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關押在劉屠戶對面牢房的是易道!
獄卒卸下他手上的鐐銬,將他往里一推,而后轉身鎖門。
易道扒著門喊道:“我口渴,來碗水!”
獄卒白了他一眼,道:“要不要給你擺一席?”
“好??!想不到這獄中還有這等好事?!?p> “做你的青天白日夢!三伏天賣不掉的肉,臭貨!呸!”獄卒往他臉上啐了一口唾沫,罵罵咧咧地走了。
易道抹凈臉,盤腿坐在地上,撿起一根干草,塞進嘴里嚼,沒嚼出水,趕忙吐了出來。
“足下神偷易?”
易道聞聲望去,牢門前挺直地站著一人,一身書卷儒雅淳正之氣,與這污穢牢獄顯得格格不入。他端視片刻,問:“竹氏弟子?”
“正是,竹渙!”
易道聽著耳熟,嘴上默念了兩遍,頃刻記起:“原來是竹氏少主!久仰!”話雖客氣,卻不見半分誠意。
竹渙留意到易道脖子外側有幾道劃痕,看上去像被指甲抓傷。由此,他聯(lián)想到柳氏手指甲殘余的皮屑和血漬。
這時,易道有所警覺,刻意用手遮掩。這一向,柳氏一案鬧得滿城風雨,人心惶惶。竹渙現(xiàn)身于此,想來也與這樁案子有關。
易道成心不提此事,揀了個無足輕重的話頭:“竹少主找我,是為前陣子潛進風回竹苑一事?”
“哦?你去過?”竹渙順著他的話問。
“怎么少得了竹氏那一份。我若是不去,別家豈不認為我瞧不起竹氏?這么說,竹少主不是來興師問罪的?”
“你權且當我是。”
“我雖去過,但不曾拿竹氏一絲一毫?!?p> “為何不拿?沒看上?”
談到這個,易道興味猶濃,站起身來,侃侃而說。在宛城,竹氏名望頗大。不過,有一點尤其令他大惑不解。整個風回竹苑,不見一樣奇珍異寶,未免太過寒磣。堂堂竹氏,莫非只是空有其表?那天沒能滿載而歸,屬實讓他不痛快。
聽完他一番怨言,竹渙倒是不惱,平靜道:“竹氏的珍寶在藏書閣?!?p> 易道眼冒精光。他曾潛入過藏書閣,但并未找見任何珍寶。他扒在門邊,看了看左右,小聲問:“里面有何寶物?”
“書!”
“那一屋子書冊?”易道大失所望,搖手譏嘲道,“難怪我總不愿與你們這些讀書人打交道。那些書難不成還能當飯吃、當錢花?何不學學曹家,滿屋珍寶,隨便一件都值上不少錢。”
“依你所言,也去了曹家?”
“是……”
易道剛要張口,突然機警起來,竹渙問這些,無非是想套話。他自認為揣摩到了竹渙的意圖,心中竊喜,不作聲地轉身躺在席子上。
盡管易道對此事避而不談,竹渙多少看出了其中端倪。可眼下他有了警惕,怕是不好再打問。正為此惋惜,見尤長安攜著水壺和兩個碗走過來。
“我找牢頭討了一壺水。你今天說了不少話,渴了吧?來,喝碗水!”尤長安斟了一碗水,遞給竹渙,眼角瞟了一下易道。
易道一聽有水喝,猛地彈起身,眼饞地巴望著,如大旱望云霓,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愈發(fā)覺得口渴。
“我不渴!”
見竹渙不喝,易道馬上站起身道:“我渴,給我!”
尤長安心中一樂,靠近牢門道:“想喝水,這還不易?告訴我們幾件事,整壺水都是你的!”
“什么事?你說!”
“你因何事被關入牢獄?”
“我是偷盜之人,自然因偷盜之事?!?p> “恐怕不見得。是不是與柳氏有關?”
易道頓住,轉了兩下眼珠,大擺其手道:“罷了,這水我不喝了,無福消受!”
看他的樣子,鐵了心不會因此妥協(xié)。再深究下去,只是自找無趣。尤長安一看此法不通,無奈將水壺和碗往地上一放,轉而去跟竹渙說話。
易道瞥了一眼,水壺竟擱在他夠得著的地方。難道尤長安設法引他上當?觀察了片刻,易道游移著伸手穿過門縫,抓起水壺,對著壺嘴咕嚕咕嚕地一頓猛灌。很快,滿滿一壺水被他喝去了一大半。
“你喝完后,將水壺擱地上,待會兒有人會來拿走?!闭f完,尤長安抬腳隨竹渙走。
“慢著!”易道喚住二人,打了個飽嗝,將水壺放回原處,“我這人向來不愿欠人情。這樣如何,我回答你們一件事,就當是還了一碗水的恩情。”
不過一壺水而已,尤長安不覺得其中有何人情可談。不過,既然易道提及,何不趁此機會尋問個清楚。
尤長安掩飾心中之喜,打量了一下那把水壺,說道:“這可不止一碗水!”
“你想如何?”
“這水壺至少能盛七碗水。六六大順,按六碗算。你喝了一大半,理應有四碗,算你三碗好了。你只需回答我們三件事?!?p> 被尤長安這么一繞,易道無從反駁,琢磨著盡管如此,自己并未吃虧,一咬牙便依了她。
易道既已答應,事情就好辦了。方才劉屠戶說,易道正是那晚在酒肆門口撞見的男子。另外,獄卒告訴竹渙,今日易道到府衙自首,承認殺害柳氏。
竹渙言歸正傳,問:“你是如何殺害柳氏的?”
“她不是我殺的!”
易道回想起那晚,仍舊驚魂未定。當晚,他悄悄上了曹況泊在湖邊的船,發(fā)現(xiàn)柳氏被關在一間暗艙里,不省人事。之后沒多久,陸續(xù)有人上了船。他躲到暗處,以觀望船上動靜。
曹況趁尤長安等人酒興正濃,獨自溜到后梢,在酒壇子里下藥。待船上的人昏迷,曹況借機將柳氏帶去后山,脅迫柳氏離開曹家。聽到柳氏應承,曹況才肯放她走。
柳氏沒走出多遠,突然折返,與易道撞個正著。柳氏誤以為他是曹況的人,驚慌之下將他撞開,朝懸崖的方向奔逃。
找見柳氏時,她站在懸崖邊,忽然往后一倒。易道大驚失色,忙跑到懸崖邊,見她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后腦勺磕在一塊尖銳的石頭上,溢出一地鮮血,已然沒了氣息……
“天底下哪有這樣湊巧的事!八成是你推了她!”一個粗厚的聲音傳來。
易道環(huán)看四周,目光落在對面的牢房,黑漆漆的,看不見人。他對著里面喊道:“你就是那個姓劉的屠夫?天理良心,我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更不曾殺過一人!”
劉屠戶正在吃妻子送來的飯菜,一臉鄙薄道:“一個過街老鼠,有何顏面談天理良心!”
這話立馬激惱易道,頓足怒罵:“有能耐滾到跟前來,看老子不宰了你!”
劉屠戶打心底里瞧不上易道這人。若沒他殺害柳氏在先,自己犯不上被關進牢獄受辱。想到此,劉屠戶火大,丟下碗筷,伸手摸后腰的屠刀,這才想起刀被收繳走了。他不肯示弱,沖到門邊,扯著粗嗓吼道:“倘若出得去,非卸了你不可……”
一看兩人吵得極兇,竹渙有心勸架,尤長安攔住他,道:“他們各自心里都憋著氣,不吐不快,讓他們吵吧,反正打不起來?!?p> 對罵了一陣,兩人爭得面紅耳赤,引得獄卒過來呵斥了幾句,才逐漸消停。
“恩將仇報的蠢東西!老子若不是為搭救你,現(xiàn)還在外頭逍遙快活!”易道不住罵道。
自劉屠戶被抓獲歸案后,謠言四起。易道深知柳氏的死與劉屠戶無關,再三考慮,決定到府衙道出真相。豈料事情遠沒有他想得那么簡單。府衙的人一致認為是他殺了柳氏,將他投進獄中。
“早知如此,當初老子就不該管你死活。好處沒撈著,反惹一身騷!”
劉屠戶聽后,臉一紅,有些慚愧,不好再言語,撿起碗筷,往身上蹭了蹭,坐下繼續(xù)吃飯,卻也沒多少胃口。
竹渙反復琢磨易道方才說的話。假使他所言屬實,那么他為何跟蹤曹況?不對!曹況去找尤長安時,易道并未跟去,而是悄悄上了那只船??梢?,他的目的不在曹況!
此時,尤長安突然想起古木的來信,看一眼正蹲著喝水的易道,故意試探道:“你跟蹤的不是曹況,而是柳氏?”
易道嗆了一下,眼中掠過一絲慌張。他放下水壺,一面用手擦拭嘴邊和脖子的水,一面應道:“是又如何?總之,我剛才已經(jīng)說了,她不是我殺的!”
這樣一來,那一萬兩銀票關乎的人命,恐怕正是柳氏的命!倘或易道真想殺害柳氏,起初在船上大可動手,然而沒有。由此可見,他并非想取柳氏性命。
“你有沒有移動柳氏的尸首?”竹渙問。
“沒有!我這人有三不偷,其中一條就是不偷亡靈之物!對亡靈也是敬而遠之!”關于柳氏的尸首,易道曾聽過一些傳聞,不知真假,“我聽人說,柳氏被人埋在杏樹底下?”
“嗯!”
“是誰?”
“尚且不知!”
易道思索片刻,突然目光一震,想起一人:“難道是……”見竹渙望過來,他意識到失言了,急忙住口。
從牢獄出來,天黑沉沉的。竹渙想起有件私事要辦,便讓尤長安先回去。
目送尤長安的背影,竹渙剛要往左側岔道走,一個人從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一看,正是尤長安送酒的那個老獄卒。
他將竹渙引到一旁,左顧右盼了一下,榛色的眸子閃著老誠的光,放低聲音道:“我方才記起一事,竹少主和時公子來之前,曾有人到牢獄來打探過劉胖子的事?!?p> “哦?是誰?”
“曹大夫人身邊的仆婦?!?p> ***
辦完私事,天暗了。
竹渙趨步往回趕,走到半路,驟然掉落幾顆雨珠。頃刻間,一場大雨席卷而來。
他茫然四顧,正愁無處避雨,這時一把如碧水般的油紙傘驀然出現(xiàn)在前方不遠處,朝這邊移動。傘下是一個纖細身影,仔細一看,是尤長安!
竹渙心頭掠過一絲暖意。尤長安來到跟前,將油紙傘高舉過他的頭頂,清亮的眼眸現(xiàn)出一抹欣喜。
“真是你!還好沒認錯人?!?p> 竹渙眼望著尤長安,問:“不是讓你先回去么?”言語中卻沒有絲毫責怪之意。
然而大雨傾盆,且刮著風,尤長安未聽清他的話。隨著雨越下越大,她有些著急,領竹渙往來時的方向走。
路右側橫著一條小徑。雨水胡亂灑落在小徑兩旁的樹木上。穿過小徑,枝上垂下的葉子打濕了兩人的衣裳。走到盡頭,找到一戶人家,屋內的燈火映照在窗紙上。
兩人鉆到屋檐下躲雨。見門沒閂緊,竹渙抬手叩門。
“屋里沒人!”尤長安一邊說,一邊將油紙傘收好,甩凈雨水,豎放在門邊。
“你怎知沒人?”
“我方才就是從這出去的!”說著,尤長安伸手推開門扉。
“即便沒人,也不可隨意進去……”
竹渙話沒說完,一陣狂風拂來,夾帶著雨水,斜斜地刮向屋檐底下。尤長安忙拽著他一步跨進了屋。
屋里架著一個紅泥小火爐,炭火燒得殷紅。爐上煮了一壺水,熱氣裊裊。
閂上門后,尤長安轉過身,見竹渙正瞪視自己,似有顧慮。
“不要緊,這屋主是位熟人,你也認識!”
“誰?”
“曹況!”
當初曹況不愿受曹祥管束,便在此處蓋了這間書齋。他時常到這來尋清靜,說是閉戶讀書,實則花天酒地。
適才尤長安在半道遇見他,被拽進書齋吃酒,聽他發(fā)了一頓牢騷。曹況興致正濃,曹祥打發(fā)家仆來,告知家中有急事,讓他即刻回去一趟。這才留下尤長安一人。
竹渙一聽書齋是曹況的,面露不悅道:“你常來?”
“和你一樣,今天初次來?!?p> 雖然竹渙未明說,但尤長安已看出他不大情愿留在書齋??僧斚挛萃獯箫L大雨,有如山呼海嘯,幾乎寸步難行。
尤長安不愿冒這個險,安慰道:“我知道你不喜歡曹況,可事出突然,且附近只這一間房屋!你暫且將就一晚?!?p> “我若是不愿意呢?”
“就因為這書齋是曹況的?”尤長安一面搬來一張凳子,一面勸說竹渙,“曹況是曹況,書齋是書齋,兩者怎好混為一談!它不過一間屋子而已,不能言語,又何錯之有?你一向不會有失偏頗,但也不能牽涉無辜不是?”
這番話令竹渙聞所未聞。見他有所動搖,尤長安忙拉他在爐邊坐下,燙了一盞熱茶給他,乘機補充道:“我保證,明天醒來,立馬隨你回風回竹苑,一刻不多留!”
一番相勸之后,竹渙勉強答應。烘干衣裳,又閑談了一陣,兩人相繼到房中睡下。
竹渙躺在地鋪上,嗅到一縷芳香。不知何時,枕側放了幾株佩蘭。屋里只有他和尤長安,這幾株佩蘭自然是尤長安置于此。
竹渙平昔睡眠淺,臥房時時備有藥枕,也就是將香草置于枕芯,助眠安神。不過,除了韓續(xù)和容景,幾乎沒人知曉他這一習慣。尤長安又怎會知道?
竹渙想起昨夜醉酒一事,心中立時有了答案。
“竹渙,”尤長安躺在旁邊的床上。她看了看睡在地鋪上的竹渙,有些過意不去道,“你睡地上會不會著涼?實在冷的話,你也睡到床上來?”
竹渙閉目聽她說完,回道:“不必!我從不與人同床!”
“日后你成了親,有了妻子,難不成也要分床睡?”
竹渙睜眼一愣。他倒是未曾想到這一層。
客套話說罷后,尤長安打了個哈欠,有些困乏,翻過身去睡了。閉上眼沒多久,她突然感覺床在搖動,扭頭一看,竹渙已撩衣躺在床上。
“你怎么上來了?”尤長安露出驚異之色。
“不是你讓我上來的么?”
“……”尤長安啞然,心想不過客氣一下而已,他怎么還當真?
竹渙見她睫毛閃動,眼波流轉,不知在動什么心思。尤長安全然不覺,片刻后才回過神,對上竹渙的目光,又因與他挨得太近,一股熱辣涌上臉頰,幸而燈火不算太亮,才沒被察覺。
竹渙伸手從她身上扯去半張被子,蓋在自己身上。兩人仰躺著,沉默許久,氣氛一度尷尬。尤長安想翻個身,卻發(fā)現(xiàn)身下動彈不得。
“竹渙,你……壓著我了?!?p> 竹渙似在神游,聽尤長安這么一說,才恍然將壓著她的那條腿移開。
尤長安無所適從,驀地坐起身來,跳下床。
“你去哪兒?”竹渙問。
“口渴,喝水?!?p> 尤長安快步溜出臥房。來到小廳,她一摸臉頰,有些燙手,像著了火似的。她趕緊倒了一盞茶,一口飲盡,頓覺清爽。連喝兩盞,兩頰的紅潮才逐漸消退,心也平靜了些許。
獨自在小廳坐了片晌,她才起身回房。走進臥房,看到竹渙站在盆架前,用毛巾蘸水抹臉。
“你剛才不是洗漱過了么?而且水已經(jīng)涼了!”
“要的就是涼水!”竹渙擰干毛巾,掛在巾架上,“很晚了,睡吧!”
等尤長安重新躺回床上,竹渙徑直去吹滅燈盞。這次他沒回床上,而是獨自睡在地鋪上。
次日,天色微明。竹渙醒來,走到書齋外。屋檐稀稀落落地滴著雨珠。下了一整夜的雨,門庭濕漉漉,落了一地青翠葉子。林中霧氣氤氳,傳來幾聲鳥鳴。
竹渙揮劍活動筋骨,劍勢迅疾如狼,直刺從樹梢上滴落的一顆水珠。
“好劍法!”身后傳來尤長安的聲音。她拿著兩個洗凈的果子走過來,遞一個給竹渙,“昨晚聽曹況說,曹老爺讓知府大人不必再徹查柳氏一案?!?p> 竹渙不免詫異。當初,讓叔父和府衙盡力追查真兇的人,就是曹祥,如今他為何突然改口?
雖然柳氏命喪于后山的真相基本浮出水面,但仍有一事令人費解。那就是,柳氏究竟是被何人埋在杏樹下的。
正想著,此時書齋后傳來人語聲。不知何人大清早到這郊野來?聽聲音,似乎不止一人。
竹渙二人繞到書齋后方,只見那停了一輛馬車和一架牛車。旁邊清泉汩汩。泉邊站著好幾人,其中一個中年婦人格外引人注目,體態(tài)略有幾分豐碩,一身華服,貴氣逼人。
竹渙驚訝道:“是她!”
尤長安正嚼著果子,聽到竹渙認識她,停下來問:“她是誰?”
“曹大夫人劉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