p> “姻兒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大師……”
“姑娘直說便是,若貧僧幫得上忙,當然不會拒絕?!眽m因停下了腳步,看著姻兒。
姻兒朝著塵因深鞠一躬,說:“大師有所不知,小女子自打十四歲被人強奪至此,雖衣食不缺,也沒受什么苦楚或被人玷污,可小女子卻時時不敢忘懷家父。至我走時那年,家父頹疾未愈,終日臥床。正是因為如此,才不顧一切出逃?!?p> “是為孝也,貧僧愿與姑娘一行,但貧僧無法保證治好令尊的病,只能保證,將姑娘安全送達,僅此而已。”他打算幫助這位有孝心的姑娘。
姻兒聽了,兩只大眼睛里閃爍著喜悅的光,高興地直點頭。接下來的日子里,兩個人便一起踏上了去姻兒家的路。姻兒的家,距此地極遠。拒她所說,抬頭便能看見皇宮,還是個富裕人家。
塵因沉穩(wěn),姻兒歡脫,這路上幾乎只有姻兒一個人在出聲。她就是個歡樂的孩子,無憂無慮,她就像掙脫了線的風箏,無拘無束。撲蝴蝶,捕蜻蜓,逗蚱蜢,沒有一樣事物是她不感興趣的,沒有一處景物是她不愛看的,有她在,也為塵因的施途增添了許多生氣。趕路時,她跑跑停停笨著追動物,休息時,她便坐在塵因身邊唱著歌謠。她唱著的,多數(shù)都是歡樂的歌。和她相處著,塵因臉上竟也添了一絲笑容。不知道為什么。只要聽見她的笑聲,塵因心里便會多一絲笑意。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歡悅者,笑口常開也。僧是人,我是人?!眽m因靠著一棵樹,看向天空。似乎悟了些什么,“如此說來,佛也是人。”
近半個月的風餐露宿,這倆人終于靠著地圖來到了姻兒家所在的城郭之外。
“爹,娘。姻兒回來啦!”才到巷口,姻兒就像一陣風一樣跑了出去。塵因不得笑了笑,加快了腳步。雖然他不懂,但他能感覺到姻兒的歡樂。
隨著沉重而悠長的聲音,沉重的朱紅色大門被緩緩地推開。
“奇怪,家丁今天都偷懶了么?”姻兒嘟囔著說。門開了,她倒反而有些害怕。離家四年,她都長大了這么多,更多了一手唱曲兒的手藝。
一進門,一股荒涼席卷而來。偌大的院子空空如也,除了正對面的屋子以外,連顆樹都找不到。
“又是哪位大人駕到,我們這屋子已經(jīng)什么都沒了,樹也被你們刨走了,你們還要怎么樣?!币粋€蒼老的聲音從屋子里傳出。盡是悲哀,然后是憤怒。直到話說完,才見一老人拄著拐杖從屋子里走出來。然而,待他看清楚來人后,確實忍不住老淚縱橫。姻兒也奔向他,和他緊緊的擁抱在一起。
“小姐,您,您可算回來了?!崩先藥е耷徽f。
“銘伯,家里發(fā)生了什么?”姻兒一臉驚愕。
“一時半會兒說不完,走吧,跟我進屋去看看老爺?!闭f著,他拉著姻兒走進了屋中,塵因也跟了進去。
一進屋,首先撲鼻而來一股異味,屋內家具幾乎空了,只剩一張床。質量倒是上乘,就是模樣實在不堪入目。整個床上都布滿了穢物殘存的痕跡,床上的布料已經(jīng)呈塊散落。床上躺著一個老人,雙目無神白發(fā)依稀,嘴角流著口水,手像雞爪一樣搭在身旁。下半身蓋著被子暫且看不到,但異味,也是從哪里傳出來的。
看著這般光景,姻兒腿一軟便跌倒在地:“怎么會這樣?!边B聲音都更加無力。
銘老頭慢吞吞地轉過頭,看了姻兒一眼,嘆了口氣說:“小姐,你有所不知,自打小姐十四歲那年失蹤,夫人一直以淚洗面,而且經(jīng)常要鬧自殺什么的。終于有一次,下人們沒看好,等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吊在梁上了。從夫人自縊,老爺也漸漸變得奇怪行為也越來越讓人費解。直到后來請了郎中過來,才發(fā)現(xiàn)老爺已經(jīng)瘋了。家丁侍女一哄而散,留也留不住。這么大一個宅子,就只剩下老頭子我。那些個老爺子的朋友不但不幫忙,盡是落井下石的?,F(xiàn)在,你也看見了。”每說一句話。他的表情便低落一分。
“爹!”姻兒喊著,從地上爬起來,抱著床上的老頭,開朗活潑的臉上已經(jīng)布滿了淚水,正順著臉頰一滴一滴往下掉。床上的老頭雖然睜著眼,但卻沒有絲毫反應,嘴里呢喃著:“姻……姻兒……”
“爹——,我是姻兒,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p> 床上的老頭木然的看著姻兒,嘴里機械般呢喃著:“姻……姻兒?!?p> 姻兒的淚更多了:“對,我是姻兒,我是!我回來了。爹你看看我……”說著,她握住了老人的手。
“姻……姻兒,姻兒,姻兒——”老人的聲音忽然大了起來,甚至發(fā)出了嘶吼一樣的聲音。
姻兒抱的更緊了:“我在,姻兒在,姻兒就在你身邊。”
“姻兒,姻兒在,在我……身邊?!崩先四请u爪般握著的手竟有了一絲松動。
“姻兒,你回來了。”老人呆滯的眼中多了些許晶瑩。
“對,姻兒回來了。是女兒不孝,沒能侍奉好爹娘?!?p> “回來,回來就好,回來幾天。讓爹,看看你?!?p> 姻兒抬起頭,看見床上老人的眼神了有了波動,一時也有些呆滯。而身后的老管家早已傻了眼。
“姻兒平安就好,就好。本來以為見不上了,老天開眼,還讓我再見我的姻兒一面。”老頭早已熱淚盈眶,他抬起那干枯似雞爪的手,向姻兒的臉伸去。他動的很慢,似乎臉抬手都要耗費他渾身解數(shù)般。
手在姻兒的鬢角邊停下,然后落了下去,他的眼睛緩緩閉上,沒了鼻息。他,死了。
“爹!”姻兒的哭聲響徹了屋堂,一時間,只剩下了她的哭聲。親人,近在眼前抬手可碰,卻永遠失去了?!暗鰞汉貌蝗菀撞呕貋?,才見到你一面,誰知卻是最后一面。爹,姻兒想你,姻兒來找你了!”說著,姻兒抬頭便向床頭撞去。然而,塵因卻先一步將她攔了下來。
“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姑娘是俗家人,難免落淚。但也要愛惜自己,若去了,便什么都沒了?!?p> “大師——”姻兒抬起頭,望了塵因一眼。便趴在他懷中痛苦。塵因輕輕拍著她的背,輕聲安慰著。
當鋪
“小姐,你……”
“銘伯,別勸我了?!闭f著姻兒在一張紙上簽字拿回了一把銀票,遞給了銘老頭:“銘伯,我想讓父親走的風風光光。這錢,您拿去,給父親買一口好棺材,剩下的便當做您這么多年的辛苦錢?!?p> “老頭我若不是當年有老爺收留,早不知道餓死在哪個街頭了,怎么會要報答。小姐老頭身上還有些余銀,買口棺材該是足夠了。如今老爺都不在了,老頭我要這么點棺材本有何用?但宅子不能當啊?!闭f著,銘老頭拿起銀票往回走。
然而,姻兒拉住了他“銘伯,您再聽姻兒一次,姻兒想要父親走的鳳光些,您也不忍心看我爹死后都住不好吧。姻兒不能用您的錢,這宅子是我的,只有我說了才認,走吧,去安葬父親?!?p> 老頭站在原地愣了半天,終于點了點頭。
葬禮很風光,很隆重,只是姻兒的哭聲聽的人魂都要斷了。塵因一路往東走,禪杖散發(fā)著淡金色朦朧的光。
“因果往生,別離難分,嬉笑掩涕,難免人倫。母去父辭,枯心怎逝,人間苦難,折磨至此。這是佛給予的世界么?佛是人,那便是人給予的么?那么佛在何處。只見人渡人,不見佛渡人,佛是如此自私么?那要佛,何用?”塵因眼中的迷惑更重了,他心里,似乎有什么東西破碎了。
“大師,您接下來要往哪去?繼續(xù)尋佛么?”姻兒現(xiàn)在塵因面前,面容憔悴了許多。
“尋佛?不了,我想回廟里,問師傅一些事。怎么?姑娘想隨貧僧同去?”
“小女子倒是有此意,且隨大師同去尋佛,離了這傷心之地?!彼隣顟B(tài)已經(jīng)基本穩(wěn)定下來了,只是眉間多了一股深深的憂愁。
旦日,二人便迎著朝陽出發(fā)了。姑娘安靜了許多,不會再一直跑跳,偶爾開口唱,也是盡訴離愁之曲,哭苦痛之歌。
月升,塵因終于踏上了寶璃山,推開了清合廟的大門。寂靜,沒有一點聲音,連佛像上都落了一絲塵土。師傅和師弟竟然都不在。塵因取了掃把,將院里,屋里都細細掃了一次。又將佛像擦凈,在佛像下坐了許久。他未開口,佛亦未開口,可是心底的信念卻越來越重。終于他起身回房寫下了一封信,留在佛像下。將院門合了上。姻兒跟在他身后,一句話也沒說,沒問,但似乎情緒平淡了許多。她也明白了其中的強求不得,剩下的,只是深深的自責。
“接下來去哪兒尋佛?”在下山的路上,姻兒問。
然而,塵因只是搖搖頭,未曾應答。
這時,迎面走來一大一小兩個和尚,大的約摸十幾歲,小的不過有五六歲。那小和尚一見到塵因。忽然就激動地跑了過來,抱住了塵因的腿?!皫熜?!師兄!你回來啦!”聲音非常清脆稚嫩。大一些的則是緩緩站住,向塵因微微拜了一下,才開口道:“師兄,好久不見,你,尋佛歸來了?”眼中帶著一股說不出來的驚喜和希望。
塵因卻依舊是搖搖頭,反問到:“師傅呢?”
“師傅他去了皇宮,好了師兄,如果你去的話,師傅一定會見你的。你勸他回來好不好?”
“我找?guī)煾?,意在還俗?!眽m因低著頭,輕聲說著。
“什么?你再說一遍?還俗?為什么?”塵果忽然瞪大了眼睛,聲音也變高了幾度。
“非也,人是佛,是僧,是我。俗與不俗也是差個罷了。心有佛,何處皆可信,心無佛,焚香也無功。我在人間游歷了這么久,只見人渡人,不見佛渡人。我認為,佛與我無緣,我期待佛渡世人,不如成為人親自去渡?!?p> “這就是你的回答?”塵果的聲音中添了一絲憤怒,轉身便是一記連環(huán)腿。十幾年所學的武藝全數(shù)使出,朝塵因攻擊,而塵因只用了一只胳膊,便一一化解。在曾經(jīng)的武斗中,塵果從未勝出過。
師兄弟二人相視而立。對望了幾秒后,塵果雙手合十,朝塵因拜了下去:“施主既有此意,我佛亦不留人。小僧且上山去了,就此別過。”說著,他抱起塵緣,向山上走去,頭也不回。塵因呆在原地,不知在思索何事。
“大師你這是何意?惹得你師弟傷心了?!币鰞簡?。
塵因依舊是搖搖頭:“貧僧不知,只是塵果眉宇間的愁容竟如那日的姑娘一般,貧僧不解?!?p> “因是有重要的人離去了啊。家父西去,對我來說,便是別離;大師還俗,對于小師傅來說也是別離,傷心自是難免的。小師傅較于大師你來說,對世事更明朗的多。”
“重要之人?”塵因抬起頭看姻兒。
“對啊?!币鰞弘y得笑了一次,“就是那個教你哭,教你笑,教你玩耍,給你溫暖的人。對于小師傅來說,大師您在他眼里一定是重要之人,所以他才會不開心的,大師您快去,快去追他,告訴他你不會還俗,小師傅一定會很開心的?!?p> “出家人不打誑語,至少現(xiàn)在貧僧還未還俗,還算的出家人。下山,去找?guī)煾嫡f罷。”塵因便不再說話,朝皇宮的方向走了去。姻兒跟在他身后試圖勸他回去,卻沒有絲毫效果。
“癡兒,你怎么追到這兒來了?佛,尋到了么?”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坐在塵因對面。
“并未,弟子在俗世尋佛許久,從不見佛,只見人渡人,不見佛渡人。不見佛祖解災排苦,弟子有惑。既如此,人佛無間,要佛何用?”
老和尚卻是一笑:“所謂佛是永遠在心中的,罷了罷了,既然你有意,便還了俗去吧,終究還是一去不歸了,看來你成長了很多。那禪杖,為師用不著了,就當師徒一場送你的禮物,此去還俗,若是有中意姑娘,記得告訴為師。”
“中意?”
“就是在你心中很重要,無法離開的人,或是能讓你開心的人。這便是紅塵吶,每個人都會體驗的,經(jīng)歷過,才能悟得深切吧,記得替為師守好那九環(huán)禪,切不可讓他人拿了去?!?p> 塵因應了一聲,向老和尚磕了三個頭,離去了。老和尚輕嘆一聲:“這祖隕交給他,我也就放心了,免得你們骨肉相殘。這么多親生兒子,竟不如三個小徒來得親,罪過罪過?!闭f著,他盤腿坐在那里,像是入了定。再沒有動過。
塵因走出皇宮,姻兒正站在站在那里,見他出來,便迎了上去。她較之前開朗了許多,雖不似先前般活潑,但也盡是溫暖的笑容。
“大師,您師傅怎么說???接下來怎么辦???”
然而,塵因眼中盡是迷惑,他顧不上回答,只是往前走。月兒不知何時頂替了太陽在天邊照耀,遠遠地,有一顆流星墜落,塵因忽然像魔怔了一般朝那顆隕星跑去,一直到它消失在地平線,塵因才停了下來,眼神中忽地多了一絲清明,好像所有的疑惑都瞬間消融。他看向手里的禪杖,恍然間落下一滴眼淚。
“師傅——”他輕聲說。這時,姻兒才喘著氣追上來:“大師,你急什么,人家都追不上你了。”
姻兒抬起頭,看見的卻是一張溫柔而和明的臉,他在笑。
“大師。怎么了?”她覺得塵因有些反常。
“沒怎么。從此我便不再是出家人了。走,去游歷吧,去那些沒有去過的地方。”
“不尋佛了么?”姻兒疑惑道。
“不尋了。”塵因笑著回答。
“為什么?”
“因為尋到了?!?p> “???佛在哪兒?我怎么不知道?”姻兒睜大了眼睛,左看右看,也沒看到他說的佛在哪兒。
“我不是說過么?你便是佛?!?p> 塵世紛紛似樂極,凡心肯肯恒古稀。
眼沉迷境求不到,身赴喧囂試玄機。
有心御風風不遜,無心摘葉葉沾衣。
捉水探沙一世界,看花尋霧幾菩提。
“師兄,師傅和大師兄什么時候回來呀?”塵緣眨巴著大眼睛,奶聲奶氣地問。
塵果愣了一下,隨后摸了摸塵緣的頭:“塵緣乖,不說他們了,他們,不會回來了……”
塵緣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眼神中盡是迷惑……
“杖,本心不染,紅塵難侵,佛本無意,世猶有情。然,世事無常,或悲歡離合,或生離死別,卻又惹多少心傷?無數(shù)悉悉前朝事,為藏兵之閣而冊之?!?p> 人間有百事,皆藏于兵,而藏兵中者,言萬事也難終?!乇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