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在擺渡人的船上不禁還是有些疑慮,白澤巡視忘川,守護封印,六首蛟再出現(xiàn),自然該他出手料理??蛇@六首蛟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莫非是當(dāng)年的漏網(wǎng)之魚?這倒也不無可能。又或者真的是封印出現(xiàn)了問題?還有白澤這小子,往日見了我雖也是這張面癱臉,不過似今日這般無禮倒是少見。他似乎很不想我從六首蛟嘴里問出些什么。這小子莫不是怕我問出什么,笑話他守護不力在更染面前失了顏面?
“大人在想什么?”擺渡人問我。
“沒什么,小心你的船篙,戳到水里的鷒魚了?!蔽姨嵝阉?。
“鷒魚肉質(zhì)鮮美,無論蒸食或是熬湯都極好,要不我網(wǎng)上來兩條,給大人拿回望鄉(xiāng)臺享用?”
“多謝宋公子,著實不用?!?p> “大人,您喚我什么?”
“你不是姓宋嗎?我喚你宋公子,有何不妥?”他沉默片刻,道了聲:“多謝大人?!钡乐x后還是說:“我這便下網(wǎng),到了望鄉(xiāng)臺定能網(wǎng)上幾條?!?p> 我嘆氣:“想來你是不知道我的手藝,不過是糟蹋了你的魚。不然我也不能回回嘴饞都得到處蹭飯。”說起來我也并非沒有在這上面花過心思,早些年給一個廚娘燒過茶,看到了她在彼岸的一世,別的尚且不論,她那一手廚藝著實讓我眼饞,便托了擺渡人網(wǎng)上來幾十條肥魚,憑著驚人的悟性和逆天的記憶力煎蒸煮炸樣樣齊全??蔁o奈味道著實不濟,偏偏我那時候又是個死心眼兒的性子,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雖然味道不濟可到底是我一番心血,可我著實對自己狠不下心,下不了口,但對旁人便無此顧慮,于是悉數(shù)賞了我的坐騎。
那時候我的坐騎還不是現(xiàn)在的畢方,而是方才出手的玄衣青年白澤。他原是鹿吳山的一只蠱雕,因長相威風(fēng)我追了他六七十年這才成了我的坐騎。說來著實丟人,在此岸要有自己的坐騎,非得有幾分本事降得住他不可。我自知是個沒本事的,又實在想耍這個威風(fēng),于是使出諸多手段,軟磨硬泡這才得逞。
他倒頗為盡責(zé),個性雖冷漠些,卻是但我所命,無有不應(yīng)。如此過了三萬年,卻硬生生被我的廚藝逼得離了望鄉(xiāng)臺。他把給我網(wǎng)魚的擺渡人打了一頓,再逼著他們喝光了我的魚湯,最后自個兒也走了。臨了只讓三青鳥給我留了句話:
于人安康于己安康,還請大人別再下廚了。
我痛失坐騎,得了教訓(xùn),自此后便真的沒再下過廚。不料白澤離了望鄉(xiāng)臺不久,便成了更染的坐騎,更染是我姐姐,亦是三生石的主人。他大爺?shù)陌诐?,老娘養(yǎng)你三萬年,離開我沒倆月你就另尋它主了,還勾搭上我姐,這讓我好沒顏面。如此氣不過,便打上門去了。那時我還是個草包,見慣了平日在望鄉(xiāng)臺冷心冷臉的白澤,陡然看到他低眉順眼,正在更染的院子里給為她架秋千,一時愣神,略略有些泄氣。
“喂,你為什么棄了我而隨了更染?”我問他。
“你做魚太難吃了?!彼鏌o表情。
“難吃你跟我說啊?!蔽铱嗫谄判?。
“說過很多次?!彼^續(xù)面無表情,“我說煲湯難喝,你便蒸了吃,我說蒸了也難吃,你便紅燒,最后不得已切了魚片兒生吃,生吃倒也罷了,你那五味雜陳五顏六色的蘸料你倒是給我解釋解釋。”
“呵呵……”往事果然不堪回首,我尷尬了一下。卻見一旁的更染一邊喝茶一邊瞧她的三生簿子,半點搭理我們的意思都沒有,轉(zhuǎn)而道:
“那更染有什么了不起,她頂天了也就只會做個面餅子?!?p> “她做的面餅子挺好,而且,她其實什么都不用做就挺好?!焙媚愦鬆敚以谛睦锪R?!芭?,對了,我記得你那里還有好些竦斯蛋和精衛(wèi)鳥蛋,與其留著給你糟蹋,不如拿些過來,攤了可以卷在面餅子里,或許你可以嘗一嘗……”你他奶奶的當(dāng)真是噎死人不償命啊。欸……自己口才不濟,本事更不濟,跑了半天討了個沒趣兒。
“你原來那頭坐騎呢?”我自顧自倒了一杯茶喝,問更染。
“哦,你說那頭小孰湖啊,被白澤打了一頓回崦嵫山了?!彼辉谝獾卣f。
“哼,好一頭霸道的蠱雕,欺負(fù)弱小,算什么本事!早晚我給他個三刀四劍,完了燉湯。”我憤憤。
“他若知道死了會給你燉湯那是決然不肯死的,即便死了也得詐尸,再者說了,你當(dāng)年不就是看他一身威武,能幫你耍威風(fēng)才死皮賴臉求來的嗎?”
“你……”你大爺?shù)?,我又被嗆了?p>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來,這是蘊慈送來的肉脯,嘗嘗?!?p> 我試了,不愧是蘊慈的手藝,有了這口吃的,方才那點子氣瞬間消了。我拿了她的三生簿子來看,正看到又是一個多情女子薄情郎的故事,那女子我倒知道,她在望鄉(xiāng)臺的茶還是我親手烹的,當(dāng)然,那時候白澤已經(jīng)走了,我也只得親手烹。她的前生我在望鄉(xiāng)臺已然盡數(shù)知曉,不過是個多情女子薄情郎的爛糟故事,無甚稀罕。不過這丫頭來世倒是傳奇。說她出身在一個家境富裕的商賈人家,不善女工也不愛經(jīng)商,卻是一把讀書的好手。十七歲那年成了當(dāng)朝唯一的女狀元,進(jìn)了中樞入了內(nèi)閣。而那窮書生,讀書倒也不差,卻成了她是屬下,偏她為官板正,立身處世頗難琢磨,那薄情書生一生瞧她臉色,如履薄冰。
“這倒是個奇女子!”我感嘆,其實我有些羨慕更染的本事,她是三生石的主人,能念動三生訣,知曉人的前世今生和來世,并拓印下來,成了一本本三生簿子。我和她最常做的事兒便是一邊喝茶嗑瓜子,一邊把這些簿子當(dāng)戲本子讀,彼岸之人的生死怨怪,愛恨嗔癡,于我們不過是茶余飯后的消遣罷了。
“我該做飯了,你留在這里用飯吧,我看你倒是喜歡這肉脯,可以給你卷些在面餅子里?!蔽乙橐豢阢y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省了吧,只管好好把你那只蠱雕喂肥了,我早晚燉了他。”說完我憤然離身,完了想想,毅然決然又回來把那一大盤肉脯悉數(shù)倒進(jìn)了自己的口袋。沒了坐騎,我只得自己招了朵云慢騰騰回了望鄉(xiāng)臺,我那二兩修為,光是駕個云便要喘上兩口大氣。
我記得回去的時候,寒川正在等我。他收拾了我那一地的狼藉,重新幫我壘起塌了的燒火爐灶,上面正燒著熱水。還有被我燒了大半的亭子都幫我收拾穩(wěn)妥了??吹剿彝蝗挥X得委屈極了,抽抽搭搭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訴說我的委屈,我是如何不容易才讓白澤答應(yīng)當(dāng)我的坐騎,三萬年來我是如何善待他,他又是如何狼心狗肺拋棄了我,更染又是如何不理解我等等……
他倒了熱水,擰了塊帕子,一邊細(xì)心地為我擦臉一邊耐心地聽我嘮叨。等我哭累了也講累了,他才說話:“餓了吧,給你帶了蓮葉粥,吃點吧?!彼褞У闹嗟钩鰜?,又輕輕吹了幾口,才遞給我道,“慢點吃?!?p> 我委委屈屈喝了幾口,喝著喝著又委委屈屈吧嗒吧嗒流眼淚。
“這又是怎么了?”他嘆了口氣。
我一邊抽噎一邊可憐巴巴道:“沒有肉!”說完我覺得自己更委屈了。
“那給你煎兩個竦斯蛋可好?”
“兩個不夠?!蔽已郯桶屯?p> “那煎四個?”
“嗯,別煎太熟,我喜歡蛋黃有點溏心的?!?p> “好?!彼业念^,轉(zhuǎn)身認(rèn)命地給我煎蛋去了。等我喝完他帶的粥,吃完他煎的蛋。他又很自覺地去洗碗收拾,我斜靠在亭子旁,跟他說:
“我不想在望鄉(xiāng)臺了,老想起那只沒良心的蠱雕。”
“那跟我回旸谷,我那里青蓮正開得好看?!?p> “可我修為不夠,駕不了那么遠(yuǎn)的云?!?p> “我駕云帶你便是。”
“我的坐騎跑了?!?p> “幫你重新獵一只。”
“可我咽不下這口惡氣?!?p> “廢了他然后剁了燉湯?!?p> “我打不過他。”
“我?guī)湍愦??!?p> “那么大一只蠱雕,得燉多大一鍋湯啊,而且我燉湯很難喝的?!?p> “我?guī)湍愫??!?p> “我燉了更染的坐騎,她不會放過我的?!?p> “如此……便也分她一碗湯好了?!?p> ……
我徹底被他逗樂了,他也笑了。我跑過去抱住他的胳膊,撒嬌道:
“師父,你怎么這么好啊!”
“不好怎么當(dāng)你師父啊?!彼呐奈业念^。
這就是寒川,此岸之主,大母大父的獨子,也是我和剪殤、更染、蘊慈、栢東臨還有慕弦離的師父。一路又當(dāng)?shù)之?dāng)娘把我們拉扯大。用他的話說,費了他姥姥的勁兒了。我們皆是以他之骨血化就,一滴血一根骨,再使出結(jié)繭化人術(shù),待破繭而出便能長成如他一般的人形,睜眼在此岸見的第一人便是他,自然視他為唯一的倚靠。此后便聽他教養(yǎng),跟他修煉玩?;烊兆?。因了寒川的照拂,我們幾個方能和樂安康地長大??伤麉s是個極不靠譜的師父,他對我們的教養(yǎng),倆字兒便能一言以蔽之:隨意。
寒川此人極為護短,對我們幾個更是寵溺寬宥到了極致,從無半分苛責(zé)。但好在他的弟子都很成器,各自有了一身本事,在此岸有了一席安身立命之所。不過我卻是個不大不小的例外,我是他的弟子里最小的。我出生的時候更染和慕弦離已經(jīng)小有本事,連蘊慈和栢東臨也算半個大人了。大我一歲的剪殤自己破繭而出嚶嚶呀呀哭起來。而我結(jié)繭兩千年,到了時辰卻硬是半分動靜也無,寒川怕我悶死在繭里便又耗損修為從外部幫我破繭,這才保我一條小命。很多年后,更染跟我說,他們看到我的時候都驚呆了,因為剛出生的我實在太丑了,皺皺巴巴蔫兒癟癟。更染說,他們破繭而出時個個白胖可愛惹人疼,到了我這兒不知出了什么差錯,跟白胖可愛挨不著半點邊??伤@番說辭著實不能說服我,因為我尚且不記得自己破繭時皺皺巴巴,她又如何記得自己白胖可愛呢?奈何她長我一些年歲,又是老大姐,我不敢駁她。不過她也說了,當(dāng)寒川抱出皺皺巴巴又丑不拉幾的我時,發(fā)生了一點他們意料之外的事兒——我笑了,對著寒川,我那張皺皺巴巴的丑臉笑得天花亂墜。
因了那一笑,我逆天改命了。
“你對師父笑了,他也笑了”更染跟我說,“那時候我們突然都覺得你沒那么丑了?!?p> “后來呢?”我一邊嚼著更染攤的面餅子,一邊問她。
“后來我們就把你養(yǎng)活這么大了呀?!彼竽笪业姆誓樞Φ溃梆B(yǎng)活大了,也變好看了。”她很是欣慰,似乎是她把我養(yǎng)漂亮的,我有點不服氣,因為我本來就能長這么好看,以后還會越來越好看的。
船靠岸了,我回過神來,很多年不曾想起這些前塵往事了,為何今日偏偏記起來了,還記得這般清楚。果然是年紀(jì)大了,便喜歡追憶往昔了嗎。還是去了一趟彼岸,心境真的變了?又或者,是那六首蛟龍令我想起了痛楚的過往?
罷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