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總是肅殺的氣氛,人道沙場秋點兵,便是這個況味。
也便是在這個時候,披著厚厚的鎧甲,一個個只露出眼睛和嘴,鏗鏘有力地奔赴殺場,那漸入佳境的寒冷,和殺紅眼的火熱,不是更從身體冷透到心。
尚未改良的楚國軍馬還是沿用著戰(zhàn)車的陣容,中間一個馭手,左箭右槍,將領(lǐng)站在中間。一車四人沖鋒陷陣,命運便緊緊系在了一起。
當先那輛車上,便站著當今楚王(楚考烈王),羋姓熊完。
他只是做做樣子,歃血誓師,怎能沒有王的現(xiàn)身。
不遠處那輛囚車里是此次的祭旗犧牲,屢逃屢敗,屢敗屢逃的安儒。
他受過刑,嘴角淌血,破爛的囚衣露出血凝結(jié)痂又再開裂的體無完膚,他坐在那,頭發(fā)亂蓬蓬的堆在臉上早沒了平日的儒雅,卻仍見神情淡然,倒是有種視死如歸的豁達。
軍士在歡呼,百姓在歡送,似乎奔赴沙場是一個屢試不爽的游戲,人們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生為了死,死便是生。
他們喊著殺!殺!殺!仿佛他們都是王者,是戰(zhàn)的主宰,帶著憑空而來的仇意向異己者開刀。他們的使命是戰(zhàn)斗,戰(zhàn)斗著就是榮耀。
沒人去深究一往無前的意義。
在這個被殺戮激蕩的世上,大多數(shù)人被歷史的車輪推著向前走,很少有人問過為什么,更沒人會在乎你要不要出聲。
不出聲的人都被當做默許,除了默許就只能有沉默,死人的沉默,不會有也不該有反調(diào)出現(xiàn)在這世上。
所以不愿出聲的人都被擠到了后面,她們是一些被棄稱為婦人之仁的老嫗,望著自己的父親、丈夫或是兒子,默默垂淚。素手抽針冷,沙場鐵甲寒,似乎只她們有知覺。
而那份在他們?yōu)閲柢|后留下的空白,那份思念,將用什么去填滿。
倘若有人能理解她們,這人便像囚車里的人一樣,要因貪生怕死被唾棄,該被殺掉,千刀萬剮,爭食其肉。
祭旗時辰到,安儒被拉出囚車走上臺來。
“殺!殺!殺!”
戰(zhàn)士們的弓和槍舉起來了,他們整齊地喊著口號。
爛雞蛋、爛菜葉、石頭向安儒砸去,他走得很慢,他兩條腿都幾乎無法動彈。
他終于支撐不住跪在了路上,任憑監(jiān)兵怎么踢踹,他都已掙扎不起。他被拖到了行刑臺,腿下流淌出兩行血跡。
行刑時間到,劊子手的大砍刀已明晃晃地亮出了它的利刃。
臺前階上,將領(lǐng)伸出手臂,示意大家噤聲,保持安靜。楚王要出來講話了。
一陣黃沙隨風掠起,迷住了大家的眼睛。
城外的風總是硬一些,這北門喚作得勝門,門外便是出征的所在,黃土鋪地大道通天,似乎空氣也比別處要肅殺許多,沒事時很少有人會來這里。
待那黃沙咧風剛剛停駐,人們睜開眼睛,楚王一甩袍袖,威嚴萬鈞地登上高臺。
剛一張口,一陣更為猛烈的風吹將過來,兜得楚王一個趔趄險些跌了下來。
好在人們都閉起了眼睛,很少有人看見了楚王的慘狀。
他不僅失了重心,嘴里還添一口沙子。只扶住了他的衛(wèi)士知道他呸呸呸吐了多少口沙子。
終于等風過去,楚王再次開口:
“安儒,你可知罪?!?p> “臣,知罪。”
“哼,知罪就好?!背鯖]想到他答應(yīng)得這么痛快,要不也不至于在獄里受那么多苦頭,他接著說:“秦國連年犯我,占鄢、西陵,破郢,燒夷陵,拔巫、侵黔中,寡人之宗廟、社稷毀于一旦,不得已蔽居陳郢,總盼望諸位將士能助我還都,助楚奪回城池!一雪前恥。枉寡人待你不薄,不僅屢戰(zhàn)屢敗,還勾結(jié)他國助秦為虐。是可忍熟不可忍!諸位將士!你們說該不該殺他祭旗,該不該殺他雪恥!該不該殺他報仇!”楚王舉起寶劍,每說一個殺字,都覺得包括嘴里,哪哪都是沙。
“該殺!該殺!該殺!”將士群情激憤。
楚王得空就在袖子抹上一抹。
“寡人是為已殺他!為國殺他!為天道殺他!”
“殺!殺!殺!”
這口中沙怎么還是吐不干凈。
“大楚沒有懦夫!大楚不養(yǎng)孬種!大楚出師必勝!”
“必勝!必勝!必勝!”
楚王為自己的逢場作戲感動,如今將士士氣高漲,群情激憤,效果已然不錯,便不再惺惺作態(tài),緩緩道:
“太卜倓,請卦?!?p> 負責觀天占卜的太卜倓將早已準備好的龜殼放在火盆上,占卜儀式只屬貴族,百姓很難見到,大家都伸長脖子議論紛紛,龜殼受火烤發(fā)出一聲細碎輕響,卦成,太卜倓手捻胡須細細觀看,小步跑至楚王車前奏報:
“稟告大王,卦象大吉,出師必捷!”
“好!寡人大悅!”他得意地看看左右,一眼瞥見安儒,揮一揮手。
他被風沙敗壞的心情總可以使用權(quán)力來宣泄出去,比如令要死的人換個死法。
他忽然突發(fā)奇想:
“用你的大刀,像切肉片一樣一刀一刀的片割下他的肉。讓大家都嘗嘗懦夫的味道,引以為戒?!?p> 劊子手砍殺過無數(shù)頭顱,在那之前他就曾在腦子里演練過無數(shù)次砍殺頭顱。他已經(jīng)失去了砍殺頭顱的畏懼、刺激、快感、后怕……只會再輕車熟路不過地手起刀落。這命令讓他剛剛提起的砍刀不知如何落下。
而周圍躁動的聲音已漸漸響起,很多人聚集過來,眼里有怪異的神色。
可以肯定的是,他們已迫不及待地要爭食人肉了。
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管他是懦夫還是英雄!
管他的“逃”是為了自己還是別人!
快切!活人的肉,切下來后會不會動?
快搶!人肉的味道,咬在嘴里該是何味?
原來血和肉的刺激,不僅僅在刀插入那一刻的血脈噴張,還可以是放在舌尖上血腥的生啖撕咬。
那更會令人瘋狂吧。
飲血的刀,已貼上了肉身的邊,不只是看著同類犧牲的人們,那聚集三界的魂靈也在等待著熱血沸騰的一刻,以獻祭六道群魔的貪婪。
就在此時,遠遠一個聲音大喊: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