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娘親
所有冰塑從碎裂到消逝不過幾個眨眼,所掀起的響動也幾乎瞬間就被厚厚的雪層掩埋;那些上一刻還神情各異、鮮活如栩的佇立者,沒留下半點痕跡,仿佛他們的肌骨血肉本就是幻影、本就為冰雪所筑。
四人無不瞠目結(jié)舌,對那個似乎剛學(xué)會走路的幼孩不知所措。而小孩子卻沒覺半分不妥一般,在完成“覆滅”一切的動作之后,徑直朝秦蒼走來。一雙大眼睛中有些許默然,被凍紅的尖尖鼻頭一吸、一吸。他張開雙臂、搖搖晃晃上前,被陸歇的幽冥一劍攔下。
男孩依舊不言語,甚至面對如此凜冽的劍氣竟然分好不感畏懼,連驚呼躲閃都沒有,只是略微放慢腳步,將眼神收回其上,再慢慢沿著劍柄看向渾身散發(fā)著戾氣的陸歇,接著,意想不到的一幕發(fā)生了。孩子一個俯身繞過劍身,以最快的速度一下?lián)淦?,抱住了秦蒼的腿!
幾人皆驚,不必其他人動手,秦蒼的新月已然抵在了孩子深深埋向自己膝間的頭頂。
然而,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那個一伸手就幾乎將整個山谷“夷為平地”的孩子就這樣緊緊抱住秦蒼,再無動作。
已然被壓緊的戒指隨時間流逝,緩緩松開成掌,與幾人比劃出“不要攻擊”的手勢。秦蒼俯身看著不知何意的孩子用臉輕輕地在自己腿上磨蹭。此刻,他臉上與身上那種小小的、熱乎乎的溫度穿過厚重的衣物侵襲了自己;柔軟的、幾乎沒有骨頭般叫人心軟的附著,所觸及上的又何止是軀體?是人心。
“你是誰?為什么在這里?”秦蒼不動,聲音冰冰冷冷,沒有情緒。
孩子并不答話,依舊將整張臉埋在她身前。
“你從哪來?和那些人什么關(guān)系?……你爹娘呢?你要去哪?……”
一字不答,抓住秦蒼裘袍的小手卻更用力。
這個場景與多年前何其相似。
秦蒼嘆一口氣:“我們要走了。”
這句說完,孩子猛然抬頭,然而眼中卻依舊沒有一絲感情,仿佛抬頭只是一個反射性的動作,與內(nèi)里情緒沒有分毫聯(lián)系。
秦蒼覺得怪異,將他推開些,蹲下身,讓自己能與孩子的視線齊平。見眼前軟乎乎的人依舊沒有反應(yīng),只得抬起頭向幾人“求助”。另三人也將一切看在眼中,任晗第一個跑跳過來,見這粉妝玉砌的小孩并無惡意般,就放松許多,也在秦蒼身側(cè)蹲下。緩緩伸出手,慢慢撫上孩子的額頭:“你不要怕,有什么跟姐姐說啊!”繼而轉(zhuǎn)向其他人“天這么冷,要不讓他跟咱們走吧?那些冰人早就死了,不知被凍了多久,任誰觸碰上去都有可能碎裂,歸責(zé)于他于情不合。”
“不可?!鼻厣n很堅定:“還不清楚他是誰,況且他舉動太過可疑……”這話蕭桓贊同,正要點頭補充,不想,那個冷冷盯住秦蒼的小孩,低頭猛撲向前,速度之快,一張嘴頃刻沖秦蒼脖頸處襲去!
不好!
然而,想象中的襲擊并沒有發(fā)生。孩子以不多大卻能被四人都聽清的聲音說到:“娘親?!?p> 娘……娘親?!
秦蒼愣住。許久才舉起雙手抓住孩子緊緊環(huán)住自己脖子的胳膊,睜大眼睛,半天緩不過神:“……誰是你娘親?我才幾歲!”
秦蒼不過十六,這孩子至少也四歲有余,兩人顯然沒有什么血親聯(lián)結(jié)。況且在任晗和蕭桓眼中,秦蒼與陸歇成婚不過幾月,認(rèn)秦蒼叫娘親,未免牽強。
“我……不是!”秦蒼有點不知所措,抬頭求助:“我不認(rèn)識?!?p> 幾人面面相覷。
面對突如其來的“兒子”,還是陸歇淡然。收劍俯身,一只大手先輕輕拍拍秦蒼的頭,再輕輕拍拍小孩兒的背,單膝跪下,將孩子拉過來,轉(zhuǎn)向自己,大眼瞪小眼細(xì)細(xì)瞧了好半天,將孩子抱起來,裹在自己的裘袍里,再朝依舊蹲在地上仍處在震驚中的秦蒼伸出手:“走吧,我們把他帶回去。”
帶回去?
見友人如此淡然,蕭桓輕輕咳嗽一聲,打破兩個女子的驚詫:“是啊,天寒地凍的,小孩在這兒無疑等死。今日天朗,待到星月上行,便可依此識路。這山谷詭異,不如我們先往前走?”
秦蒼緩緩起身,望著陸歇懷中的孩子已然一臉安穩(wěn),甚至在男人頸窩處找了個舒服位置,此刻溫暖襲來打了個哈欠,眼睛半睜半閉,竟是要睡去的樣子:“可是……”
“沒事的,”陸歇的手掌依舊向秦蒼攤開:“我大概和走丟的小孩子分外有緣?!闭f罷,疲倦的臉上露出些笑意,周身和煦。
是啊,自己當(dāng)時不也是被他“撿”回家的嗎?若沒有陸歇,自己也不會來到齊昌、認(rèn)識師父,更不會有之后的一切、一切,是他給了她第一個家。這是個不僅于正面戰(zhàn)場提劍策馬、生殺屠戮,還歷經(jīng)過敵后詭譎殘忍才活到現(xiàn)在的人,他身上有那么多痛徹心扉、九死一生的可怕印記,周身也明明總有遮不掉的煞氣與邪氣,可就是這么個看上去“生人勿進”的人,為何靠近后卻有種特別的溫暖?這溫暖讓人懷疑所見不一定為真,讓人覺得只要在他身旁就能安然無恙,就能期待明日如期而至。
此刻,他身上好聞的氣味,或許這個孩子也同樣聞到了吧。
秦蒼沒有猶豫,將自己的手放入那張叫人安心的大掌中。溫暖迅速傳過來。不管身后兩人擠眉弄眼看著這“一家三口”,面露欣慰與調(diào)笑的神色;也不再想懸泉深潭、古城冰冢,就這樣,向前走去。
前路并不平坦,出雪山就用了近十日,然而沒有古堡中層層阻擊和詭異事端,一切也還算順利。一路上,幾人靠雪水解渴,獵捕山獸充饑,也算是沒有餓著凍著。一路上,孩子沒有再說過一句話,也沒再喚出過“娘親”二字。但他總是粘在秦蒼身側(cè),只有在安睡時才擠在陸歇身邊,吐著小泡泡,呼嚕呼嚕進入夢鄉(xiāng)。
孩子很漂亮,穿戴顯然價值不菲,尤其頭上那個小玉冠,絕對不是普通人家能夠擁有的。
“這種古玉很不好尋,可不是有錢有勢就能找到的,即使王侯將相也不一定能夠擁有,這小屁孩厲害呢,竟然打磨如此當(dāng)頭飾來戴?!比侮蠂K嘖嘴,又拍拍秦蒼:“你們這‘兒子’家世不凡,到時候找到爹娘了,人家肯定會以大禮相謝的?!?p> 爹娘是找不到了,但“大禮”確實有。眼下他們還不知道,百里易直接打算把自己“送”給秦蒼。
半月不到,終于遇見村落。那個將他們帶回家中取暖、飲茶的獵人見到衣衫襤褸卻舉止有禮、談吐不凡的幾人時,比見到傳說中的“北冥神仙果”還要驚訝。
這個村落處在北離西北,靠近原嬰冬部落,常年冰雪覆蓋,很少有外族人來訪。這幾人不僅是常年不曾見的客人,更是從西北雪山上下來的人!那里全然沒有人跡,他們能活著,若不是騙子,就該是神仙?。?p> 如此一來,幾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攀在老獵人家窗戶上呵著熱氣,朝里面看“仙人”。
修整幾日,恢復(fù)了體力,任晗依依不舍地與聽自己講述奇聞異事的人們告別,幾人才繼續(xù)上路。
這次有了方向、吃食和御寒衣物,幾人速度更快些,不到十日便來到城池。蕭桓找到當(dāng)?shù)匦湃蔚娜耍?dāng)日加急密保就遞出。消息層層疊疊交接、片可不敢耽誤,不假他人,直接傳入琉璃殿蕭權(quán)耳中。不幾日,就有一批精銳部隊前來蕭桓面前報道,護送他們重返奉器。當(dāng)然,一切都秘密進行。
終于,又經(jīng)數(shù)日馬不停蹄,幾人平安折返北離京都。而此時,奉器早就用不上皮毛裘袍了!
幾乎一乘上前往使館的馬車,秦蒼就開始眼皮打架。一顆提起的心猛然松懈下,就再也沒有力量支撐,斜靠在陸歇肩頭睡著了。
“王爺!”
“王爺!”
陸雷和陸霆也是幾日前才接到蕭權(quán)的告知,知道他們的王爺和王妃安然無恙,幾日后便能夠到達奉器。
月余來,一邊按捺如焚心急不斷四處奔走尋找,一邊又要繼續(xù)完成西齊與璃王府不斷派出的任務(wù),簡直讓兩個訓(xùn)練有素的哥倆急瘋了。眼下,見到自小跟隨、猶如兄長般的小王爺一切安好,心里幾乎忍不住要向上蒼感激。在“無名軍”里出生入死都不曾掉過淚的鐵血軍人,此刻喉頭竟然有些發(fā)緊。
陸歇看見兩兄弟,心中也是喜悅與欣慰駢至,不論父輩之間真相如何,這兩人卻是真心心系自己。自己不在的時候,他們依舊值守奔波,不負(fù)璃王府養(yǎng)育栽培。轉(zhuǎn)念一想,問道:“九澤那處如何?”
“已有動作?!?p> “好,盯緊?!?p> “是!”
陸歇合上轎簾,看左右兩側(cè)依靠自己已然睡熟的“小孩子”,不禁輕笑起來。既松一口氣慶幸大難不死,卻又不禁慨嘆:一切又重新開始了,又要返回那個陰陽詭譎的世界了,自己也要從“陸歇”變作“王爺”了。
只是,現(xiàn)在,就現(xiàn)在,讓我們再做一小會兒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