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梨魂案
第一章:
孫盼隱約記得,那一日,天上日頭燦燦,她正在一處山頭晃蕩,忽然不知從何處刮來一陣黑風(fēng),將她刮來了這片大霧彌漫的樹林。
這里有許多與她一般的人,只是這些人有些孤僻,不大愛說話。
孫盼是個話癆,每日里若不說上幾籮筐的話,她就渾身不舒服。她喜歡跟在那些人身后,絮絮叨叨,講她生前所識之人,所歷之事。
那些人大多不怎么理她,木著一張臉,漫無目的的四處飄蕩。
她這般喋喋不休,活蹦亂跳,倒顯得與他們有些格格不入。
這樹林古怪得很,終年大霧彌漫。沒有邊際,沒有日月更替,亦沒有鳥語花香,唯有滿目枯枝,凋零陰沉。
她被困在此處,日子久了,心也如腳下的泥土慢慢腐朽下來。
可是,她卻沒有停,也不敢停,每日里機(jī)械地重復(fù)著同樣的話。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然而,也不知從何時起,她開始忘記一些細(xì)節(jié)。緊接著,她又忘記了一些人的名字。最后,前一秒那些過往還在腦中盤旋,可話到嘴邊,卻忽然忘了。
生前所識之人、所歷之事慢慢在她腦中消失,她惶恐過,掙扎過,逃跑過??勺詈?,便連這些情緒都消失了。如此這般,她終是融入了那一群麻木無知的人群。
這般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孫盼已是許久未曾說話??墒?,在一個也不知是清晨,還是黃昏日子。寂靜無聲的樹林,忽然不知從何飄來一陣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曧憽?p> 孫盼一個激靈,恢復(fù)了片刻神智。她拉住一個路人,問道,“你可有聽到鈴聲?”
那人似乎聽懂了她的話,凝神聽了一會兒,卻忽然尖叫著沖進(jìn)了樹林深處。
孫盼不解,循著聲音找到了一條小路。
小路亦籠罩在一片大霧里,看不清來路,瞧不見去路,只能看見腳下平整的黃土路上,一串清淺的腳印,只有去的卻沒有回的。
孫盼逆著腳印朝前走,隨著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捻懧暎瑵庵氐撵F氣里緩緩出現(xiàn)兩點(diǎn)燈光,三道人影。
那三人分明移動得極慢,卻一眨眼便穿過濃霧來到她面前。打頭兩人一黑一白并排走著,黑的面色冷肅,白的面色和善。他們手中各握著一根鐵鏈,鐵鏈的另一頭捆著一長串排列整齊的人,遠(yuǎn)遠(yuǎn)瞧著就像是一個人。
孫盼在林中游蕩許久,這里的人她大多混個臉熟,可面前這二人,卻面生的緊。她許久不曾開口說話,也早已忘了生前對待陌生人該有的禮儀,徑直問道:“瞧二位官人行色匆匆,這是要去往何處?”
打頭兩人似乎有些驚訝,皆看過來,黑面人道:“幽冥地府?!?p> 孫盼一驚,腦中一瞬間閃過一道霹靂,“此處竟不是幽冥地府嗎?”
那黑面人道:“自然不是,過了鬼門關(guān)才是地府地界。”
孫盼怔怔然看著他,喃喃道:“人死了,不都是要前往地府報到?”
黑面人面無表情地瞥了她一眼,漫不經(jīng)心道了句“并非全都如此。”便施法將她撥到一邊,抬步繼續(xù)朝前走。
二人走了幾步,白面人回頭看了眼還在發(fā)愣的孫盼,奇怪道:“這鬼好生奇怪,為何不怕咱們?”
黑面人隨口道:“這林中皆是些不走正道而來的孤魂野鬼,他們大多困于心魔,不肯過鬼門關(guān),生生錯過了投胎的時機(jī)。障林不歸咱們地府管,他們不怕咱們,實屬正常。咱們還是快些回去復(fù)命吧,莫叫九判官久等了?!?p> 白面人嗤笑一聲,不屑道:“久等怎么了,你就這般怕她,真是沒出息?!?p> 黑面人冷笑一聲,“你既這么有出息,便晚些回去吧,我先走了?!闭f完,竟當(dāng)真撇下他,悶頭加快了腳步。
“哎……”白面人見狀,急忙跟上他,訕笑:“說笑而已,怎的還當(dāng)真了?”
行至鬼門關(guān),守門的兩名夜叉早早便躬身迎了上來。其中一人看了看他們身后,搓了搓手,“二位無常大人,今個收獲頗豐!”
白無常自懷里取出一壺酒,扔給那夜叉,笑罵道:“拿去,你這潑皮狗,鼻子倒是靈敏?!?p> 那夜叉笑嘻嘻地打開壺塞,聞了一聞,諂笑道:“嗨,小的就等大人這一壺酒呢。”說著,便躬身退到一邊,讓出路來,目送他們進(jìn)了鬼門關(guān)。
待他們走遠(yuǎn)了,兩名夜叉才抬起身。
另外一個一直沒有說話的夜叉猶望著他們的背影,面上滿是困惑不解。
那名夜叉見他犯傻,朝他腦后猛拍了一把,“看什么呢?走,喝酒去。”
另一名夜叉猶豫了半晌,終是怯怯開了口:“大哥,方才那隊鬼魂后面似乎還跟著一只鬼魂,瞧著好像沒帶銬子。”
那名夜叉一聽,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左右瞧了瞧,低斥道:“瞧見就只當(dāng)沒瞧見,多做事少說話!”
另一名夜叉似懂非懂,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
察査司內(nèi),九判官正埋頭趕前幾日落下的案卷。白無常忽然急急忙忙跑了進(jìn)來,“大人,閻王叫您去一趟陰律司?!?p> 九判官抬頭看了他一眼,不耐煩問道:“何事?”
白無常只低著頭,不敢看她,“下……下官不知,只說叫您去一趟?!?p> 九判官想了一想,擱下筆,起身往外走。走了幾步,又突然停了下來,回頭盯著白無常道:“為何不跟上?”
白無常愣了愣,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凡……凡間晉國濱州境內(nèi)爆發(fā)瘟疫,死者無數(shù)。下官與黑無常即刻便要前往。怕是,怕是不能陪同大人前往陰律司。”
九判官狐疑地盯著他好一會兒,“你莫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本判?”
白無常嘿嘿笑著,胡亂擺著手,“哪有哪有,下官不敢。那什么,黑無常還在鬼門關(guān)等著下官,下官這便去了?!闭f完,竟不等她回應(yīng),一溜煙從她身邊奔了出去。
九判官走進(jìn)陰律司的時候,一眼便看見堂上端坐的閻王。他此時正低頭翻看著桌案上的一卷冊子,神情晦暗不明。右下方的桌案坐著魏征,面上是一貫的嚴(yán)肅不近人情。崔玨坐在他對面,見她進(jìn)來,朝她使了個眼色。
九判官微微一愣,面色如常地朝崔玨這邊走了過來,心下卻忍不住揣測。包含她在內(nèi),四府判官來了三個,再加上堂上的閻王,這樣大的陣勢,莫不是發(fā)生了什么大事?
她走到崔玨旁邊的位子坐下。
崔玨湊過來,朝黑白無常努了努嘴,悄聲道:“鬼門關(guān)攔下的?!?p> 九判官不明所以,悄聲問道:“為何要攔下?”
崔玨待要回答,卻聽得魏征“啪”地一聲,拍響驚堂木,“何方人士,報上名來。”
話音方落,一個怯怯的聲音自墻角里響起,“民女孫盼,家住白水縣,旁的……旁的就不記得了?!?p> 九判官循聲望去,發(fā)現(xiàn)墻角里似乎窩著一團(tuán)淡薄的幾乎與周圍融為一體的鬼魂。她用眼神詢問崔玨,崔玨卻坐正了身子,露出了一個微妙的笑。
魏征臭著臉看了九判官一眼,冷哼了一聲:“崔玨,你來說?!?p> 崔玨取出生死冊,有些興奮道:“這鬼魂方才上了孽鏡臺,你猜怎么著?孽鏡臺不知為何卻毫無動靜,幾千年來可是頭一回見吶,稀奇得很!”說著,把生死冊往九判官面前一遞,“你再瞧瞧這個……”
九判官狐疑地接過生死冊,從頭翻到尾卻未見到孫盼這個名字,也驚了一跳,問道:“生死冊中竟然沒有她的名字,這是為何?”
魏征看向堂下的黑白無常,厲聲道:“你二人還不速速將此事道來?!?p> 黑無常偏頭看了看仿佛老僧入定的白無常,無奈嘆息道:“今日屬下二人,自凡間返回地府途中,路過障林。這叫孫盼的鬼魂便站在路邊,見了下官二人并不懼怕,反而纏住下官二人問東問西,隨后還一路跟著來到鬼門關(guān)。下官本以為她到了鬼門關(guān)便會自己返回障林,也就未驅(qū)趕她。誰知,她竟跟進(jìn)了鬼門關(guān),還一路跟來了陰律司?!?p> 九判官面色頓時陰了下來,難怪方才他們兩個火燒屁股似的要逃去凡間。擺明了是想把禍甩到她頭上,自己逃之夭夭。若不是崔玨及時攔下了,她今日便是有百口也無從辯駁。
她狠狠瞪了黑白無常一眼,走下座位朝著閻王一拱手,道:“既然是黑白無常帶進(jìn)來的,便由黑白無常送回障林,閻王意下如何?”
“不可!”
“不要回去!”
話音剛落,便聽得堂上閻王和隱在角落的孫盼同時出了聲。
那孫盼似是受了刺激,從墻角里沖出來,就往門外跑,不停地尖叫:“不要回去,不要回去!”
黑白無常見狀,趕忙追上去制住她。
九判官卻不理會那方,只疑惑地看著閻王,仿佛在等他的解釋。
閻王干咳了一聲道:“困在障林的鬼魂,皆是不肯放下生前癡念之人。癡生障,障生魔。爾等身為地府判官,豈可放任不管?”
九判官與崔玨互看了一眼,皆是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那要如何?這名叫孫盼的小鬼一看便是魂魄不全,投不了胎,不送回去,難不成還要放在地府養(yǎng)著?”
閻王干干一笑,好言好語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孫盼既然愿意來到地府,想必是放下了生前癡念。我等何不學(xué)那西方如來佛祖,化解她的心魔,渡她去往彼岸?叫你們來,便是為了此事?!?p> 話畢,堂下靜了一靜。
崔玨突然起身朝閻王拱了拱手,面色嚴(yán)肅地往外走,“那個,下官要押著新來的鬼魂去輪回井,不能誤了時辰。”
九判官也忙不迭地起身拱手,往外走,“那個,凡間晉國濱州境內(nèi)出現(xiàn)瘟疫,黑白無常忙不過來,下官得去搭把手……搭把手?!?p> 那方魏征亦站起來,一本正經(jīng)道:“下官亦有要事。”說罷,竟快步超過他們,當(dāng)先跨出了殿門。
九判官與崔玨互看了一眼,爭先恐后地擠向殿門,眼看著勝利在望。身后卻傳來一道陰惻惻的聲音,“林九留下?!?p> 這可是喊了全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