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訊
“陸明初,爺爺死了。”
這是陸明初喝醉前聽到的最后一句話,他拿著酒杯的手抖了一下,胃部粘稠的酸液倒涌到喉嚨間
“明初,我們需要馬上回家?!鄙磉叺男」们П蛔?,她起身的時候帶倒了桌子上的酒瓶,玻璃叮當墜地。
陸明初沒想到,爺爺在今天死了,是被人謀殺的。他最尊敬的爺爺,整個家里最和藹親切的老人,用最痛苦最可怖的方式死在了眾目睽睽之下。
死亡這個東西對于很多普通人來說也許是屈指可數的明天,可對于陸明初這一家來說是遙不可及的未來,一個人出生以后要等很久很久才會死去。
一百年,二百年,三百年,生死離別對于陸家這一家長生不老的人們來說太過陌生,他們擁有的只是世事顛簸的悵然,和百年起落的孤獨。
陸明初今年95歲,是整個家里面最年輕的晚輩,年輕的像是個稚氣未脫只知道帶著眼睛死讀書的中學生,不過他只是看上去純良正直,遇見熟人能耍貧嘴炮,像是大話西游里的唐僧。
他跟小姑去酒吧的時候還被人攔下來討要身份證才能進去。小姑今年155歲,如同她的名字“陸明欣”,一張玲瓏嫵媚的臉卻僅僅有25歲左右的年紀。
長生不老是整個陸姓家族最大的秘密,有秘密的家族不止他們一個。這個世界在表面明媚的朝陽之下,在上億的人群之中,總會隱藏很多不可言說,不為人知的秘密。
2005年,有一名女子聲稱自己能夠聽到一公里以外的街市鬧聲,2010年,有一位中年男子宣稱自己可以通曉飛鳥的思想,一個人說自己三番五次在夢里夢見了第二天即將發(fā)生的場景。
上億人一次次迭代生長,在自然的力量下適者生存,在眾多生物里成為最頂端的支配者。有時候自然的法則也會打馬虎眼,它會給予某些人特殊的傳承天賦,讓他們在某方面有超乎常人的生長,比如力量,比如感知,比如壽命和衰老。
接到老爸的電話的時候,陸明初和陸明欣正在酒吧里一杯杯的喝著小酒,準確的說是被迫看著她一邊罵罵咧咧說分手的不甘心,一邊往嘴里灌酒。陸明初不喝酒,他一喝就會出事。
他身邊的陸明欣正經歷155年間的第32次失戀,按理說她早該看破紅塵了。陸家整個家族因著長生的秘密大多都避世生活,唯獨陸明欣喜歡人世間的煙火氣,燈紅酒綠,兒女情長,她樂此不疲地投身于一段又一段的戀愛中去,經歷分手、難過、愈合的再生長過程。
“你的人生除了三點一線,吃喝拉撒,還有點兒別的嗎!我?guī)愠鰜碚覙纷?!陶冶一下情操!?p> 手機在桌子上震動,她沒有聽到,只是拖著腮給陸明初倒?jié)M一杯酒。
陸明初耳邊的助聽器隨著她的嘰喳聲傳來一股刺耳的噪音,扭曲的電流讓他不禁縮著脖子,捂著耳朵,生怕助聽器的線被這瘋女人的拉扯給拽掉了。
陸明初出生的時候便患有耳疾,左耳全部失聰,右耳也僅僅剩下一半的聽力。
這種隱疾應該是陸家家族人人都有的詛咒,他們受得上蒼的恩賜可以長生,于是大自然總要從身體上討回點代價。陸家的人個個都患有不能痊愈的隱疾,有人隱疾生于心肝脾肺,有人在四肢皮表,比如小姑陸明欣,她天生氣管發(fā)育不全,患有嚴重的哮喘。
陸明初扶了扶厚眼鏡,掃了眼周圍的景象,燈紅酒綠下是一堆堆搖頭晃腦。
一切的喧鬧與繽紛,都在小姑接到老爸的電話時戛然而止,她二話不說的撞到了酒瓶,拿起包拽起陸明初的手一邊通話一邊走出酒吧。
“哎哎哎!”陸明初反手扯過急匆匆要上駕駛座的小姑姑,“您能遵守一下道路交通安全法嗎陸明欣,醉酒開車不規(guī)范,下一秒就立馬親人兩行淚知道嗎?!?p> 陸明欣臉色發(fā)青,副駕駛車門被她甩上,陸明初皺著眉跨上駕駛座不明所以。
“陸明初?!焙笳咛а郏憧匆娝C穆的神色
上次她這么叫陸明初的時候……
“陸明初,跟小姑姑回家?!?p> 上次她用這種語氣這種表情叫陸明初的時候,已經是七十多年前了,那時候陸明初二十多歲,在整個長生的家族里是如同新生兒般的存在。
場景在眼前恍惚,他回神看向小姑姑,問怎么了。
“明初,爺爺死了,我們回家?!?p> 整個世界頓時像被按了靜音鍵一樣,直到她又重復了一遍。
“陸明初,馬上回家?!?p> 汽車被發(fā)動起來,窗戶旁的樹木與燈光一輪輪后退著,光和影在眼睛放大又縮小。
到了本家,陸明欣下車的時候一陣腿軟,只能堪堪握住陸明初的衣袖,隨著他走入幾十年前剛剛翻修過的老建筑,清簡古舊的白墻為整個家族圈出一塊與世隔絕的郊區(qū)宅邸,樹枝和石頭在房屋外一動不動,祠堂里面明晃的燈光和窸窣的人聲一點點靠近。
進入祠堂,周圍的木制座椅上坐滿了人,陸明初無暇去看他們,只盯著正中間幾案上的骨灰盒,老爺子的照片在蠟燭的火光下光華百轉。
“明欣,明初,先坐下?!?p> 老爸的聲音充滿了疲憊,滄桑又渾厚。聽到有人叫陸明初的名字,靠近幾案的座椅上一道目光打過來,然后那人輕輕皺起眉。
也許是察覺到那抹明顯的視線,陸明初也朝右前方望去,眼里還殘留著爺爺逝世的震驚,他看進了他的眼睛。
裴旻目光在陸明初的臉上梭巡,最后定格在他慢慢發(fā)紅的眼眶上。
裴旻的名字像女生,于是人長得總帶著點漂亮的陰魅,他小時候也常常被人認作為女生,因為這一點被無數人欺負過。
裴旻七歲的時候,陸明初七十七歲,正好是十八年前,他打腫臉充胖子,充當幾個家族里的長輩替他解了無數次圍。于是其他家的小孩子們都稱呼陸明初為老妖怪,他們叫裴旻為毒爬蟲。
小時候的他陰郁空洞,總是低著頭,過長的劉海遮住眼睛。如今的裴旻已經成為裴家最年輕的家主了。不似年少的自卑陰郁,此刻的他性情張揚了許多,從骨子里發(fā)出隱隱凌厲的盛氣。
也對,畢竟裴家的家主也有另一個稱呼為萬獸之王,他們通獸性,裴家的發(fā)家起早于湘西和苗疆。
有些人能夠與飛鳥走獸心靈相通,而裴旻的天賦卻更加陰詭,他不僅號令鳥獸,卻不知怎么連毒蟲蛇蟻也可以控制,所以能夠掌握只有女性才能傳承的制蠱術。
可是幾個家族見已經幾十年沒有往來,交情恩怨也刻意被淡去,老爺子逝世只是自己陸家的事情,裴家的人為什么也在這里。
陸明初錯過裴旻的目光,朝四周的座椅打量過去,這才發(fā)現不只是裴家,幾個家族距離這里近的人都趕過來了。
裴旻收回目光:“來之前我們也收到云南鄭家的簡訊,鄭家主在一刻鐘前也被人殺害了?!?p> 在趕來之前,陸明初以為爺爺是病終或者是意外,畢竟幾個家族早就在百年前的大動亂后士氣大傷,藏匿在普通人世家的煙火中,不接觸人也不得罪人。
可如今裴旻的一句話卻告訴他,爺爺是被謀殺的,被謀殺的人不止爺爺一個。
陸明初站在原地,頭頂明亮的燈光倒映在眼睛里,卻再也無法被吸納進去。
有時候陸明初會覺得自己白活了九十多年,這九十年來,除了當年個家族血流成河的慘劇后,他一直被家人好好保護著,最護著他的就是陸老頭。
那可是他的爺爺,他的老頭子啊。
老爺子見過斗轉星移,自己都記不得自己活了多少歲,是健康安樂的老頭,是陸家人的主心骨,也是幾個家族里最具威望的長輩。這些家族里幾乎所有的孩子都在他慈善溫和的目光中長大。
陸明初表現的比剛剛平靜了很多,他透過鏡片看向父親:“知道是誰干的了嗎,為什么要這么快將爺爺火化?”
要么是無法從尸體辨認線索,要么是兇手已經被明眼看出來了,甚至能夠讓整個家族寧愿壓下悲痛息事寧人,也不愿意公開吊唁。
回答他的卻是裴旻。
“已經知道了?!?p> 裴旻似笑非笑,嘲諷般彎起嘴唇,看向陸明初的目光意味不明:“是明初哥你認識的人,不知道你記不記得了,他與你最親近?!?p> 看到裴旻熟悉的笑容時,陸明初就知道問題的答案比他想象中要糟糕百倍。
死了的可是陸爺爺,老爺子是抱過裴旻教過裴旻的人,裴旻性子什么時候變得這樣涼薄,陸明初皺起眉。
“有話直說就好,與我親近的人曾經也有你,難道你也是嗎?”
“我怎么會做讓你不開心的事,明初哥?!?p> 他的回答竟然不是“我怎么會殺陸爺爺”,而是“我怎么會做讓你不開心的事”,裴旻說話拐著彎,像是要與陸明初親近,卻用錯了地方,生生又給兩人加了道隔閡。
“你……”
“抱歉,我說錯話了,你別生氣?!?p> 陸明初知道現在不是與裴旻生氣的時候,不再同他說話,而是看向叔叔伯伯這些長輩們。
“如果那個人我也認識的話,我跟著大家一起去抓回他殺人償命,如果困難的話我也可以私下在警局里找人,找到為止,殺人償命。”
陸明初帶著高度近視的厚眼睛,耳邊還是金屬助聽器,一個老實高中生形象的他,在外面的身份竟然是一個警局中的實習生,說出去也沒人相信。
他信誓旦旦的一席話,卻并沒得到意料之中的回應。反而是叔叔伯伯們復雜的注視。
陸明欣眼眶通紅,“爺爺在哪里發(fā)現的,臨終的樣子是什么,被謀害的手段是什么,為什么還不去找兇手,為什么大家都不說話,被謀殺的可是爺爺!”
氣氛比剛剛更僵硬了,一張張沉重的臉讓陸明初若有所思。也許不是不去找兇手,而是不能找;也許不是抓不著,而是找不到。
找不到……不能找……
他看到父親剛剛張嘴要回答,就另有兩個家丁從外面抬著兩具擔架匆匆忙忙趕進來,前面領頭的是一個穿著連衣長裙的中年女子,是陸明初的姨姨。
擔架上尸體的血跡還沒有干涸,腥臭味隨著大灘大灘的鮮血頓時充滿整個祠堂。
“剛剛在陸爺爺被殺害的房間外草叢里,發(fā)現了兩具尸體,是上周剛剛招攬的家丁,死狀和陸爺爺一樣?!?p> 陸姨姨說罷看向陸明初,嚴肅的神情緩和了些:“明初和明欣也回來了。”
與姨姨打了聲招呼,陸明初便看向擔架上的兩具尸體,這就是爺爺臨終前的模樣嗎?
兩個年輕的家丁眼球痛苦的爆睜著,胸腔和肚皮都癟下一大塊,皮膚耷拉著上面布滿紅斑,像是里面的五臟六腑都皸裂成一團團血肉,七竅處仍舊源源不斷流著黑血。
兩人都像是臨死前經歷過痛苦的折磨,所以爺爺也是這樣嗎?
五臟皸裂,黑血成河。這樣陰詭的死法,鮮血盡失……
像是鐵棒打過自己的腦門,陸明初愣在原地,他也猜到了兇手是誰。那個最不可能的兇手。
不對,不會是他殺害的。因為他……明明已經死了啊,陸明光。
陸明光,他的表哥,其實本姓應該是金的。
當初的家族一共有六個:陸氏長生,裴氏馴獸,卞氏占卜,金氏馭血,小金氏趕尸,鄭氏醫(yī)理。百年前卞氏和金氏全部覆滅后,只剩下四家了。
陸明光是金氏和陸家兩種血脈生下的孩子,金氏的人血液天生特殊,一方面他們需要吸食人血來維持生命,就像是西方流傳的吸血鬼。另一方面他們也擅長馭血,血液中帶著特定的蟲卵細菌,在離開身體后還可以被原主人駕馭。
比如這兩具尸體的死法,只需要金家人的一滴血鉆入人的身體,就可以變換成吸血蟲和毒液,瞬間腐蝕五臟六腑。
金家人也因為這樣的天賦被其他幾個家族忌憚和唾棄,其實同樣被忌憚的還有陸明初所在的陸家。
陸家雖然長生但向來人丁稀少,男性與女性的生育能力低下,有時候百年才可以添一個新丁。
幾個家族對陸氏最嚴格的誓約就是陸氏絕對不與其他家族的人締結姻親,因為誕下的孩童疊加了兩種倫理不容的天賦,將會打破宿命循環(huán)帶來的平衡。
很久之前占卜的鄭氏曾經說過,兩種天賦血脈的人出生是最將會招致堪比屠城的禍事。
卜文中說到災禍的源頭就是陸明光,長生不老,喜食人血,擅長陰森的馭血術。
白色襯衫晃動著光亮,尖俏的下頜,清冷一雙眼。明明是卜文里屠城災禍般帶著煞氣的存在,陸明光卻像是雪松一般孤單涼薄,讓人沒有辦法將他與他血液中的蟲卵聯想在一起。
現如今提起陸明光這三個字,陸明初也只能想起飄揚大雪中一抹單薄的身影。
他們兩個第一次見面是八十年前,民國二十八年的冬天。
陸明光被當成理該誅殺的災禍,陸家和金家都沒有辦法收留。因為是卞家占卜出了屠城預言,所以只好將他囚禁在卞家偏僻的園子里。
偏偏不巧,陸明初闖了進去。
“滾出去,誰讓你闖進來的。”
他是孤單的,孤傲的,也是草木皆兵的,這是陸明初見到他的第一眼。匕首握在陸明光手里,架在自己脖子上。
彼時陸明初手里還攥著一包油酥餅,他不敢動彈,只能慌亂地指指自己劣質的助聽器。
“你說什么,我聽不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