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牙峪
北離地形似一只疾馳之獸,牙峪是其強(qiáng)勁的后腿。
作為西南邊防要塞,牙峪主城樓高大巍峨,與邊墻聯(lián)作一體。邊墻依山地而建,向北蜿蜒千里,遠(yuǎn)遠(yuǎn)看去盤虬臥龍,不見盡頭。
對于今日的北離而言,在此設(shè)立邊墻似乎顯得有些畫蛇添足。牙峪西南側(cè)多高山,地勢起伏大。雖不像南方褐洛那般“于天不盈尺”,但畢竟易守難攻;而鄰國西齊,自建國伊始,就與北離保持著良性的交流與往來,兩國間并不曾發(fā)生過大規(guī)模戰(zhàn)爭。再往西北,海拔陡增,逐漸形成高山雪域。人煙稀少,根本不可能形成大規(guī)模的軍事組織。如此一來,堅硬的礦石基座與莊嚴(yán)聳立的磚墻就顯得有些“師出無名”。
歷史對于這段邊墻的最初記載也含混不清,只說年代久遠(yuǎn),似乎與建邦之前年連的烽火有關(guān)。
北離是由多個游牧民族部落組成的多文化、多信仰的國家。統(tǒng)一前,始祖帝曾與另一支彪悍的北方部落爭奪最后的統(tǒng)治權(quán)。常年盤踞在嬰冬雪山的敵部有著蒼狼的刁詐與殘暴,勢如閃電、所向披靡。眼見始祖連連敗退,有族人獻(xiàn)計:一來,聯(lián)手竟原王;二來,修葺邊墻。
于是,浩浩湯湯的巨型工程于那時開始。后來,嬰冬首領(lǐng)歸順,北離立國,戰(zhàn)事卻不曾停下。尤其在義習(xí),不愿向北離稱臣的嬰冬殘部屢屢來犯,于是邊墻的修葺也不曾停下。
一直到百年前的一個清晨,一個剛能獨立工作的年輕斥候像往日一樣在樹杈上睜開雙眼。高山森林針尖般的葉子被寒夜馴服,結(jié)成冰霜,刺得他又痛又癢。朦朧間爬下樹,秘行至能清晰望見敵軍大營的山坡,估摸著午前就能向營里匯報此處情況。
然而,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敵營消失了。
人沒了,大帳沒了,那些武器裝甲、后備糧草都沒了。河對岸綠草茵茵,仿佛從沒有人來過。
小斥候以為自己還在睡夢中,猛掐自己的臉,直到回到大本營報告上級,上級報告長官并派多人再探,結(jié)論一致。這才明白,那些頑敵真的在一夜間消失了。
那是當(dāng)時嬰冬部族的中堅力量,人多勢眾。最優(yōu)秀的戰(zhàn)士、戰(zhàn)馬,最優(yōu)質(zhì)的武器、糧草。一經(jīng)折損,相當(dāng)于整個部族幾乎所有的武裝力量都湮滅在了林海雪原。
奏報千里加急,層層上傳,遞入奉器琉璃殿。這是曠世奇聞,可記載中沒有任何一筆提到當(dāng)時的北離帝王是如何與眾臣商討此事,又是如何下了決定。總之,后世所知的是,北離官方并不承認(rèn)見證了叛軍突然“消失”;強(qiáng)烈否認(rèn)自己以“神秘”或“不人道”的方式絞殺嬰冬族人。于此相反,北離宣稱,叛軍畏懼北離皇族威儀與正義,面對強(qiáng)悍的北離軍,不戰(zhàn)而逃。
沒有人相信,但從此更沒有人敢不信;千里邊墻不再修,但它依舊是北離這個彪悍民族的精神信仰。
此刻牙峪城墻上,每隔不遠(yuǎn)就有持刀士兵,灰衣白甲,肅穆森然。入城的人們顯然受到了震懾,不論品階貧富、男女老幼都自動在城門前排成一隊,壓低聲音,逐個接受盤查。
不過,入城后卻是一片蕭條,與城墻上的威武極不相稱。街上人不多,不知道是終日天寒、植物凋敝,或是屋宇老舊,總之給人一種灰撲撲的感覺。
秦蒼是第一次踏上北離的土地,牙峪又是入北離的第一座城池??v使前路千難萬險,可年輕人的心里還是雀躍的。只是這座城充斥著不知何處而起的壓抑與頹喪。甚至街上每個人的眼神都是回避的、呼吸都是克制的,與自己想象中鐵血的馬背民族大相徑庭。
“大霆子,你覺不覺得這里的人都有點,怎么說呢,像是在害怕什么?!泵髅嫔先氤堑闹挥形迦?。秦蒼已經(jīng)下了馬車,抬頭問走在身邊的陸霆。
“幾個月前北離與九澤在鰲占起了沖突,雙方都沒撈著便宜。但從此,北離盛傳有奸細(xì)潛入,一時間各地大肆搜尋和絞殺?!?p> “奸細(xì)?所以才引得人人自危?!鼻厣n想起紅樓,一個“存在”是合法還是不合法,只在一夕之間。
“是。”陸霆皺眉抱劍,不用秦蒼說,這里給他的感覺也很不好。
“你可知牙峪城守程燁?他仗著手握邊防兵權(quán),橫行一方慣了,刑訊手段歹毒。之前的井洞少不了有他的默許?!?p> “你是說他也在人口買賣中得了好處?”
“可惜我們沒有證據(jù)。況且這畢竟是別人的‘家事’”。
秦蒼點點頭,看著不遠(yuǎn)處陸歇的背影。以這行人的身份于他國行事本就多有不便。哪些是正常外交?哪些又算作干預(yù)外政?明晰界限并不容易。況且此事已經(jīng)涉及到當(dāng)?shù)刈罡咝姓L官,更要謹(jǐn)慎。
突然東側(cè)響起鑼鼓聲,一時間原本漠然的人們,各個挺直了腰桿,不像興奮,倒像是顫抖。接著,人們不約而同放下手中正在做的事,晃晃悠悠朝鑼鼓密集處走去。腳步輕浮、面無表情,如孤魂野鬼般。
陸歇回過頭,看向秦蒼,正撞上秦蒼同樣疑惑的表情。兩人交換過眼神,一行人朝聲響處走去。
氣壓低沉,屋宇和天際寒霧連成灰突突一片。
府衙旁側(cè),有個稍高的坡臺。曾經(jīng)漆上的油彩今大已脫落,留下蒼老的痕跡。坡臺不大但還算平整,夠七、八人并立。不過此刻,其上只有兩人。
站著的那人看上去年過四旬,裸著上身,上肢肌肉突起,手持大刀;此番眉頭緊皺,在本就過短的額頭上凸起一個“壽星包”,眉宇間雜著陰冷和怪誕。另一個男子明顯年輕許多,嘴唇上冒著雜亂的青青胡茬;形容憔悴,此時正被迫趴在一個長椅上,手腳被縛住不得動彈,極其屈辱。
秦蒼想,其實手腳鐐純屬多余,因為這人全身血痕,四肢多處顯出怪異的彎曲,顯然骨頭斷了,就是他有意逃跑也是力不從心了。不過叫人難忘的是那眼神:恨恨的、炯炯的,混雜著許多意思,瞪著前方。
坡臺下,有個不斷左右踱步的男人。男人不高,生得雜眉細(xì)眼,負(fù)手望向周圍越來越多的聚集者,神情逐漸從焦躁轉(zhuǎn)向微笑,許久才立住腳步,朝眾人開口:
“各位!此人,就是敵國細(xì)作!此人通敵賣國,罪大惡極!今日,”說著一拱手:“我奉程大人的命令將其斬于此,為國除害!”
那人聲音沙啞,喉得倒是慷慨激昂。不過周圍的人依舊默然,也不附和也不否認(rèn),一聲不吭,愣愣看著前方。甚至這其中還有抱著不滿周歲孩子前來“觀禮”的婦人。
秦蒼覺得十分驚駭:要不就是這些人天生特異、毫無感情;要不就是這場面怕不止發(fā)生了一、兩次了,且這種聚集大約也是被逼迫的。
用手肘碰一下陸霆,秦蒼剛想壓低聲音問:“程大人不到場?”就覺自己右半身被人狠狠一撞,眼見要撲到前面人身上,好在大霆子手快,劍柄一橫,攔住秦蒼。秦蒼腰間一疼,再回頭看,撞自己的是薛柳。
站穩(wěn)身子,揉揉自己被撞疼的地方,仰頭對陸霆說聲謝?;仡^看見薛柳已經(jīng)擠走幾人,傍在了不遠(yuǎn)處陸歇身邊——不知何時她也下了車,跟著幾人走到了坡臺。若不是陸霆攔下自己,自己定然會推搡前人、鬧出響動。這行人本就不想惹人矚目,眼下又幾乎是鴉雀無聲的場景,不知薛柳只是忙著“爭寵”,還是有其他用意。
臺上的人并沒有發(fā)現(xiàn)這小小動靜,行刑依舊。賊眉鼠眼的長官,朝臺上持刀人輕輕揮一揮手,便不顧威儀快步走開些。秦蒼想,這倒和剛才他恨不能手刃“國賊”的激昂極不相稱。再看劊子手手里的刀已經(jīng)高高舉起。
砍頭,秦蒼還是第一次見。之前并未覺害怕,直到現(xiàn)下胃里才突然涌起一陣不適。陸霆已經(jīng)擋在自己身前一些,轉(zhuǎn)過頭顯然正要提醒自己什么。突然,一個身影閃過,正正擋在秦蒼面前。下一刻,就聽臺上“刷”得一聲刀鋒下落,接著“咔嚓”一聲,臺上一聲慘叫,繼而臺下接連有驚呼。
自己的身前是熟悉的味道,秦蒼慌忙抬頭看。就見陸歇深藍(lán)色的衣服離自己眼前還有一拳距離,但卻將行刑的畫面和周圍的叫喊隔了個扎實。耳畔傳來對方有力的心跳聲,自己后腦和后背一瞬間也被極輕得覆蓋住。
行刑完畢?
不對!臺上為什么仍然有慘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