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渺渺蒼生故,神鬼同泣幾靈回
圣歷620年
“爹……”一個微弱的聲音從床上傳來。那是一個小女孩,整個人裹在被子里,面色十分蒼白。她床邊圍了一大圈人:有仆人、大夫,還有被她稱作父親的男人。
“我在,我在。言兒,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那個男人眼中滿是焦慮與痛苦,還有白了些許的發(fā)根。
她的聲音很虛弱,“只是有些吵了。能讓他們出去嗎?我想和爹說說話?!?p> 男人扭頭看了看,仆人連忙會意,悄悄退下。只有大夫還頂著滿面的愁容,似乎有話要說。然而,男人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滾,滾出去!聽不到言兒說什么?”大夫看了看小女孩,嘆了口氣,也低著頭離開了。他走后,男人不滿地哼了一聲,罵了句庸醫(yī),連忙再看向女孩。
女孩搖搖頭:“爹您不要生氣,孩兒知道自己的情況。林大夫已經(jīng)盡力了……”她努力擠出一個微笑表示自己很好。確只能讓男人更心疼。她笑了,他卻哭了。女孩抬起手想要幫父親擦拭眼淚,卻從半空中跌落。
“爹地不哭,男兒有淚不輕彈,要是母親在,她絕對不會想看到流淚的您。”
“好好好,爹不哭,不哭?!彼鸶觳膊翜I,淚水更加歡快了,他們奔涌出眼眶。一時間根本止不住。
“孩兒的身體,孩兒自己是知道的。爹你不要自責,孩兒知道爹地已經(jīng)盡力了。”她還在安慰著男人。
“爹,聽說外面下雪了,孩兒想要出去看看,可以背我去看雪嗎?”男人愣了一下:往年的時候都要帶她去看雪、玩雪的,更小的時候則是背著她,只是等雪花落在肩頭,她都會非常開心。她很喜歡雪。今年,她的身體已經(jīng)不足以讓她承受那個溫度了。
“好嗎?”女孩又一次問道。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心里亂糟糟地。一直到她第三次發(fā)問,終于忍不住點點頭。眼眶早已紅透。
男人背著女孩,裹著厚厚的被子,走到后花園中。外面正下著鵝毛大雪,雪花飄在空中、地面、被子上、發(fā)髻里。這場雪已經(jīng)下了三天了,飄飄灑灑,偶爾轉(zhuǎn)小,卻從沒停過。
“父親,你永遠是我的英雄。”女孩臉上掛著微笑,將那份微笑,保留到了永遠。
圣歷625年十一月
留杫村的秋天總是特別冷,她很擅長于從夏天直接入冬。北風呼嘯著從枝椏間流過,卷走所剩不多的黃葉。蕭條、酸澀。這個村子以老人和小孩為主,用他們所剩不多的勞動力在這片土地上艱難地生存著。
這一天,留杫村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她穿著一身大紅色的連衣長裙,面容憔悴。她的一切都與這個村子格格不入。街上偶爾有行人,也不太敢多看,只是自顧自地做事或趕路。女子走得極慢,雙目中也沒有多少精神,一眼看去,宛如故事里的瘋子或女鬼。她們都喜歡穿紅裙。她似乎很疲倦,走著走著,靠著一棵老樹暈了過去。
睜眼時,她正躺在一張土炕上,旁邊有個老婦人正看著她。見她醒了,老婦人向她比劃了半天,好像想表達什么。她沒有回應,就安靜地看著。不一會兒,又來了個老頭,二老比劃著交流了一會兒,然后嘆了口氣,到是沒再試圖和她交流什么。就這樣,她住了下來,在這個無比“安靜”的家里。她有時會幫老爺子搬點不是很重的東西,也有事幫老婆婆洗衣做飯,但更多時候,還是看著地面發(fā)呆。老夫妻和外人的接觸并不至于很頻繁,她也不愛出門。日子,就這樣保持了下來,形成了一種無聲的默契。
次年四月,一個新的小生命誕生了。老爺子跑去請了接生婆,老婆婆燉了只雞。家里漸漸吵鬧了起來,有了活力。從女子能下床起,她便每日都去屋后挖著一個大坑。約兩米長,一米寬,一米深。
不久,這個長方形的大坑被挖好了。在這之前,她咬破了指尖,在孩子的襁褓上寫上了三個字:“齊念休”字跡娟秀,是大家閨秀之風。這大概就是她最后的交代了。不出幾日,她永遠地躺了進去,再也沒有睜開眼睛。老夫妻看在眼里,疼在心理,卻說不出口,也無法阻攔。老頭含著淚把坑埋上了。念休哭的很兇,似乎連他也好像知道,從今天起,他便永遠的,失去母親了。
圣歷645年,五月
瘟疫蔓延在整個琉金國。朝廷已經(jīng)封閉了許久,各地的父母官也閉門不出。眼尖的富裕人家早已嗅到了風聲,開始舉家搬遷。剩下的,都是無知的可憐人,是丟了靈魂的空殼,麻木地活著,等待死亡來臨。
留杫村的人越來越少了。老人在饑荒、疾病與年邁的三重壓力下不斷死去,只剩一些剛剛長大的孩子。村里越發(fā)蕭條了。安靜和死寂是這片土地的主宰旋律,幾乎每天都有新的人離開。都以老人為主。
這便是這個年代的沉默。
村子里是沒有壯年勞力的,有的只是青年和少年,以及他們的爺爺奶奶。在許多年前,他們的父母便都被朝廷帶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這樣的氣氛一直持續(xù)到昨天——村里最后一對老人的離世。他們是一對老夫妻,一對不會說話的老夫妻。以最安靜的形式離去了。他們安靜了一輩子,從出生到死亡。
“念休,節(jié)哀順變?!陛^為年長的兄弟們安慰著老夫妻留下來的孩子。他擦干了淚,示意自己沒事。這個小小的靈堂里聚集著村里所有剩下的人,滿打滿算不到三十個。
“接下來這怎么辦?”有人出聲問。但隨即又是沉默。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念休:“我想離開村子。奶奶在世時說過,如果他們不在了,就讓我去村外尋找我的父親和母親。雖然不知道怎么辦,可我想試試?!?p> “外面的情況不太好,很容易死在外面?!毕惹皢柕娜苏f道。其他人沒有吭聲。他們并沒有踏出這片土地的勇氣。
“我想試試。有一起走的嗎?”念休又問。依舊是沉默。離開家是一件極難的事,尤其是在這樣的年代,這樣人人自危滿目瘡痍的年代。這一去,可能代價便是再也回不來。
必要的食物和水,一根手杖,再加上啞公啞婆留給他的小包裹。據(jù)說是他父母留下的遺物,最近一直在忙啞公啞婆的喪事,還沒來得及打開。念休輕裝上陣,朝著某個方向離開了。大家都在村口遠遠望著,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他帶走了所有人的勇氣與希望,留下的,只有蒼涼。
至此,留杫村的故事便告一段落。
念休沿著某個方向一路向前,看著龜裂的大地與枯死的枝椏,心里也不禁有些失落。從清晨到傍晚,他路過了三個村子。他們和留杫村大致相仿,人們毫無活力可言,帶著村子都變得壓抑。他們的人也很少,少到不缺糧食,有個村子直接送了許多食物給念休,并叮囑他要好好活著。甚至還有一個空村,村里一個人影都不見。東西到是零零散散還有一些。此時,念休便是在這里。他找了個還算像樣的屋子歇息。“這里的人大概都病死或逃走了吧”他自言自語道。
這村子里的東西,他一件都沒有動過,只是從外面找了些比較干凈的草垛鋪在地上,全當做床。坐在“床”上,念休打開了自己的包裹,用了些干糧和水,取出了那個未曾謀面的父母所留的小包裹。
包裹里是一條鮮紅的長裙,做工與用料都非常精致,裙上繡著的鳳凰圖案也是栩栩如生。還有一把簪子,同樣是富貴人家的物件,上面閃著光亮的石頭他一個都不認識,刻著的圖案也是聞所未聞。簪子尾部十分尖銳,閃著寒光,令人心悖。看著這些,念休有了一些猜想:父母可能是某些大戶人家的公子千金,又或者是什么離奇的愛情故事中的主角。
“那么說起來,他們倆還挺浪漫的?!蹦X補著父母的傳奇故事,一個又一個。
翌日,他開始向著更大的城池前進,同時開始沿途打聽著有關愛情的傳聞。索性,他們所在的村子已是干旱的最邊緣,隨著一路前行,水源和食物也漸漸多了起來。只是還要躲著病死鬼,還要風餐露宿。饒是如此,念休也覺得自己出行是個明智之舉。村子外面的世界要遼闊而有趣的多,而這一路上的愛情故事,也讓他十分受益。無論如何,他越來越期待與父母的會面了。
圣歷645年,七月
鑲月城今天迎來了久違的新人。他容貌俊秀,卻也帶有這個時代獨特的滄桑感,又有一種獨特的活力。顯然與被瘟疫恐嚇了許久的人們不同。相比于那些小地方,這座大城對于疾病的抵抗到是更加強烈、激進一些。他們對病死鬼的處理較為暴躁,對外來的檢查也苛刻了很多。
城里還是免不了有些蕭條。行人稀稀落落地走著,顯得很是無聊,不似往日的忙碌熱情。念休一路打聽著,來到了城里唯一一家還開著的小酒館。這里會熱鬧許多。人們?nèi)宄扇海髯杂懻撝麄兩磉叺碾x奇故事。他要了一壺素酒,豎著耳朵聽了起來。這種地方是惟一的消費點,一旦出了城,便是再有錢也無處使了。
今天的酒館顯得有點無聊,一直到念休的酒下去一半都沒什么讓他感興趣的話題。于是他揮了揮手,招呼來了小二。
“兄弟,打聽點事?”他試探著問道。
小二四處看了看,確定沒人關注這邊,才低下頭:“尋人還是求醫(yī)?”
“都不是。我想問的是,咱們城里有沒有富家老爺?shù)墓踊蛘咔Ы鹛踊榈氖掳。x譜的故事也成,我都愛聽。越老越好,最好是二十多年前的?!?p> “二十多年前?客官您這可是為難我了?!毙《尞惖目戳怂谎?,“好像當年齊府有個小姐鬧了一出,不過那會兒我還沒出生,也是一知半解的?!?p> “齊府?就這個就這個,有多少說多少,不會虧待你的。”聽到姓齊,念休瞬間來了勁。他聽了許多故事,這姓齊的還是第一遭。
“讓我說我可能也說不清,這樣吧,客觀您等等,有個人可能知道這事兒?!闭f著,小二轉(zhuǎn)身離開,不一會兒拉著一個干巴巴的瘦小老頭走了過來。小老頭拉了個凳子往哪兒一坐,并沒有要開口的意思。念休到是懂了,連忙招呼小二再添些酒菜碟筷。
老頭這才正眼看了看他:“你想打聽齊府的事兒?”
“正是。還請老先生詳談?!闭晷《藖砹司撇?,老頭給自己滿上一杯,抿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說道:“這事兒可有年頭了。二十五年前,老頭我還在齊府做下人,也算是,親眼目睹了那件事兒。當時啊,齊老爺膝下無子,就兩個如花似玉的閨女。大女兒許配給了東邊的李家,小女兒則是和周家的少爺指腹為婚,訂了娃娃親??上У氖牵芗夷抢蠣敳怀善?,小少爺出聲沒幾年,家底就全被他給抖光了,等小少爺?shù)搅耸畮讱q,家里空的就只剩下墻了。他那敗家的老子也拿著最后的錢不知道跑到哪里快活。可憐的小少爺只能靠著自己討生活。原本啊,這事兒到這也就結(jié)束了,娃娃親也就不了了之,老爺也從來沒提過。可是,家里的二小姐不知道從什么地方聽到了這事兒,偷偷跑去看了那周家小少爺幾次。這一看啊,就把事兒看壞了。不到幾天,倆人在一起是有說有笑的。等老爺知道的時候,甚至孩子都有了,你說這不是造孽么?老爺肯定不能允許啊,當下就大發(fā)雷霆,給小姐關了禁閉,又談了別人家的少爺,打算把這事兒瞞下來。從那天起,二小姐就安靜了下來,也不嚷嚷著見那小少爺,也不哭不鬧。老爺看她還算聽話,便早早地籌辦婚禮。結(jié)果啊,在大婚哪天,二小姐不知怎的逃了出去,和周家的小子一起消失了。再后來,天下就亂了套,齊老爺也死了,下人么都散了,還有的被抓到了宮里。”
“穿著嫁衣?是紅色的對吧?”
“那不是廢話,嫁衣還能是什么顏色?!?p> 聽著他的故事,念休顯得有些壓抑。如果這老頭所說無誤,那這二人是他父母的可能性是極大的???,又該去哪兒找呢?喝過酒,謝過了小老頭,念休拎著包走出了酒館。鑲月城不是很大,在老頭指過路的情況下他很快找到了那個大宅子。
大門前盡是破敗之色,只有頂上的牌匾還能體現(xiàn)一丟丟往日的輝煌。推開大門,屏風早已破舊的不成模樣,落滿了灰塵與蛛網(wǎng)。沿著路往進走,到處沾染了破敗的意味,寂靜而苦澀。
“這就是他們生活過的地方?”長時間的獨行讓他習慣了自言自語。這是一種緩解孤獨的方式。
而當他走到后院時,灰塵與破敗都一掃而空。東西放地整整齊齊,花草也還長著幾株,看上去一切都井井有條。
“這里有人在嗎?”他出聲喊道。不一會兒,一個身影從后面的屋子里探了出來。那是一個少女,大概十五六歲,相貌很是尋常。她好像有些怕生,先是盯著念休看了好半天才怯生生地說道:“你……你是誰???”
這下念休可是被問住了,他一時間也說不清楚自己是誰這個問題。只好硬著頭皮問:“你又是誰,為什么會在這?”
“這是我家我當然在這了?!迸⒋鸬馈?p> “你是齊家人?”念休大喜,連忙走上前去。
“站住,別動!你還沒說你是誰呢?!蹦钚蓊D時僵住,面色十分尷尬,他撓撓頭:“我……我的身份說來話長,我自己一時半會兒很難解釋清楚?!比欢?,女孩并不吃他這套,反而更加謹慎:“那就長話短說,就站在那兒說,我聽著?!?p> “好吧。”念休無奈的笑了笑:“我來自北方的一個小村子,從小沒有父母。老人們和我說,父母生下我以后就離開了。等送走了爺爺奶奶,我一路打聽父母的身份,來到了這里。我懷疑我父母有可能是齊家的二小姐和周家的少爺,所以過來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線索。”
“他們……他們怎么可能是你的父母。你有什么證據(jù)么?”
“證據(jù)……我有兩件父母留給我的遺物?!闭f著,他取出那個小包裹,展開了那件紅裙。直到這時候,女孩才從屋里慢慢走出來,她摸了摸那條長裙,好像松了口氣。
“你認識它嗎?”念休有些驚訝。然而女孩搖了搖頭:“我當然不認識啊,就真是母親留下的,那會兒我也沒出生額,怎么可能認識。只是,我覺得你莫名有些熟悉感,而且我確實聽父母說過我曾有個哥哥?!?p> “哥哥?那這么說……”然而,他還沒說完就被女孩打斷了。
“父母親都不在這,無法確認。而且,他們可能永遠回不來了?!?p> “?。磕撬麄儭?p> “應該也沒有去世,進屋里來吧,不管你是不是我哥哥,這個故事我都可以告訴你?!闭f著,女孩先一步向屋里走去,念休也拿著他的東西跟了進去。
屋子里很空曠,就只有一些勉強維持生活的東西。女孩搬了張小凳子給他,自己坐在床上。
“從我記事起,我和父母就在這里了,那時候府里的人基本都走光了。他們在屋子里陪了我十二年,之后,有一群奇怪的人把他們帶走了。但是那些人沒有搶走食物,反而留了些錢給我。我就一直生活在這里等他們回來。母親說,在錢花完之前就會回來。昨天全都花完了,可是他們沒有回來?!?p> 線索又一次斷了,才有了一點希望的念休瞬間被打回原形。還是生死不明的那種。這不禁讓念休有些失落。
“說起來,你怎么稱呼?”女孩問道。
“念休。這是母親留給我的名字?!?p> “念休?這……我……我叫念姝?!彼恼Z氣里充滿了不可思議,念休則是有些驚喜。
“可能,我們確實是兄妹。畢竟父母沒和我說過哥哥的名字?!蹦铈f道,“如果是真的,你想怎么辦。”
“不管是不是真的,我想去找他們,問個清楚。我不在意他們?yōu)槭裁磥G下我,但我想找到他們。”
“去京城嗎?可是京城很遠,要走好多天,而且又沒有錢?!蹦铈媛峨y色。
“我從村里出發(fā)的時候連水都不夠喝的,都是一路找,一路討,一路撿。錢我這里還有一些,是從哪些荒村里撿到的。我可以留上一半給你,大概能撐到我回來了。”念休就是為了這個而上路的,半途而廢從來不是他的性格。只是這個可能是他妹妹的女孩,卻讓他有些放心不下了。
“那我只好和你一起去了,我不去的話,你也認不出來他們啊,難不成還拿著衣服一個一個的問不成?!迸⑿α诵Γ岸椅乙蚕胝业剿麄?,問問他們?yōu)槭裁床换貋怼!?p> “那我們準備一下,明天就出發(fā)。只是這段路會很難,你要做好心理準備?!?p> “為了找到他們,你這么遠都過來了。我沒理由不堅持?!笨粗铈瓐远ǖ哪抗饽钚葜皇屈c了點頭,沒再說什么。他從來都不是什么話癆。
第二天清晨,兩個細瘦的身影出發(fā)了,一路向著京城的方向。這里離京城并不是很遠,走路也無非月余。倒是沒像念休想的那樣要風餐露宿,沿途散布著大大小小的村落和城池。只是,越靠近京城,反而越顯得荒涼。城越來越大,人卻越來越少,甚至有的干脆就是死城,一個人影都不見。
終于,在第二十八個傍晚,二人來到了一座大城前。城門大開,并沒有守衛(wèi),也無行人。一切都顯得死寂而枯燥。順著大門進城。城里原本的模樣已經(jīng)很難看清。入眼的盡是崩壞與殘破,就如他們見過的那些村子。整個外城都是這樣,沒有一點人煙。
念休與念姝找了處較為干凈的屋子落腳,一進屋,念休便發(fā)現(xiàn)了京城的不同。其他的荒村或空城的建筑里基本都滯留著病死鬼的臭味,而京城卻十分清爽,就單單是沒人住了而已。這顯然不太正常。夜里,念休久久無法入睡,這片荒涼的京城處處充滿了詭異。他越想越睡不著,索性起身出門。
敬業(yè)的風不是很大,念休坐在屋頂看著遠方。安靜和寂寞是整個夜晚的主旋律,風聲作為配樂,悠悠唱響了一支以遺忘為名的主題曲。
第二日清晨,念休與念姝見到了京城里的第一個人。他站在內(nèi)城門口,有些無聊的打著哈欠。他不像是守軍,手里沒有任何武器,就那么干站著??吹蕉丝拷?,也只是擺了擺手,有氣無力地說道:“快走快走。”但卻沒有阻攔的動作,看起來不是很在意他們。
見狀,念休從包里拿出一些銀子,給那人遞過去,并說道:“這位大哥行個方便,通融通融,我們想進去找個人?!比欢?,那人絲毫不為所動。他根本沒有抬手去接念休的錢,反倒是動了動他那快要睜不開的眼皮,然后沒了動靜。一直到念休打算強闖的時候,那人懶洋洋的來了句:“找人啊,那進去吧?!闭f罷,繼續(xù)瞇起了眼。
念休愣了,他還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回答。到是念姝眼疾手快的拉了他一把。他這才反應過來,帶著念姝往進走。
與外城的破敗截然不同,僅僅一墻之隔的內(nèi)城確實天壤之別。這的一切都顯得井然有序,每個人都在忙碌著,做著各種各樣的事。動作熟練而機械,彼此配合相當默契。對于這兩個突兀的外來人,甚至沒人去瞧他們一眼。詭異的是,這么多人,街上卻不見任何供給生活的建筑,就連賣東西的地方都找不到?;俗阕阋惶鞎r間,念休終于弄明白了內(nèi)城的情況。
這里基本每個人所做的事都不太一樣。但他們都在忙碌著,甚至是日也不停。他們在同一個地方吃飯,喝水,完事便馬上繼續(xù)工作,一刻不曾停歇。念休去試了試,包括打飯的人都是機械式的。無論是誰在什么時候去,他們丟回直接把飯給你,甚至沒有談論和交易。那里的飯是一種肉粥,味道很香,又能填飽肚子。只是感覺吃完有些眼花。唯一的壞消息是,他們并沒有在內(nèi)城看到他們的父母。
二人決定趁著月色進皇宮看看。
今夜的月亮很圓。趁著月光,二人來到了宮門前。離奇的是,這和普通大門并無區(qū)別,人們自由的出進,忙碌著。忙碌,是這片土地的主旋律。于是乎,不費絲毫力氣,二人溜進了皇宮。
宮苑里也到處都是人的身影,他們忙碌著,沒有一點閑暇,誰都不會注意這兩個外人。念休和念姝就那么大張旗鼓地走著,一邊探索,一邊尋找父母的蹤跡。他看見御花園的草木全都枯死,看見金鑾殿的龍椅滿是灰塵,看見宮女和平民在一起抬鼎,看見祭天臺上凝滯的弄弄黑云。
終于,在祭天臺邊上,念姝看到兩個于她父母極其相像的背影。他們正在用奇怪的粉末勾勒著一個圖案。他們走到正面時時圖案正好勾勒完。念姝一個健步?jīng)_了上去,抱住了自己的母親,喊了一聲:“娘親?!蹦钚菘纯此齻兡概L得特別相像。旁邊的好像是周公子,到是一表人才,與自己也有半分相似。
被念姝叫了一聲,齊小姐臉色有了明顯的變化,她也反手摟住念姝,輕輕喊了一聲:“姝兒?!蹦铈纳窠?jīng)再也繃不住了,她趴在母親懷里放聲大哭。兩個男人安靜地站著,到了這時,他反而更加冷靜了。
許久,念姝緩和了過來,她指著一旁的念休說道:“娘親,我記得你曾說過,我還有個哥哥。你看,是他嗎?”女人轉(zhuǎn)頭看了看,有些僵硬地點了點頭:“對,你是有個哥哥。”她還沒從機械性的工作中緩過來。
念休從包裹里拿出那一襲紅裙:“這是母親留給我的?!?p> 女子接過紅裙,摸了摸,眼中先是有了些許迷惑,又轉(zhuǎn)為恍惚,她有些木訥地說:“對,這是我的。孩子,你在外面受苦了?,F(xiàn)在已經(jīng)很晚了,你們先去屋里休息吧,明天再給你們說這的事,好嗎?”一邊說著,就已經(jīng)拉著二人往外走去。周公子始終沒有說話,只是安靜的看著。念休也沒有再說什么,盡管他有著一肚子的疑問。
他和念姝被安排在一個很大的房間,父母帶他們進來后,便稱有事急忙出去了。小丫頭還沉浸在與父母見面的喜悅里,不久便睡去了,相當安穩(wěn)。念休則覺得這里相當不真實,久久無法入睡。一直到天快亮時,他才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半睡半醒中,他仿佛感覺自己在被人移動,他努力想睜開眼睛,卻又無法成功。直到一陣嗆人的煙味傳入鼻腔,他才從咳嗽中驚醒。
醒來時,他已不在床鋪上了,而是被綁在一根柱子上。念姝就綁在他旁邊。隨身的包袱掉在地上,仔細一看,腳下的根本不是什么地面,而是無數(shù)人類的骸骨與新鮮尸體組成的混合物。他們的父母站在不遠處,面無表情地看著。在二人身邊,還站著一個未曾謀面過的男人。男人披著一件風衣,面容略顯憔悴。
念休皺著眉頭,盡管很疼,可他還是冷靜了下來。這里發(fā)生的一切都太過于詭異,詭異到他無法思考。
男人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也并未回答他任何問題,而是從身后摸出一把匕首,走上來,劃開他的衣服,在他胳膊上隔了一道口子??谧雍苌?,血流止不住的奔涌而出,他們正好滴在念休的包袱上。男人并不在意這些,只是看著。
無論他說什么,男人都沒有反應,似乎他也和那些人一樣機械而麻木。無奈,念休只好轉(zhuǎn)頭看起了身邊的情形。這兒好像是個祭壇,幾乎要堆滿了尸體的,巨大的祭壇。祭壇邊上圍著許多人,幾乎所有內(nèi)城與皇城的人都聚集在了這里。他們都十分安靜且麻木。
這時候,念休的血已經(jīng)將他的包打濕,灑在地上。祭壇邊上的人都掏出匕首,劃開了自己的手腕。一圈又一圈的紋路在這里亮起,最亮的,是祭壇中央臺子上放著的一把節(jié)杖。
男人的表情終于有了變化,先是興奮,然后迅速轉(zhuǎn)化成了疑惑。疑惑的來源是念休腳下的包袱。哪里也閃著同樣的光。他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連忙向下跑去,試圖將包袱拿出來??上?,為時已晚。祭壇中央的節(jié)杖抖了幾下,發(fā)出不規(guī)律的光芒,最后,熄滅了。它從臺子上掉落了下來,敲在了一具骸骨上,發(fā)出一聲輕響。
聲音很小,卻恍如醒世的晨鐘,幾乎是所有人都在那瞬間恢復了神色。有的驚慌失措,有的垂頭喪氣,還有的興奮不已。只有那個男人沒有變,他面如死灰地跌坐在骸骨地面上。反應最快的是周公子,他急忙沖下祭壇,為念休止血,又把他們二人放下來。祭壇邊上的人開始三三兩兩地說起了話,所說的話題并不相同。
吵鬧中,那個男人站了起來,他走到祭壇中央,拿起那把小節(jié)杖,用尖銳的一端狠狠地扎入了自己的腹部。倒地時,他的嘴唇動了動,卻發(fā)不出聲音??醋煨?,他說的似乎是:“言兒,父親無能。我來陪你了?!?p> 念姝的父母緊緊抱著她,輕聲安慰著,念休坐在地上,因為失血過多有些暈乎。周氏夫婦與念姝說了許多話,他們的經(jīng)歷,生活,還有思念。念休在旁邊聽著,心里止不住的羨慕與渴望。
然而,當周公子看過來的時候,卻向他搖了搖頭:“你是個好孩子,我們也很希望你是我們的兒子。可是,我們不能騙你,也不能自欺欺人。我們的兒子在二十年前就已經(jīng)死去了。他也不叫念休,而叫殊。抱歉。但如果你愿意,我們這個家也很歡迎你的到來。”
聽著這話,念休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反應。他沒有說話,許久。
琉金國的瘟疫結(jié)束了,國家被再次建設了起來。整個祭壇由于無法焚毀而被封印,設為皇宮禁地,永不出世。念休為留杫村帶回了一半的家人,還有一半,留在了那片祭壇中。
后來,念休再次踏上了找尋父母的路,他背著他的小包,一人前行。
金鼎浩蕩百事摧,地灼天清數(shù)相隨
滿目瘡痍何處是,煙波動蕩九州灰
茫茫渺渺蒼生故,神鬼同泣幾靈回
今將一掃須彌盡,魑魅魍魎與塵歸
圣歷927年
“十三阿哥,您不能在這里亂跑啊,這是禁地!”皇宮內(nèi),一個小太監(jiān)正追著一個到處亂跑的小家伙。
“禁地?為什么?”聽了他的話,小家伙反而跑的更歡了,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舉動。
“您停一會兒,停一會兒我給您講故事。”小太監(jiān)跑的上氣不接下氣,氣喘吁吁地說道。連哄帶騙把這小祖宗哄下來。
小家伙一聽有故事,這次噘著嘴停下來腳步:“切,真廢物,快點給我講故事。”
“您讓奴才喘口氣。”
“那我繼續(xù)跑了?!?p> “別別別,我和您說。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個王爺盜取了祖隕寶物‘白骨錯’在這地方做法,禍害了許多人,當時啊,全國上下都被他害慘啦。后來皇室又沒法舍棄‘白骨錯’,就只好吧這里列為禁地了。所以啊,小祖宗你可不能往這里亂跑?!?p> “他為什么要害人?”
“據(jù)說,是為了復活他病死的女兒。”
“他成功了?”
“沒有成功,后來被一個英雄攔下來了。”
“切,破壞別人的家庭還算什么英雄。那,人死了真的能復活嗎?”
“奴才不知。”
“切。”小家伙哼了一聲,沒有再為那他,到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意味。
當天晚上,一個小小的身影鉆進了那片祭壇,由于時間過長,那里的封鎖基本已經(jīng)只剩形式。然而,從那天起,瘟疫再次爆發(fā)了,比上一次還要快,還要強,整個琉金國在短短幾個月內(nèi)成為一片廢墟,無人生還,
幾天后,一個小女孩從祭壇里爬了出來,眼角含著一滴淚水,但神色卻盡是迷茫。
“節(jié),亦明亦暗,亦正亦邪,金木相綴,逾天之劫?;蛏穸骱剖帲蚬眵褥`言。無數(shù)禍亂前朝事,為藏兵之閣而冊之?!?p> 人間有百事,皆藏于兵,而藏兵中者,言萬事也難終?!乇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