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鐺鐺鐺,鐺鐺鐺、、、、、、”。
放學的鐘聲一陣趕著一陣,忙慌慌地入耳,又急匆匆地消失。不多會,灣東小學的校園里熱鬧起來。
四年級的教室里,梁丹云還沒收好書包,聽到有人在叫她。是姐姐梁丹欣,和別年級的幾個腦袋有高有低的排在教室門口。
“丹云,快走,要下雨了”。
“姐姐,你先走吧,今天我值日。”
那姐姐是絲毫沒有等的意思,嗯了一聲,重新背了一下書包,胖胖的小屁股就扭在了吵吵鬧鬧的學生群中。
除了值日生,其余同學已離開教室,梁丹云將收好的書包放進桌洞,然后熟練地拿起一個個凳子放在課桌上,沈明義開始揮舞笤帚,黑板上的粉沫圍著許文英亂飛。沒有誰指揮誰,誰又能指揮誰,打從一年級起,每周一次的值日是最能體現(xiàn)孩子們?yōu)橥瑢W服務(wù)的熱情了。
因為要下雨了,確切地說,秋雨的遣使已經(jīng)零零星星地點地探路,為大部隊蜂擁而泄驕傲地砸個土窩,很不友好地敲敲窗,輕閃一下它喜歡的那片片黃的綠的樹葉,卻遲遲沒有大雨落地的跡象。許是在考驗地奶奶的耐性吧,天就這么陰著,冷著,點滴著......。
同學們已將教室打掃干凈,只待把垃圾倒掉,梁鵬飛是班里長得最高的,每次去學校大門外的垃圾池倒垃圾,是體現(xiàn)他跑的最快的時候,盡管同學們并不認可他的速度,可人家自我感覺良好,又比同齡孩子高出了半個頭,父親是村里的村長,母親是村繡花廠的廠長,這樣的家庭又多么讓人艷羨呀。
這次,梁鵬飛明顯要用最快的速度沖出校園,待地上的垃圾全部掃進鐵插子,他兩手端起就往外跑,身后是幾個小伙伴“快跑快點”的呼聲。這梁鵬飛跑出去還沒十米,不知哪根腳筋短了路,腳底一個撲愣子,鐵插子已先他一步“咣嚓”落地。
站在教室門口的幾個孩子先是一驚,接著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看著梁鵬飛。這冷不丁的一跤對梁鵬飛來說也是突如其來,他趴在地上怔了那么一小會,便快速爬起來,看了看飛出鐵插內(nèi)的垃圾席了一地,自己也笑了起來。
“女王老師”,不知是誰小聲說了一句。
笑聲戛然而止,門口的幾個孩子迅速竄進教室。
“在哪?在哪?別嚇唬人,負責掃地的趙良軍怯怯地問。
“辦公室那邊”,剛才擦黑板的許文英壓低了嗓門。
幾個腦袋悄悄地探出去,又旋即縮回來,像啞了一般,都不說話了。灣東小學有兩位王姓老師,一男一女,為了好區(qū)分,同學們私底下便加以性別稱呼,這女王老師可不簡單,她可是學校公認的比男王老師批評學生厲害十倍能直接上手就打的漢子級,三年級時,丹云因為沒有背誦完生字表,也挨過她一巴掌。
趙良軍是最怕女王老師的,他家是灣東村最貧困的一戶,他的母親操著濃濃的東北口音,是他的父親趙志科闖關(guān)東時帶回來的。剛來灣東村時,他母親見家里連睡覺的床也沒有,哭著鬧著要回東北,大罵趙志科是個騙子,騙了她。
但趙志科是窮了點,心卻善良,人也好用,不管是誰,只要有用的著他的地方,他從未讓人家犯難為。趙志科共弟兄三人,他是老三,從小習得一身好水性,干起活來,從不耍奸磨滑。說起話來,卻是一副娘娘腔,好事的村民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叫“三姨”。
趙志科知道對趙良軍的母親有愧,所以,以后的日子,對待這個他從東北“騙“來的女人是百成的好。時間久了,有了趙良軍的姐姐和趙良軍,他母親便不再鬧著回去了,開始死心塌地的在灣東村過日子。
趙良軍從小身體就瘦弱,穿的衣服也都是親戚鄰家的孩子不穿了的,所以很不合體,常惹同學們笑話。趙良軍也不生氣,面對周圍排己的目光,他有時微微一笑,只當沒聽見,沒看見,即便高年級的學生常常在放學的路上向他扔石頭,他也只是躲閃,卻從不還手。
他唯一一次為自己據(jù)理力爭是在一年級的兒童節(jié),因為要入中國少年先鋒隊,女王先講了入隊的要求,其中一條是要團結(jié)同學,結(jié)果,女王剛說完這句話,大家就把目光投向了趙良軍,認為他衣衫襤褸,沒有朋友,就是不團結(jié)同學。趙良軍見大家都不支持自己入隊,就說,自己上課守紀律,聽老師話,愛勞動。這些辯解迅速被同學們的哄笑聲淹沒,女王也沒支持趙良軍入隊。下課后,趙良軍哭了,沒人過去安慰他,他趴在課桌上,不停的用打著補丁的藍色衣袖抹眼淚。那個一年級的兒童節(jié),當同學們都在校園里宣誓入隊的時候,又有誰知趙良軍自已一個人坐在教室里的感受。
后來,在一次自習課上,趙良軍脫下褂子,鋪在課桌上拿虱子,被女王發(fā)現(xiàn)了,那是一頓諷刺挖苦與奚落,什么“賴賴呆呆的,臟煞,不知道好歹,不知道愁人,真是失了教養(yǎng),爺娘不知怎么教的”等等之類的話,惹來同學們陣陣嗤笑聲。趙良軍當時都被罵哭了。
打那起,同學們都知道趙良軍身上有虱子,雖然自己的身上也不一定干凈,可一段時間內(nèi),趙良軍還是成為了同學們的笑柄,尤其是女王老師斜楞著眼瞪趙良軍的表情,深深地苦惱著趙良軍的心房,長久以來,趙良軍聽到“女王老師”的字眼就打怵。
學校的孩子們懼怕女王,但村里不識字的百姓對女王的評價卻很高,女王是外鄉(xiāng)人,剛嫁到灣東村那年,只有十六歲,因為識文懂字,誰家來封書信啥的,只要找到女王,她會很熱情地幫著解讀,聲情并茂。后來,村里有了小學,女王就進到學校,當了一名教師。
今見那女神抱著胳膊,兩腳分開,比肩要寬,雖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單是這一站,已足以讓沒離開學校的孩子找到馬上歸家的理由。趙良軍拿起笤帚出去和梁鵬飛重新把垃圾掃進鐵插子,在女王老師的眼皮下,梁鵬飛也不敢跑了,低著頭,弓著肩,乖乖的,乖乖的,走出校門。
丹云和幾個同學背起書包,站在教室門口等著梁鵬飛。
慶幸女王并沒有找茬,走在回家的路上,沈明義,許文英,趙良軍又開心起來,又笑梁鵬飛那一跟頭,幾個孩子笑著鬧著,享受著放學帶來的喜悅。
風,秋風,似乎懊惱了秋雨的不陰不陽,雨啊,你倒是下呀,半吐不拉一整天了,等地奶奶買你的帳?看那千萬里大地歷經(jīng)億年,默默無言,何從掛礙過,何從恐懼過,何從夢想過。我若不把云吹翻,你是不會俯首貼地了,這么想著,刷拉拉,呼嘯嘯,拉開成心和雨過不去的架式,秋風一陣狂掀房瓦亂翻樹葉。
原本與云空中共徘徊的雨顯然對風婆婆的頑皮始料未及,順著風向,開始滴頭過臉跌落地上。
雨,下起來了......。
第二節(jié)放學路上
拐個彎,是一條東西大路,也是村子的主街,快到家的幾個孩子跑起來了,丹云家在村子的東北角,學校在村西南邊,相距約一公里,算是通校路程較遠的。
可丹云卻沒法跑,腳上的條絨方口鞋是姐姐換下來的,又肥又大,平日里走路,腳在里面,五個腳趾頭都要用力抱團弓起,已利于更牢的將鞋子前頭把住,方可舉步。每日的早操第四節(jié)踢腿運動,是經(jīng)常掉鞋的,跳躍運動是直接跳不起來的,鞋子不給力,腳又怎給勁。前面大街南不遠處有一磚窯廠,可以避雨,丹云抱著書包,趿拉著鞋,向窯廠走去。
窯廠的工人都已經(jīng)住工了,一輛驢拉的板子車停在靠近南北街的窯洞門口,應該是拉磚用的。循著說話聲,丹云看見隔壁東鄰居楊忠善和幾個村民坐在磚上閑聊。
楊忠善家與丹云家一墻之隔,兩家相互往來多有走動。楊忠善靠驢拉板車外出賣碗盆和咸魚。聽父親說,楊忠善和他的兄弟楊忠信年輕時博學多才,后來因為家庭成分的原因,兄弟倆都沒能參加高考。也是家庭成分的關(guān)系,兄弟倆三十大幾了,也沒有成家,后來楊忠信去了縣里的汽修廠上班,給一戶只有三個閨女的人家當了上門女婿。
楊忠善是在自己三十三歲那年,外出賣碗盆時,用板車拉回來一個模樣俊俏的女人,就是現(xiàn)在的楊大娘,算是成了家。楊忠善有事就常來家里找父親商量,親兄弟一般,對待小孩子卻又是威嚴的面孔,丹云和姐姐有時和他說話,他也是待應不理的樣子,因此,任憑楊忠善和父親多么的友好,對這個見天耷拉著臉的大爺,丹云卻怎么也禮貌不起來。
楊忠善個子很高,得有一米八左右,長臉,單眼皮,兩腮瘦削,話并不多。今見楊忠善把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夾著的就要吸沒了的卷煙靠近嘴邊,因為用力去咂,兩腮緊縮成兩個深深的酒窩,口里輕輕呼出煙霧的同時,右手順勢把煙頭扔進窯洞外的雨水里。
“大爺”,丹云喊了一聲。
“嗯,怎么還沒回家???木戴葦笠?”那大爺吐了吐嘴里的余煙,眼睛沒有離開窯洞門口的驢。
這句貌似應付公事的關(guān)心,丹云沒有感到溫暖。
丹云又是多么痛恨自己,既然知道這個鄰居難以接近,可就在半個月前,楊忠善坐著驢拉板車在丹云家門口和人談話,那也是丹云第一次近距離的接觸驢拉板車,見板車遲遲沒有走的意思,丹云就爬上了板車的后腚,背對著驢,她興奮地站直了身子,惹得家門口老槐樹底下幾個玩耍的孩子一起看過來,幾欲欲試。
那一刻,丹云是多么驕傲啊,這是俺大爺,俺大爺?shù)陌遄榆?,我能站在上面,你們不行,她甚至激動地喊起了號子,“一二一,一二一”。?.....,“撲通”一聲,丹云重重的趴在了地上,眼前有些晃影,手掌,膝蓋,肚皮熱辣辣的疼,丹云費力回頭看了看板子車,楊大爺坐在板子的左前方,兩腳交叉在一起,手里拿著鞭子,隨著驢腚的左右搖擺有節(jié)奏的一漾一漾,他正側(cè)著臉看摔在地上的丹云,面無表情,仿佛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
大爺呀,您要趕驢走,您怎么不和我說一聲啊,提醒我坐在板車上也行啊。丹云心里埋怨著,試著爬起來,剛才羨慕的小伙伴看到這一幕,沒有誰過來拉一把,一陣哄笑過后,驢走了,孩子們各玩各的。
可她要快爬起來,說不定哪會,母親就會看見她,又會有一頓好罵。
想起這件事,丹云那個氣呀,她想快走,離這個“熊老漢子”遠遠的,雨卻沒有休息的意思。
地上被秋風吹落的黃葉不情愿的隨著泥水流,向洼處走走跑跑,丹云忽然看見了一塊舊草苫,斜倚在一堆磚上,應該是沒啥用處的,她一陣歡喜,這個可以助她回家,她側(cè)臉瞅了一下鄰居,依然在那邊抽煙,門口的驢這會正豎起全身的毛,得瑟著抖擻身上的雨水。沒誰注意她,丹云背起書包,將草苫頂在頭上,腳趾頭用力的向前團住了鞋,翼翼的往家走去。
家門口的老槐樹,被疾風冷雨扯落下的一片片黃的綠的葉片,散落在槐樹底下的泥水里,仍然經(jīng)受著雨點的敲敲打打。樹上的枝葉卻依舊茂盛,被雨水沖刷過的槐葉油綠的發(fā)亮,樹干更加粗黑了。
大門口的過道里,此時也淌進了水,過道左側(cè),用掰干凈葉子的玉米秸圍成的圓囤內(nèi)盛滿了金燦燦的玉米,圓囤底座就是一些碎磚頭,又不是很高,底下也有過水的痕跡。沒準哪天被母親發(fā)現(xiàn),就要他們兄妹四人開啟剝玉米的模式。
推開屋門,那種中草藥特有的苦怪味撲鼻而來,屋里已經(jīng)亮起了燈,哥哥和姐姐在飯桌上寫作業(yè),沒有誰說話,房屋內(nèi)間半掩著門,偶爾聽到父親喊痛的“哎喲”聲。母親陰著臉,蹲在用三根泥腿子挑起的泥爐子邊,泥爐子在屋門口的左邊,爐子上給父親煎的草藥在木柴的燃燒下咕嘟咕嘟地冒泡泡。丹云放下書包,想去里屋找她自己的方口鞋,雖然自己的鞋子前頭已經(jīng)撐破,可是跟腳,不掉。
“丹云,待會出去把藥渣子倒了”,母親用的是那種不用商量的語氣。
“嗯”,丹云應著,收住了去里屋的腳。
哥哥丹慶和姐姐同時抬頭看了一下她,接著又低下頭繼續(xù)寫作業(yè)。七歲的妹妹丹鳳坐在丹欣左腿邊,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像是要睡覺了。屋外雨落的淅瀝聲忽大忽小,屋內(nèi)只有母親來來去去的穿梭,刷炒瓢,洗土豆,張羅著晚飯。四個孩子也不說話,因為父親的病,這個家庭沉重壓抑。
爐子上的草藥已經(jīng)煎好,母親找出一張包草藥的紙,小心地撕下一個三角形,將一邊貼在藥鍋的內(nèi)壁,然后一手端起鍋把,另一手用筷子壓著藥渣,藥湯便順著三角形的一個角瀝瀝地流到碗里。確認湯藥全部倒出,丹云戴上葦笠,接過母親遞過來的藥鍋。
“丹云,倒遠遠的?!蹦赣H叮囑著,一邊將切好的土豆片放進炒鍋。
“嗯,知道?!钡ぴ茟庾呷?。
楊忠善的家門口,傳來說話聲:“嫂子,那我過兩天再來吧,可能下雨,忠善哥哥回家的晚?!?p> 說話的是沈傳孝,灣東村第一戶賣豆腐的。
“嗯,來了好幾伙子人,恁哥哥誰也沒給?!笔菞畲竽锏穆曇?,好像沈傳孝要楊家的什么東西。
端著藥鍋,站在門口過道里的丹云收住了腳步,悄悄看著頭上戴著葦笠身上披著蓑衣的沈傳孝走過家門口。她小心地瞅了瞅周圍,確定沒人注意她,這才小心地端著藥鍋走出家門口。
雨勢小了好多,秋風卻還在發(fā)威,一個勁的死咬著楊樹葉子,反身又拖拽起百姓家的炊煙,在房屋頂上轉(zhuǎn)圈圈,搜尋著可以刮走的獵物。丹云明顯感到冷了,腳上的鞋子早已漉漉的濕,每走一步,前頭的條絨布面上就擠出許多小泥水泡,像極了離開水的螃蟹吐出的沫沫。
昨天,丹云把藥渣倒在了門前的東西街上。出門東拐,過了楊忠善家的東院,就是一條南北大路,丹云決定將藥渣倒在南北路中間,大路上走的人多,路人更容易踩在藥渣上,帶走父親的病。
父親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