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祭火典(中)
“你們好磨蹭!巡游馬上就開始了,晚了街口的好位置都被別人占了!”
任晗回頭看見落后老遠的兩人分毫沒有玩樂的神情,不禁納悶,撲過去,一邊挽起一只胳膊,帶著兩人往前跑。任晗穿得依舊是淺色男裝,秀氣可愛,跑起來像一只大蝴蝶:“快點!快點!對了,小兒子呢?不帶出來見見世面,怎么學得會說話?”
幾人都管從古城冰域帶出來的小男孩叫“小兒子”,吃的玩的都往使館里送,倒是有些分不清是誰家的兒子了。小孩平日吃喝拉撒到也都正常,只是依舊不說話。回到驛館不久,蕭桓就帶了醫(yī)官來,可仔細檢查一番竟是什么都沒查出來。身體健康,發(fā)聲部位也發(fā)育完整,再加上之前也喚了秦蒼一聲“娘親”,所以該不是器質(zhì)性問題。
既然不是生理缺陷,那大概就是他打心里不愿說話吧。
神話和詭談本就是一體兩面:能莫名出現(xiàn)在無人的雪山,不吃不喝甚至毫無疾癥得活下來,等待著幾人將他帶出險境,既是奇跡又疑點重重。只是,他還是個那么小、連自己都難以保護的孩子,于是人們更愿意懷揣善意和包容去猜測來由。
經(jīng)幾位醫(yī)官會診討論,幾人一致認為,或許這孩子之前曾受過什么刺激。那么,慢慢的、在松弛的環(huán)境中養(yǎng)著,總有一天能夠恢復如常。
“他作息極規(guī)律,休息得早,大晚上的帶出來不合適?!?p> “哈哈,這點到和蕭桓小時候像?!比侮细緵]注意到蕭桓一閃而過的羞怯,繼續(xù)道:“陸歇呢,怎么還不來?也不怕這么漂亮的新娘子被別人搶了去?!?p> “他得晚些才能過來?!?p> “男人真麻煩。蔣兄,你說的小鶴也還沒來嗎?巡游就要開始了?!?p> 蔣通看向任晗的眼里同樣有星光,此刻俊秀的臉龐配上清朗柔和的神色,瞧得任晗一陣臉紅。見書生也不說話怔怔看著自己,一惱:“問你呢??次易魇裁??”
“我……”風度翩翩的少年這才緩過神:“哦,今日與小鶴說了,他在街口等咱們匯合。另外,想與幾位英雄說的是,小鶴身世凄苦,爹娘在饑荒中去世了,他從小就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我遇到他的時候,他身子很弱,也有些膽小,若是一會兒他有什么做的不當?shù)?,絕非本意!四達在這里先給各位陪個不是,希望各位英雄不要怪罪我這位兄弟!”
“說什么呢!你兄弟就是我們兄弟,朋友之間怎么會介意這么多!”
“是啊,小蔣兄弟。之后也別再叫我們‘英雄’了。我們也不過是普通人,當我們是朋友就好?!笔捇敢怖世实?。
秦蒼沒有搭話,心想蕭桓你倒是大方,沖著蔣通微笑點點頭。
“好!”蔣通眼中懷著感激:“從此都是朋友!”
“火祭開始了!”
在人群的歡呼與簇擁下,一隊身著暗紋黑袍,頭戴尖帽,手持火把的人,從街道深處緩緩走來。這是秦蒼第一次看草原的祭祀,與想象中松散活躍的場景全然不同,這一隊儀仗相當有序、相當肅穆,與街道兩旁喧鬧的氛圍反差極大。
秦蒼悄悄問任晗:“咱們這么吵鬧好嗎?”
任晗拉著秦蒼的手,正在大聲吹口哨,身邊吵吵嚷嚷,于是大聲回答:“當然了!他們代表的是黑夜,我們就是要驅(qū)散黑暗??!向來如此,越大聲越好!”
原來是這樣,有講究的。
“是女巫!”
“竟有女巫!”
眾人隨聲音來處望,只見一位身著紅黑長袍的女子高高端坐在八人合抬的轎椅上。她雙手捧著一枚不大的蠟燭,燭光在女子懷里激烈地搖曳,仿佛下一秒就要隨風而逝,然而卻又總能在最后一刻還魂重燃。女子頭發(fā)低低束在頸后,半張臉隱在黑紗里,眼神淡然、靜謐,深深看向前方,周身散發(fā)出的冷寂宛若真是這暗夜的化身。
周圍的人顯然安靜了一些,目光追隨著充滿肅穆與震懾之意的“女巫”。
“這……也是向來如此?”
顯然不是,不僅任晗止住了興奮叫嚷,秦蒼看見蔣通、甚至蕭桓眉宇間都有些怪異。只有自己是異族人,秦蒼不知發(fā)生了什么。然而還沒等到任晗的回答,就聽身旁已有老人家竊竊私語。
“怎么會有女巫?女巫是黑夜使者,是妖邪??!”
“女巫祈福不是早就被禁止了嗎?”任晗也轉(zhuǎn)過頭問蕭桓。
秦蒼也對上蕭桓的眼睛,蕭桓搖搖頭,顯然不明所以。這雖是人人都可參與的民間游行,但絕對是有官方授權的,甚至秦蒼都知道會有一隊人馬專門負責巡游安全。行動要安全,“思想”自然也要安全,“女巫”當然是假的,亦不能真正給人們造成什么影響,可是在如此大型的、由北離朝堂首肯的集會里,不應該摻進去讓人遐想的負面寓意。誰在負責策劃呢?
此刻看來,至少煥王半點不知情。
游行沒有中斷,幾聲質(zhì)疑很快就被淹沒在歡呼的海洋中。慶典而已、玩樂而已,開心、熱鬧不就好?其中多點什么、少點什么,普通百姓誰又會真正在意。
不多時,那轎攆就緩緩行來。走到幾人眼跟前時,秦蒼看見那女子的身段和眉眼竟有幾分熟悉。是在哪里見過嗎?卻又說不清?;鸸庀?,她的衣袍緞帶散出盈盈閃閃的亮色,像是天際銀河。這時“女巫”將手中燭光托舉起來,朝向天空,接著閉上眼睛,仿佛在與神靈對話,半晌,她猛然睜開雙眼,大聲道:“天佑北離!”
話音剛落,就見四周響起了爆竹聲,霎時,四面煙花頃刻染上朗朗夜空!與此同時,“女巫”手中的蠟燭也化作一條綠色的光束,直插云霄,在天際與煙火會合時,天空竟出現(xiàn)了數(shù)道綠光!綠光扶搖直上,升得仿佛與天月齊輝,又在頃刻間,幽綠色變作了大片的紫紅華彩,仿佛有仙人騰云駕霧而來!
周圍的民眾見這巨大、絢爛的景致,竟一時驚得說不出話。這時,突然有人在人群后大喊:“女巫祈福!天降祥瑞!天佑北離!”
這時,屏息噤聲的百姓才如夢初醒,一個個跟著匍匐跪地,大聲道:“天降祥瑞!天佑北離!”一時間俯首而拜的人形成了一股股巨浪,喊聲四起,震天動地!
眼下,再無人擔心女巫的存在合理與否,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天空中“紫氣東來”緊緊抓住。原來這一切不只是新增的巡游節(jié)目,還是神跡!
“妖言惑眾!”蔣通說罷大力一甩袖子,眉心緊皺,憤怒已盛。
這幾人都不是愚民。蕭桓警惕,重玠已經(jīng)半出鞘。
此刻跪不合適,不跪更不合適,幾人向后退出擁擠的人群。
想象中的危險并沒有發(fā)生,巡游繼續(xù)。
當他們來到相對安靜些的地方時,任晗才向秦蒼解釋。女巫在北離的歷史上亦正亦邪,相傳她們是暗夜的使者,卻也是引領人們點燃火種的祝頌女神。記載中,這些能夠通曉神明之意的女人只在災禍快要降臨,或是圣明之君降世時才會現(xiàn)身在眾人視野間。
“什么祥瑞!分明是別有用心之人想借機討好罷了!”
書生此番并非偏激。平心而論,人們都知道眼下北離并非什么盛世。然而“女巫”顯然并沒有、也不敢?guī)硎裁础皦摹毕?。那就應當是有人想借此盛典,制造“天降異象”的奇觀,來奉迎君王。
可目的呢?
賞賜嗎?不是。盛況驚人,紫氣煙火染紅了半邊天,可想而知無論是神秘的景致還是背后的人力,都需巨大的財力來支撐。封官嗎?也不像,既然這人已經(jīng)可以越過層層管控,將自己的“小心思”安插在火祭巡游中,官銜定不平庸;可本就身居高位者有各方勢力掣肘制衡,明知四處是眼睛,便生怕自己一不留神被捉了小辮子去,各個活得小心謹慎、步步為營,定不會以如此夸張的方式來獻禮示好。
是誰呢?這個問題縈繞在幾人心上。怕就怕這不圖財、不圖權的:什么都不要的人,往往想要的更大。
“蔣……蔣大哥……”
一小聲呼喚打斷大家思緒。蔣通往人群中一看,眼光突然柔和起來,跑過去,從眾多跟隨游行的人中把小鶴“拽”了出來。
那是個很瘦弱的男子,年紀不大,個子不高。嘴唇?jīng)]有什么血色,眼眶也暗沉沉的。小鶴神色靦腆,被拉到眾人身旁,見有這么多雙眼睛齊齊看向他,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目光四處躥,最后定在腳下,兩只手下意識將頸部的薄薄領巾拉起來些,想擋住他帶有傷疤的下半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