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lián)彈的故事

　　黃少天來到琴房的時候瞧見了站在鋼琴老師旁邊的喻文州，“怎么是他這個…”，這個吊尾車啊，七歲的黃少天癟了癟嘴。

　　前幾天老師通知他和自己另一個學生一起參加今年夏天一場青少年鋼琴比賽，報名四手聯(lián)彈組。

　　黃少天很興奮，他去問葉修：“葉修葉修葉修，是你和我一起彈嗎？”

　　葉修叼著根棒棒糖，“我和沐橙一組，和你一組我會被吵得踩不準琴鍵?！?p>　　“靠靠靠，想和我一塊彈的人多了去了！”，黃少天嘀咕著，“那我去問問王杰希?！?p>　　“王大眼啊，他肯定獨奏組的，你可跟不上他那詭異的彈法。”，葉修不留余力的潑冷水，“兩朵花你也別問，他倆配合默契，不會帶你?！?p>　　“那會是誰呢？”，黃少天嘟著嘴進到自己的琴房，然后看見了喻文州。

　　喻文州在老師門下不算很有天賦的琴童。他手慢是眾所周知的，無論練習多少遍，不論節(jié)拍器如何催促，他總是會比別人彈得稍慢一些。

　　但老師一直覺得喻文州的節(jié)奏感很好，不關乎手速能不能達到，關乎的是對音樂整體急緩的把握。因為在他不能達到標準或者更加高難度的速度彈奏一些曲子時，他知道稍稍將曲子其它部分也放慢些，來達到整體的節(jié)奏變化的平衡。

　　可是，黃少天是真的瞧不上他。他現(xiàn)在正處于彈得越快那就是越厲害的思想階段，想著和他配合四手聯(lián)彈就意味著不能挑快節(jié)奏的曲目來挑戰(zhàn)，他就心煩，他就話多。

　　“吊尾車你先把節(jié)拍器調(diào)快多練幾遍哈農(nóng)車爾尼什么的再和我彈，我等下手跑起來你到時候都看不清，你要是沒反應過來跟不上我也不可能停下來等你的，你…”

　　“黃少天”，鋼琴老師打斷了他，“你倆四手聯(lián)彈的曲子是D大調(diào)卡農(nóng)，一來沒有太快，二來獨奏版你們都練過，不存在彈不下來?！?p>　　“比賽之前，你倆好好磨合多練習，不準吵架！”

　　待老師走出琴房，隔音玻璃房里就只剩下黑色的鋼琴和七歲的黃少天，七歲的喻文州。

　　被黃少天冷嘲熱諷的喻文州一直安安靜靜地，臉上平靜的樣子像是根本沒有把黃少天嘴里綿延不絕的垃圾話放心上。他把五線譜整整齊齊地擺好，“那我們開始吧?！?，他說。

　　“你不用看一遍譜先認認嗎？”，黃少天奇怪地瞧了他一眼，準備把他剛擺好的曲譜拿下來先認一會音再上手，發(fā)現(xiàn)旁邊的人并沒有表示，“你不用？”，黃少天問，對喻文州不聽他的安排的態(tài)度有些不滿，“那你彈呀！彈你自己那一部分，我倒要看看…”

　　然后，喻文州抬手為黃少天展示了在他們這個年齡階段可以稱之為強大的視奏能力。

　　“哇，你平時是每天練多久琴??？你是每天把鋼琴譜當故事書看嗎？你每天都做識譜訓練嗎？哇你好厲害…”，一旁的黃少天又開始滔滔不絕了，不過不再是傷人的垃圾話，是認認真真的欽佩。

　　后來黃少天回憶起這段經(jīng)歷其實非常羞愧，也幸虧喻文州不記仇，被他嘲笑成吊尾車也從來不和自己翻臉。

　　后來黃少天有專門為年幼無知情商低這事給喻文州道歉，喻文州溫溫和和地揉著揉自己的腦袋，“小時候慕強不是很正常的事嘛。不過我們少天慕強的話，那我可更要好好努力才能跟上你的腳步了?！?p>　　02.

　　“黃少天，注意節(jié)奏！舒緩，舒緩，別趕著投胎似的。”，老師坐在一邊，拿著只筆敲著鋼琴蓋幫黃少天找節(jié)奏。

　　“喻文州，手腕不要壓！”，老師從黃少天那邊又繞到喻文州那一邊，拿筆把喻文州的手腕往上托，“手指支撐！手指發(fā)力！”

　　老師最后站在倆個身后，聽到節(jié)奏不對或者錯音，就在譜子上對應的位置畫個圈。

　　黃少天和喻文州瞧著已經(jīng)被老師畫了三四個圈，都有些緊張。結(jié)果在喻文州的右手要從黃少天手臂上方跨過往高音區(qū)走，黃少天的左手要從喻文州手臂下方鉆過往低音區(qū)去的時候，兩只應該交叉彈奏的胳膊在半途半空撞在了一起。

　　“哎呦，彈個琴兩個人還要打起來了。是彈琴還是打架??？”老師有些生氣，把筆一放，“你們兩個自己再練練，我一小時以后再來驗收一次。不合格就給爸媽打電話，今天晚上睡這里得了！”

　　破璃門打開又關上，玻璃房又只剩下兩人，兩個小朋友看著對方相視一笑。

　　黃少□□著門口做了個鬼臉“哼！兇巴巴的！”

　　“我們把錯音和節(jié)奏問題的地方再練練吧”，喻文州把譜子重新擺好，“還有這里一共有三個要交叉手的地方，我們多試一試?！?p>　　黃少天嗯了一聲，揉了揉眼睛，“啊，看譜看久了眼睛酸了都。”

　　喻文州遞給黃少天一瓶藍色的眼藥水，“沒關系，反正比賽要脫譜。等我們背譜了以后眼睛就不那么酸了?！?p>　　“啊，背譜也好累啊。我們要練多少遍才能記住譜子的吶?！?，黃少天一邊滴眼藥水也不忘抓緊時間嚷嚷，“什么嘛別的小朋友周末都在四處去玩，我的周末從頭到尾就只有這間琴房…”

　　“不過幸虧有你陪我一起受苦受累哈哈哈哈?！秉S少天接過喻文州遞過的紙巾擦了擦流出來的眼藥水，“繼續(xù)！”

　　03.

　　鋼琴比賽在夏初。

　　春末，鋼琴老師準備在大教室最后驗收一遍這些學生的練習成果再放他們?nèi)⒓颖荣悺?p>　　一整個春天練習下來，黃少天自認為已經(jīng)和喻文州配合得完美無缺。

　　他們抽的序號靠后，得先看其他人的表演。

　　首先上臺的是琴房兩朵花，孫哲平和張佳樂。

　　黃少天：“哇張佳樂的小辮子又長長了耶，哇他們交叉手的時候動作這么大是打算抱一個嗎，哇…”

　　“噓！”，喻文州捂住黃少天的嘴巴才讓他噤了聲。

　　第二組是葉修和蘇沐橙。蘇沐橙是他們中間少有的女孩子，還是漂亮的女孩子。黃少天看著葉修牽著穿著白色蓬蓬裙的蘇沐橙上臺彈奏一曲，又牽著手一起鞠躬謝幕，黃少天不滿。

　　“等下我們倆也要牽著手上臺牽著手謝幕。”黃少天對喻文州說。

　　“?。俊?，喻文州剛想提醒黃少天他們是一男一女才牽著手的，他倆牽手會很奇怪。

　　話還沒說出口正好到了他們兩人，黃少天一把抓起他的手，一個健步就往臺上沖。

　　04.

　　“第六屆榮耀杯青少年鋼琴比賽正式開始?！?p>　　黃少天和喻文州坐在后臺，“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們是第一名！”，黃少天說。

　　后臺不準叼棒棒糖的葉修憋得慌，正好來打趣黃少天，“夢都是反的。”，他回過頭瞇瞇眼睛，一副欠揍的樣子。

　　“呸呸呸！葉修你胡說！”，黃少天轉(zhuǎn)頭求助喻文州。

　　“少天說得對，我們會是第一的?！?p>　　黃少天得到喻文州笑瞇瞇的肯定，馬上底氣充足地反駁葉修，“你那些垃圾話！都是沒有用的！”

　　“下面有請四手聯(lián)彈第六組：喻文州，七歲；黃少天，七歲?！?p>　　最后，黃少天還是堅持要牽著喻文州的手。

　　從后臺走到燈光底下時，他們看見觀眾席的鋼琴老師一手拿著錄像機一手揮舞著為他們加油。

　　05.

　　“文州文州文州，我和你說，我剛剛?cè)ソ觽€水，結(jié)果碰到周澤楷了。你知道怎么了嗎？旁邊周澤楷的迷妹們一見到他就開始尖叫，那些本來坐在教室里的也都湊熱鬧跑出來看他，靠靠靠靠靠，我打個水容易嗎真的是，人山人海地差點就擠不出來了。周澤楷也真的是，知道自己長得帥還天天在外頭走來走去…”

　　黃少天一屁股坐在座位上生無可戀狀，拿起他同桌桌上的藍色眼藥水滴眼睛，他同桌是喻文州。

　　說來真是奇怪，他和喻文州的緣分從小時候開始就一直沒有斷，他們考上了同一所初中，又考上了同一所高中，現(xiàn)在是同班同學，還是同桌。

　　“文州你可千萬不要沒事就出教室，你不知道她們多可怕，以后倒水都我給你倒唄。”黃少天眨巴著滴完眼藥水后亮瑩瑩的眼睛，提醒他正在轉(zhuǎn)筆的同桌。

　　喻文州也是非常受女生歡迎的，雖然黃少天不能準確理解她們口中喻文州很蘇到底是個什么意思，但從七歲到十七歲這十年來的相處，黃少天覺得喻文州身上每個點都非常真實地招人喜歡。

　　“文州我跟你講啊，隔壁班，隔壁班的隔壁班，樓下，樓下的樓下，都有喜歡你的女孩子。你平時離她們遠一點…”

　　“前面的！”，黃少天后桌的孫翔被擾了課間補覺的睡眠，起床氣直沖頭頂每一根發(fā)梢，踢了一腳黃少天的椅子，“你他媽嘰嘰喳喳太吵了！你上輩子是周澤楷嗎？這輩子要把兩輩子積著的話一起講完嗎？！”

　　“靠靠靠靠靠我就算話多也輪不到你這個沒頭腦天天臭脾氣的人來教訓我”，黃少天轉(zhuǎn)過頭小虎牙一嗞，“你就是嫉妒喜歡周澤楷的女生多，他被女孩子圍著都不搭理你了！”

　　“黃！少！天！”，孫翔惱羞成怒，隨手拿起桌上六個核桃的空易拉罐就往黃少天身上扔“你知道為什么沒有人喜歡你嗎？你垃圾話太多了?。。　?p>　　眼看上課鈴打響，兩個人仍有大動干戈的勢態(tài)，喻文州趕緊下場把黃少天的腦袋掰了回來。

　　“沒人喜歡我嗎？”，黃少天委屈巴巴一臉無辜。

　　喻文州看著他，沒忍住把心里話喃喃說了出來，“我就很喜歡啊?！?p>　　06.

　　喻文州：“大晚上的有必要嗎？”

　　黃少天：“有必要?。　?p>　　學校里藝術樓的大廳有一架施坦威三角鋼琴，據(jù)說是十幾年前某個畢業(yè)的成功校友送的。

　　平日里，這架鋼琴就被紅色的伸縮隔離帶圍了一圈，伸縮帶上還印著白色的字——請勿靠近。

　　“一臺造價不菲的三角鋼琴，竟然因為它的造價不菲而不允許人來彈奏？”，黃少天嘖嘖稱奇，“簡直是它作為鋼琴的琴生悲劇！”

　　“今晚，輪到我們倆去拯救它了！”，黃少天拍拍喻文州的肩膀。

　　他倆小心翼翼地打開起隔離帶一邊的黑色長卡扣，扶著紅色的收縮帶慢慢收回去，然后小心翼翼地踩上一步臺階。

　　喻文州輕輕打開琴蓋，黃少天緩緩拖出琴凳，喻文州和黃少天像十年前一樣，一左一右坐在鋼琴前。

　　這是周六的晚上，大部分老師學生都回家了。

　　“D大調(diào)卡農(nóng)你還會嗎？”

　　“拜托，我們拿了第一的曲子我會忘了嗎？！”

　　流暢的音符拉著手飄在了大廳的上空。

　　黃少天心想：文州肯定有一會兒沒練鋼琴了，手比小時候還慢了些，自己的左手和他的右手在琴鍵上追逐的時候，小拇指總會碰到一起去。

　　那是的他還是單純了些，不知道大心臟其實是故意的。

　　故意在可控范圍內(nèi)右手稍稍遲半拍，故意讓小拇指稍稍朝黃少天的左手邊靠，故意碰碰他想要緊握的那只手。

　　“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交叉手的時候撞在一起被老師罵？”，黃少天低低地說，剛剛過去的兩個交叉手部分都很成功。

　　喻文州當然記得，他微微勾唇，心下做了一個決定。

　　最后一個交叉手部分，十七歲的喻文州，右手要從黃少天手臂上方跨過往高音區(qū)走。十七歲的黃少天，左手要從喻文州手臂下方鉆過往低音區(qū)去。兩只應該交叉彈奏的胳膊在半途半空，像十年前一樣撞在了一起。

　　旋律戛然而止。

　　黃少天：“喻文州，雖然我沒有證據(jù)，但我覺得你是故意的?！?p>　　喻文州：“我是故意的?！?p>　　下一秒，喻文州的右手攀上了黃少天的左手，十指交纏。

　　07.

　　一道手電筒的白光照進了藝術樓大廳，“誰大晚上在這里彈琴？”，是學校的胖保安。

　　正在緊張的喻文州，正在震驚的黃少天，雙雙從各自崩裂的內(nèi)心世界，雙雙從共同的曖昧氛圍中抽出身來。

　　快跑！

　　喻文州單手關上琴蓋，黃少天單手把琴凳脫回去。

　　但他們沒有一個人選擇松開握在一起的手。

　　七歲的黃少天擅自握著喻文州的手走上演奏臺，十七歲的喻文州故意扣住黃少天的手逃出藝術樓。

　　七歲的時候，臺下的觀眾被逗得哈哈大笑，直夸兩個小朋友感情好；十七歲的時候，學校胖保安的聲音在夜空中飄蕩，“不是！你們跑什么??？好聽的?。±^續(xù)彈啊…”

　　08.

　　黃少天看著鏡子里一身筆挺白色西裝的自己，問鏡子里站在身后半抱著自己，黑色西服的喻文州，“怎么樣？”

　　喻文州沒有說話，只是在自己眉角落下一個吻。

　　二十七的喻文州，二十七的黃少天，他和他的婚禮。

　　“鋼琴老師給我們送了禮物?！?，喻文州告訴黃少天。

　　“誒，老師還記得我們？！真的嗎？我看看我看看?！?p>　　“不，這是個秘密驚喜?！庇魑闹菪Φ脿N爛。

　　婚禮策劃是喻文州一手操辦的。他只告訴黃少天，和他四手聯(lián)彈一曲D大調(diào)卡農(nóng)。剩下的，他說，你牽著我的手就可以了。

　　09.

　　這是黃少天第三次和喻文州四手聯(lián)彈，這一次，在婚禮。

　　大廳，紅毯延伸的盡頭，一架施坦威三角鋼琴。

　　當他們踩上紅毯，鋼琴的后方，禮堂的屏幕亮了。

　　黃少天知道鋼琴老師送的什么禮物是什么了——是那段VCR。

　　“第六屆榮耀杯青少年鋼琴比賽正式開始?！?p>　　“下面有請四手聯(lián)彈第六組：喻文州，七歲；黃少天，七歲。”

　　這個時候，錄像里，黃少天牽著喻文州，伴著掌聲，走向舞臺中央的鋼琴。

　　這個時候，禮堂中，喻文州牽著黃少天，聽著祝福，走向紅毯盡頭的鋼琴。

　　那段泛黃卻珍貴，從二十年前趕來的婚禮證人，見證這段陪伴，這首卡農(nóng)。

　　10.

　　一曲結(jié)束。

　　錄像里的兩個小朋友，牽著手，向臺下的觀眾鞠躬；現(xiàn)實中的一對新人，牽著手，向面前的來賓致敬，與心愛的對方擁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