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漱金(1)
楔子
一個人真正開心的時候,笑容會發(fā)光的。
1
一男一女從眼前這間“元寶堂”里飛出來,姿勢很流暢,落地很狼狽,女人的發(fā)髻不但散了,長發(fā)還被燒焦一大截,冒出來的煙還沒散盡。
此刻傍晚,街市間來往者眾,男女四周很快圍起一個圈,竊語竊笑,看熱鬧不嫌事大。
大開的店門后,閑閑走出個男子來,白頭巾,白襕衫,臉也白嫩,黑發(fā)束得整整齊齊,二十來歲的年紀,眉清目秀的,懶懶靠在門框上,一手提了把尺來長的白玉算盤,一手捉了只點燃的白蠟燭,平平靜靜地跟躺地上還沒爬起來的男女說:“元寶堂的規(guī)矩是不講價,我可一早就跟二位說過了?!?p> “不讓講價也不能打人??!”那年過四旬的男人坐起來,臉上的巴掌印還紅艷艷的,指著他破口大罵,“你信不信我這就去報官!”
“報官!必須報官!”回過神來的婦人也哭天搶地起來,一手拍膝蓋一手指著他,“你一個做死人生意的下等人,居然敢對我們動手!還燒我的頭發(fā)!沒天理了!沒王法了!”
他呵呵一笑,轉身回屋,那對男女見狀,罵得更來勁了。
片刻,他又回到門口,仍舉著那只白蠟燭,不過另一手的算盤換成了一只大碗,里頭盛著滿滿一碗水似的液體,一句廢話沒有,照準那兩人潑將出去。
空氣里頓時漫出一股怪異的味道,像釀壞的酒。
不等二人說話,他手里的蠟燭已落了地,火苗一碰到地上沾染的液體,立刻騰出火焰,迅速朝二人躥去。
“啊呀!他又想燒我們??!”婦人嗖一下彈起來,一把拽起丈夫,在火苗躥到他們身上之前,鬼哭狼嚎地逃了,邊逃邊罵,“你這殺千刀的瘋漢!遲早要封你的店砍你的頭!”
他俯身撿起熄滅的蠟燭,也不看眾人,只說:“各位也想試試我剛調制好的火鳳酒?一旦沾身引火,只消片刻便可燃成灰燼,用來火化尸骨是再好不過的了?!?p> 眾人轟然而散,好幾個還連聲稱晦氣,對他又怕又恨的樣子。
“大家有生意記得照顧我??!”他把手攏到嘴邊,沒事人一樣朝大家喊,隨后回去端了盆水來,熄了地上的火苗。
門外,有個人站著一直沒動,綁著兩條辮子的紅衣小姑娘,橫抱著雙臂,一言難盡地瞅著他。
“嘖嘖,來啦?”他看了她一眼,沒驚沒喜,只左右環(huán)顧一下,“一個人?小和尚呢?”
一個小光頭從她背后惶恐地探出來,光頭上面,又有一只半黑半白的狐貍臉賊賊地冒出來,三個家伙的目光都投在他一人身上。
他看著他們,眨眨眼:“你又養(yǎng)寵物啦?”
“哪兒呀,還是廢物?!彼荒樳z憾地走上去,抬頭看著店門上那金光閃閃的“元寶堂”三個字,“好久不見呢,葉逢君?!?p> 2
元寶堂內室,檀香繚繞,四周堆滿香蠟紙錢與各式各樣的紙扎,桃夭擺弄著一個剛扎好的紙人:“你這手藝沒怎么進步嘛,咋扎個這么胖這么丑的姑娘,不怕客人不滿意從棺材里跳出來找你???”
“客人生前就喜歡豐腴美人?!比~逢君把一盤糕點擺到磨牙跟狐貍面前,分別摸摸他們的頭,慈愛地說,“多吃點,看你們瘦的,跟著桃夭就沒吃過幾頓飽飯吧?”
磨牙眼含熱淚,表情里全是大寫的“你懂我”。
“葉逢君,你不要杜撰別人的生活?!碧邑差^也不回道,“說得就像跟著你就有好日子似的?!彼畔录埲?,回頭對剛把糕點放進嘴里的磨牙說:“我要是你就不吃這種人給的食物?!?p> “可是……好好吃??!”磨牙一手抓一個,一個自己吃,另一個喂給懷里的狐貍吃,兩個家伙都吃得很幸福。
葉逢君坐下來,開心地看著桌對面的他們,問:“小狐貍很可愛呢,尾巴怎的長得像兔子?它有名字么?”
“滾蛋!”桃夭道。
“罵我作甚?”葉逢君搖頭,“脾氣怎的一點長進都沒有?!?p> 桃夭一翻白眼:“誰有工夫罵你,我說這狐貍叫滾蛋?!?p> 葉逢君噗嗤笑出來:“你們有仇?”
“不不,它才不叫滾蛋呢!”滿嘴糕餅渣的磨牙急急忙忙否認。
“我說過,要么它,要么你?!碧邑仓钢改パ烙种钢负?,“也可以它叫磨牙,你叫滾蛋,自己選?!?p> 磨牙急紅了臉:“桃夭,你不能總是這么欺負人!不是說好了么,一人讓一步,就叫它滾滾!”
桃夭哼了一聲。
“滾滾……也沒好多少啊。”葉逢君撓了撓鼻子,“你們兩個好歹在一起這么多年了,沒感情也有親情才是啊,一點都不溫暖?!?p> 桃夭沒搭話,目光落到貨架正中間一個黑色漆木盒子上,上頭沒有鎖,只拿金漆畫上了奇怪的圖案。
除了她跟葉逢君,誰也開不了這個盒子。
她的手指只輕輕撫過盒子,盒蓋便聽話地自行彈開,里頭沒有露出金銀珠寶,只疊著一摞長七寸寬三寸的白紙,每張紙的中心都有個小小的、朱砂記似的紅點。
她合上盒蓋,放回原處,說:“你找我來,就為了商討我跟磨牙的相處之道?這樣未免太浪費我給你的紙了?!?p> “何必如此小氣。還剩下那么多,往后幾年也足夠用了。”葉逢君不以為然。
“看起來你生意不錯?!彼阶狼?,既不喝他的茶,也不吃他給的糕點。
“還算可以?!比~逢君微微一笑,“人死如葉落,落葉時節(jié)又逢君,我這名字是起對了,元寶堂也算是開對了,確實不愁生意。你看,昨天城南的黃老爺為了祭祖,跟我買了一整套紙扎,大手筆啊,那可是我元寶堂里最貴的至尊套系,有大宅有車馬有金童玉女……”
“就別往臉上貼金了。當年你落魄之時,除了會折紙啥技能都沒有,幸而我眼光獨到建議你開個紙扎鋪,你這輩子做得最對的事不是起了這個名字也不是開了這間鋪子,而是遇到了我!”桃夭不客氣地打斷他,“還有我不是說你發(fā)死人財?shù)纳?,我是說‘紙’生意!記得上次我給了你一千張,現(xiàn)在只剩下不到二百張了?!?p> 葉逢君聳聳肩:“這個生意自然更好?!?p> “我們家滾滾也曾光顧過你?!碧邑渤偱臁?p> “是嗎?難怪我不討厭它?!彼?,“可惜來找我的妖物太多,也實在記不住?!彼D了頓,話鋒一轉,“不過你上次給我的數(shù)量確實比以前多了許多,一般你就給一百張,怎的突然大方起來?”
“替你多賺錢你還嫌棄?”桃夭反問。
“我是替你著想?!比~逢君認真道,“誰不知你一身懶骨頭,雖頂著‘鬼醫(yī)’的名號,卻常年蝸居桃都,鮮少走動于江湖,找你治病那得有祖墳上冒青煙的運氣。如今散出去的‘紙’那么多,那來找你的妖物必然也比從前多得多,你不嫌煩?”
“它們找我是一回事,我去不去是另一回事,你不必操心?!碧邑差┝怂谎?,“你只要辦好我交代的事,我就不為難你,咱們之間的協(xié)議便永遠有效?!?p> 葉逢君做出松了口氣的樣子:“都說‘此人已死,有事燒紙’。落到你桃夭姑娘身上卻是‘此人沒死,有事燒紙’。說出去也是一段佳話呀?!?p> 桃夭兩眼望天:“總結得很到位嘛。”
蜀中元寶堂里的“紙”,是眾多妖物眼中的救命符,只要得了這張紙,寫上自己的身份病情所在地,焚之,以上內容便能通達桃夭,至于她愿不愿意出手相救,便只能看她心情好壞。她與葉逢君是舊相識,兩人有過君子協(xié)定,對兩人之過往守口如瓶,包括葉逢君的真實身份??傊F(xiàn)在只是個長居成都的尋常百姓,靠經(jīng)營這間小小的名為元寶堂的紙扎鋪為生,再暗地里向妖物們販賣桃夭給他的“救命紙”賺回更多的錢財寶物,小日子過得不要太滋潤。
不過,也因為常有妖物來往蜀地,少不得引起某些“行家”的注意,“蜀中多妖孽”的說法也不脛而走,故而這些年除了青城山上的道觀越發(fā)興旺之外,從外地入蜀的各行“高人”也從無斷絕。這些修道之人,于桃夭而言非敵非友,而她也給葉逢君立了規(guī)矩:只販紙張,莫管閑事。
這個規(guī)矩,葉逢君一直守得很好。
但這次,燒紙找她的人,卻偏偏是葉逢君。要不是他,她應該已經(jīng)帶著磨牙跟滾滾離開成都往汴京去了,聽說天子腳下最熱鬧,奇人異事數(shù)不勝數(shù),很值得一去。
這時,一盤糕點已經(jīng)見了低,磨牙跟滾滾同步舔嘴。
“好吃不?”葉逢君問。
“好吃啊?!蹦パ酪猹q未盡道,“就是最后感覺有一點點澀。這是什么糕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