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黃土蔓延過來,眾人只覺眼中好似進了沙子,不由得閉上了眼。
再睜開眼時,已回到了察査司,堂上依然做著文昌帝君、九判官和崔玨。
蕓娘好奇地看了一圈大堂里的人,目光最后落在眼前兩個淚流滿面的男人,面上有些迷茫又有些哀傷。她慢慢撫上荀邑的面,似是終于想起了什么,眼中也慢慢恢復(fù)清明,“阿邑么,你都長這么大了。”說完這句話后,她自己先是一驚,急忙撫上自己的唇,不敢置信道:“我竟能開口說話了?!?p> 荀邑含淚笑著,重重地點了點頭,“娘親,您的聲音真好聽,像百靈鳥一般。”
蕓娘笑看著他,目中淚光點點,“油嘴滑舌的,是不是又犯了錯?打小就是這般,每每犯了錯,便對我說些甜言蜜語哄我。說吧,犯了什么錯,我叫你父親收拾你?!?p> 從來都是沉穩(wěn)嚴肅的荀軻此刻已是哭得似個孩童,聽到蕓娘提到他,忙用袖子抹了抹淚,執(zhí)起她的手,顫抖地喚了聲“蕓娘?!?p> 蕓娘看向他,緩緩伸手撫上他鬢邊白發(fā),亦笑望著他,“你老了,都生白發(fā)了?!?p> 荀軻握住她的手,“你一點也沒變,還是那樣年輕?!?p> 蕓娘低頭一笑,似乎是有些羞澀,又有些說不出的酸楚,“不年輕了,我嫁你時,便已過了韶華,如今想起,仿佛就在昨日?!闭f到這里似又想到了什么,抬頭問道:“你的抱負可實現(xiàn)了?”
荀軻點頭,“皇上圣明,四海太平,社會清明,百姓安居。實現(xiàn)了,蕓娘,往后便可生生世世……”
“生生世世?”安靜的殿內(nèi)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刺耳的笑聲,袁珍指著荀軻和蕓娘,尖銳地叫喊著:“不可能了,不可能了。一個犯了殺孽,要打入火山地獄;一個魂魄被嗜,化作孤魂野鬼,你們生生世世都不能再相見了?!?p> “這么說來……”九判官看著袁珍,雙眸含著萬年寒冰,“你是知道噬魂陣的?”
“我當然知道的?!痹涞靡獾匦χ?,“噬魂陣下,萬魂皆成煞,大人可聽過這句話?”
九判官面色一白,只覺得這句話似是一鼎巨鐘在心中敲響,震得心房顫抖不止。
“哈哈哈……”袁珍笑得越發(fā)得意,她指著九判官,“瞧?。∨铝四?,連地府堂堂判官大人都怕了呢。靈智道長果然沒有說錯,大人很怕噬魂陣,單單只是聽到了名字,便嚇得呆愣住了?!?p> “如你所說……”文昌帝君起身走到九判官身旁,伸手按住她的肩膀,眼睛卻看向袁珍,微笑道:“那噬魂陣是靈智道長所設(shè)?”
袁珍昂起頭,“當然?!?p> 文昌帝君目光清朗,惋惜道:“想必你花了不少銀子吧。”
袁珍看著他,眼中滿是戒備和陰狠。
“你被騙了?!蔽牟劬婺繙睾?,笑容可親,“那噬魂陣是假的,能設(shè)下此陣的人,已于千年前神魂寂滅了?!?p> “你胡說?!痹浼饨兄?,“你是何人?竟在此胡言亂語?!?p> “他是何人?你又何須知道?!本排泄俑屑さ乜戳宋牟劬谎?,起身走下桌案,來到她面前,“你只管聽聽,趙婆子怎么說?!?p> 說完,便轉(zhuǎn)向趙婆子,“你來說說,靈智道長,你是怎么尋來的?!?p> “是?!壁w婆子恭敬道:“袁氏給了我袁相的令牌和一包銀子,命我去朱雀山火云觀請一位道法高深的道士,無論用什么手段都要在天黑前帶回莊子。我領(lǐng)命去了,剛出莊子,便迎面碰上一個道長。那道長穿著火云觀的道袍,拿著火云觀觀主的令牌,對我道,觀主早已算到袁氏有此一劫,特命他來助袁氏化解危機。眼看著要天黑了,我心中焦急萬分,便一咬牙,帶他進了莊子?!?p> “你可還記得那道長樣貌?”
“說來怪得很,我對旁的事記得都很清楚,唯獨對他面目記得不清,只記得他眉心一顆米粒大小的朱砂痣,鮮紅如血?!?p> “后來呢?!?p> “道長設(shè)完了陣,袁氏拿出五百兩銀子命我送去給道長,可是我來到道長休息的房間時,道長已經(jīng)走了,亦如他出現(xiàn)時一般突然。”
“那銀子呢”
“銀……銀子……”趙婆子怯怯地看了一眼袁珍,吞吞吐吐道:“銀子我……我藏了起來?!?p> “哦……原是這般。”九判官重新來到袁珍面前,意味深長道:“原來這噬魂陣隨便在門外碰上個道士便能設(shè)下。”
“不是的?!痹浼饨兄鴵渖蟻恚≮w婆子的脖子,“賤婢,叫你說謊,叫你說謊,掐死你,掐死你?!?p> 趙婆子被掐住了喉嚨,聲音嘶啞,“大人,我沒有說謊,千真萬確的事,那銀子后來我拿回家給了兄長,你可以問問他啊,大人。”
九判官施法分開她們,冷冷笑道:“又何須問你兄長,若真是噬魂陣,為何蕓娘的魂魄卻絲毫未損?”
“什么?”袁珍瞪大了眼,猛地看向蕓娘,喃喃道:“這不可能,你在騙我,我不信。”
“你若不信?!本排泄傧蚯耙徊剑氨九鞋F(xiàn)在就可以讓她投胎轉(zhuǎn)世。如何,你想看嗎?”
“不要,不要,我不要看?!痹鋻暝说綁恰?p> 九判官步步逼近,繼續(xù)道:“她不光可以投胎,來生她會尊享榮華,覓得如意郎君,兒女昌隆,一生無災(zāi)無病。她會壽終正寢、含笑而終。你可知道,這本該是你的今生。你拆散她的姻緣,殺害他的生命,殘害她的軀體,你不希望她過得好??墒悄?,她的來生卻是你拱手讓出的今生。你瞧,多么諷刺,又多么公平?!?p> “不不不……老天啊……不是這樣,不該這樣,你在騙我!”袁珍驚悚地看著自己的雙手,生前種種在她眼前如走馬燈一般閃過,最后定格在蕓娘咽氣時那一雙干凈清澈的眸子。她這一生明明可以過得很好,可是她都做了什么。
“你看看?!本排泄偕焓种赶蚓o緊依偎在一起蕓娘與荀軻,“你殫精竭慮,你機關(guān)算盡,你做了所有能拆散他們事,到頭來,你如愿了嗎?”
袁珍搖著頭,痛哭著,尖叫著,“沒有,沒有,沒有?!?p> “是啊,沒有,他們今生因你不能在一起,但他們還有來生,還有生生世世??傆幸皇?,他們還會相遇,相愛,相守終身,彌補今生未盡的遺憾。他們會將你忘記,忘得一干二凈,愛與恨,苦與痛全都灰飛煙滅。最后,你在他們的生生世世里,便是連一粒微塵都不會剩下。那時,你在哪里?在油鍋地獄,承載著痛苦的記憶,日日煎熬,日日掙扎,日日痛苦。如此,你再想想,值得嗎?”
“不值得!”袁珍連滾帶爬地來到九判官面前,連連叩首,“大人,民女知錯了,民女知錯了,求大人救民女出苦海,求大人救民女出苦海?!?p> 九判官搖了搖頭,“你……跪錯了人?!?p> 袁珍一怔,瞬間明白過來,連滾帶爬地跪在蕓娘面前,連連叩首,“蕓娘,我錯了,蕓娘我真的知錯了,對不起,對不起?!?p> 蕓娘看了看荀軻,又低頭看向袁珍,嘆息道:“你雖殺了我,可你的結(jié)局并不比我好,如今你已在油鍋地獄受了刑,你我……兩清了?!?p> 袁珍抬起頭,涕淚交錯地臉上滿是驚愕。
蕓娘笑著對她道:“你還愣著做甚,還不快去求求判官大人?!?p> 袁珍朝她深深一叩首,再次跪倒在九判官面前。
九判官卻看也不看她一眼,轉(zhuǎn)身回到堂上,拍響驚堂木,“罪婦袁氏聽判。”
袁珍叩首,“袁氏在?!?p> “罪婦袁氏,心性兇殘,善妒成魔,以殘忍手段害死周蕓娘,又以邪術(shù)囚禁周蕓娘魂魄,致使魂魄不歸地府,擾亂天道循環(huán)。本應(yīng)罰你在油鍋地獄受刑百年,再打入畜生道,永不為人??赡钤谀阏\心悔過,現(xiàn)罰你在油鍋地獄受刑十年,再到地藏王菩薩處,抄寫經(jīng)書,直至洗涮凈身上所有罪孽,方可轉(zhuǎn)世投胎。你可服?”
袁珍起身,又深深一拜,“服?!?p> “帶下去?!?p> “罪人荀軻聽判?!?p> 荀軻跪地叩首,“荀軻在?!?p> “罪人荀軻,毒殺袁氏,手段殘忍。本應(yīng)打入火山地獄,日日受烈火灼心之苦??赡钅闱笆涝旄0傩?,積累功德,功過相抵?,F(xiàn)將你打入畜生道,十世不再為人,你可服?”
荀軻一拜,“服?!?p> “荀邑聽判?!?p> 荀邑放開蕓娘的手,跪地磕頭,“荀邑在?!?p> “你身為活人狀告死人,有違天道;身為人子狀告父親,有違孝道?,F(xiàn)著陰律司崔判官削去你十年壽命,你可服?”
荀邑深深一拜,“多謝大人,了我心愿?!?p> “不過……”九判官面色微緩,道:“本判念你至誠孝心,特允你母子二人相聚片刻,天明,立刻返回陽間,不得有誤?!?p> 蕓娘和荀邑連連叩首,“多謝大人。”
“只是……”荀邑起身,面露祈求,吞吞吐吐道:“我父親他……”
九判官擺了擺手,一臉不情愿,“本判向魏大人借了你父親幾日,他卻一點忙也沒幫上,本判不會這么快放他去投胎?!?p> 荀軻聽聞,滿面喜色,向九判官連連叩首后,帶著母子二人出了殿。
想來一家人有說不完的話吧。
只是還有一些疑問……
九判官轉(zhuǎn)身看向文昌帝君,問道,“敢問帝君,那噬魂陣當真是假的?”
文昌帝君笑了笑,“是,也不是?”
九判官不解,“這是何意?”
文昌帝君起身抬步朝外走,“徒有其表罷了?!?p> 九判官恍然,急忙跟上,“帝君方才說,會噬魂陣的人已經(jīng)神魂寂滅了,這又是怎么一回事?”
文昌帝君慢慢走著,輕描淡寫道:“千年前,本君投胎凡世,查探一起人口失蹤案,發(fā)現(xiàn)有修道者在天虞宮太液池設(shè)下噬魂陣,收集煉化魂魄,以增加修為。便破了陣,救出被困魂魄,兇犯見罪行敗漏,便也跳了噬魂陣,神魂寂滅?!?p> 九判官點點頭,撫掌稱贊道:“帝君好厲害,下官一靠近那陣就頭疼欲裂。帝君不僅破了冒牌貨,連真的都給破了,好厲害呀!”
文昌帝君偏頭斜她一眼,笑著搖頭,“你不必恭維我,太假?!?p> 馬屁拍翻車了,九判官訕訕地笑了笑,朝著文昌帝君鄭重行禮,“今日多謝帝君?!?p> 文昌帝君腳下一停,轉(zhuǎn)過身,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你若真心想要謝我,便陪我將剩下的幾層也逛了吧?!?p> 九判官臉一綠,匆匆行了一禮,轉(zhuǎn)身就跑,“下官剛剛想起還有一些案卷未寫完,今個怕是沒時間了,往后也是沒時間了,帝君還是去找鐘馗吧?!?p> 文昌帝君緊跟上她,“荀軻一案,本君幫得是你,又不是鐘馗,為何要他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