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陽春白雪
朱宸這三十年來也不是一直這么素心在懷,視升官發(fā)財為糞土。尤其在弘治朝時,牟斌掌印錦衣衛(wèi),對屬下寬容有度,還能保護被陷害的忠臣良將,很是讓朱宸欽佩有加,一度干勁十足,盼著哪天也和老爹一樣受到明君英主的賞識,重振自己的家門光宗耀祖。
好景不長,這位少有的中興之主明孝宗朱佑樘,在位十八年就薨了,他兒子正德當(dāng)政寵幸閹人劉瑾,牟斌遭劉瑾陷害報復(fù)而罷官,楊玉和石文義兩個諂媚小人上位,朱宸一下子就靠邊站了。
仗著祖蔭,朱宸小心翼翼的混起了日子。劉瑾完蛋后,就是錢寧上位,換湯不換藥,正德仍然寵溺奸佞小人,錢寧看朱宸不對眼,把他一腳踢到詔獄守犯人了。
一腔無聲血,萬縷空留恨。朱宸就此沉淪下去,去留無意,云卷云舒。
等到正德突然歸天,舉國震驚之際,江彬突然被以雷霆之勢拿下,朱宸的心里只閃亮了一絲螢火蟲屁股上的那點兒亮色,就徹底熄滅了。
大夫人丁氏曾經(jīng)勸慰過,不求榮華富貴但求平安終老,那么多的例子擺在那里,天威難測呀!都是黃土埋半截的人了,不要去爭了。
二夫人蕭氏雖然年輕貌美,也是個恬淡寡欲的性子,知書達禮,用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來為自家老爺解悶兒,生怕牢獄中的冤魂戾氣傷了他的陽神。
俗話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這不,已經(jīng)有人開始惦記著他了。
內(nèi)閣執(zhí)事房里,楊廷和與毛紀(jì)、蔣冕三人正在議事,主題就是誰將成為新任的錦衣衛(wèi)掌印指揮使。大家知道,掌廠掌衛(wèi)之臣必為圣上之心腹或皇家之親,由皇權(quán)自裁。
但朝臣御史可以對其不法之事進行彈劾,內(nèi)閣是百官之首,皇上任命的鷹犬我們要是看著不爽就可以群臣共伐之、共誅之。誰沒點兒污點不是,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這就是政治,這也是歷朝歷代君權(quán)臣權(quán)之爭的手段之一。
蔣冕說道:“我看興王府的人被提攫進錦衣衛(wèi)是肯定的,但不會是掌印之職,因為他們不懂衛(wèi)事的深淺?!?p> 毛紀(jì)接道:“現(xiàn)在錦衣衛(wèi)里能被選中的人,十有八九是邵喜,他可是興王殿下的表舅公呢。”
楊廷和聽后擰了一下眉頭,沉吟不語。其他二人互相對視了一眼,也都緘口不言。
楊廷和心里在想,這個邵喜的確是第一人選,他的姐姐可是新皇朱厚熜的親祖母。
從親情上說,邵宸妃還健在養(yǎng)在后宮,新皇沒有不用他的道理,可是,聽說這個邵喜是個貪婪好財之輩,人品極差,他的大哥二哥邵華、邵安也曾在錦衣衛(wèi)任職,他的根基很厚呀。
想了一會兒,楊廷和說道:“敬之、維之,我們不妨換個角度考慮,先不去琢磨誰會被選中,咱們就站在我大明前途的立場上考慮,誰能勝任?然后我們就想辦法讓新皇只能選他,何如?”
毛紀(jì)思索了一下,說道:“你們覺得朱宸如何?他可是和牟斌一起干了十幾年。”
楊廷和與蔣冕的眼前皆是一亮,三人同時會意的笑了起來。
蔣冕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正色道:“介夫,你可知谷大用又啟用了西廠的驛傳?”毛紀(jì)也是點了點頭看著楊廷和。
楊廷和假裝不知的問道:“什么時候的事?你們怎么知道的?”心里琢磨著:看來你們也是暗底下不閑著,正所謂,小雞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啊。
蔣冕看了毛紀(jì)一眼,說道:“聽說就在三五日之前,消息來自內(nèi)廷?!?p> 楊廷和“哼”了一聲,撇了撇嘴,不屑的說道:“都不是省油的燈,這事情脫不了袁宗皋的干系,從龍之人嗎,總是要干點事情出來的。不過,這摁下了葫蘆起了瓢,還是不能掉以輕心?!彼似鸩璞蛄艘豢冢剖亲匝宰哉Z,“小娃娃,還真是不簡單呢。”
鏡頭轉(zhuǎn)向沈陽。
紫風(fēng)在三官廟沈王世子房內(nèi),向他說了夜不收的人已經(jīng)行動了,覺得琴瀾的人身安危值得考慮,尤其在他們啟程之后。世子攥拳背手在屋里轉(zhuǎn)了兩三圈,隨后嘆息一聲,“算了,讓琴瀾隨我們一起走吧,京城面圣之后,回返王府?!?p> “這樣會穩(wěn)妥一些,畢竟對方在暗處,防不勝防,然而京城雖是風(fēng)影門總舵,料他們有所顧忌,不敢放肆。這樣雙方都在了明處,最危險的地方反倒是最安全的了?!弊巷L(fēng)分析評說了一番。
世子贊同的點了點頭,問道:“那你覺得這事情要不要和新皇稟告呢?”
“絕不可!”紫風(fēng)趕緊制止,道:“雖然前后的詳情他不知道,但事情肯定是知道了,張延齡風(fēng)影門的事會有人和他提起,但此時他不會有任何動作。一來剛登大寶,萬事待決;二是還要借張?zhí)蠼橇ν獬?,不可能動張延齡半分。你不提半句此事,其實就等于是提了,新皇是何等聰明之人,內(nèi)心只會對你心生好感?!?p> “可這終究不是個事,我堂堂皇親國戚竟被人算計如斯,卻無法抗?fàn)帲嫫廴颂跻?!”世子漲紅了臉恨恨說道。
“不畏浮云遮望眼,風(fēng)物長宜放眼量。咱們不爭眼前的長短,蟄伏伺機再動,對方也是皇親國戚,朝中那么多的御史言官,獨不知破鼓萬人捶嗎?”紫風(fēng)勸慰著。
世子咀嚼著紫風(fēng)的話語,口中贊道:“好句好句,很是有意境。”
世子興致勃勃的向外走,說道:“走,上琴瀾那看看去,也讓她們有所準(zhǔn)備。”
紫風(fēng)猶豫了一下,還是從后面跟了上去。
二人到了琴瀾的廂房外,就聽見傳來悅耳的琴聲。紫風(fēng)一聽,是那曲《如夢令》,琴與箏的配合混奏,箏音高亮不羈、琴音低沉悠緩訴衷腸。世子不禁緩緩?fù)O铝四_步,凝神靜聽,琴箏這般一緩一急的交錯穿插,如水乳交融一般,相得益彰。世子待曲聲緩緩?fù)W?,回頭很有深意的看了紫風(fēng)一眼,贊賞的笑了下。他知道,這肯定又是紫風(fēng)的杰作無疑。
看到世子進來,琴瀾和玲瓏趕忙起身行禮,一看紫風(fēng)跟在后面,琴瀾莞爾一笑,紫風(fēng)也是嘴角上揚,鼓勵的點了點頭。世子問道:“剛剛是什么曲子,你們的混彈很是悅耳呀,這種組合頭一次聽?!?p> 琴瀾趕忙笑嘻嘻的說:“兄長這是夸我們么?”邊從琴桌上拿起寫有曲譜曲詞的紙箋遞給世子,世子接過來看了一會兒,扭頭對著紫風(fēng)說道:“你的才氣真的讓我刮目相看呀,求仙問道真有道,真的修行往往成就在靈根慧心的大能者身上,好好好。”
然后轉(zhuǎn)過來對琴瀾道:“收拾一下,咱們后天回王府,這里還是危機四伏。”
琴瀾聽后一驚,心里升起一絲遺憾,她是多么不想回到那個無趣乏味的王城,這里自己就像一只飛出囚籠的小鳥,自由放松。還有紫風(fēng),雖然他要送周姑娘回江西上高,可是他說不久要回來的,哎,沒辦法。
世子看出了琴瀾的心里不爽,便故意賣了個關(guān)子,說道:“紫風(fēng),你留在這和她們交代一下行程,我去找看一下清溪真人?!币晦D(zhuǎn)身走了出去。
琴瀾看哥哥走了,無精打彩的看著紫風(fēng),小嘴兒一撅也不說話,一層霧氣充盈了雙瞳。玲瓏很有眼力介的閃身走了出去。
紫風(fēng)呵呵一笑,不忍看她心里不爽,便道:“世子也是為你的安全著想,讓你隨我們?nèi)ゾ┏沁€不好?”
“去京城?”琴瀾以為自己聽錯了,驚訝的問道。
紫風(fēng)“噓”了一聲,說道:“別嚷嚷,這事必須保密,性命攸關(guān)的,新皇打算見世子?!庇谑亲巷L(fēng)把整個行程計劃和盤托出,琴瀾當(dāng)時就雀躍不已,興奮的眉眼都是笑意。京城一直是她心中向往的地方,但作為藩王郡主,無皇上準(zhǔn)許,封藩在外的皇親國戚是不可以出藩國的,按照皇明古訓(xùn),有著一套完備的請示批準(zhǔn)制度。像她每年到沈陽以及今次世子出沈國,都是提前報請朝廷批準(zhǔn)后才得以成行。
這下琴瀾真的是心花怒放,就像牛奶加糖一樣的甜蜜蜜,剛剛還愁緒滿懷,一下子陽光明媚海天一色。馬上提出邀請紫風(fēng)聽琴,紫風(fēng)也是樂于被她的歡快情懷所感染,滿口答應(yīng)著坐了下來。
琴瀾調(diào)了一下琴音,起手優(yōu)雅的一串鏗鏘的空弦地籟之音,然后是祥和的音律攜帶著快樂起伏在指尖。是那首古意盎然名曲《陽春》,紫風(fēng)在琴瀾起手音出的同時便頻頻點頭,很是佩服她的指法運用,琴瀾看到心上人的嘉許,更是情緒高漲,曲隨人心妙音彌漫開來,籠罩在二人的心頭。
《陽春》是由《陽春白雪》古代歌曲演變而來的古琴曲,表現(xiàn)的是萬物回春,和風(fēng)淡蕩之意,為商調(diào)之曲。宋玉曾對楚襄王談及此曲,說其曲高和寡,藝術(shù)性極高且演唱難度很大。到唐高宗時,此曲一度失傳,后來曲家呂才根據(jù)偶得的古琴中藏著的古譜重新修訂而成,到明朝時,分為《陽春》《白雪》兩部曲收在丹丘先生的《神奇秘譜》中。
此曲的彈奏技法應(yīng)保持著“沖和雅淡、不可鉛華”,就是不要用華麗的指法和修飾音做作的表現(xiàn)樂曲,因為此曲是表現(xiàn)大地回春時節(jié),發(fā)生的萬物復(fù)蘇的自然現(xiàn)象,就應(yīng)本著天道來呈現(xiàn)“細(xì)柳拖金,春光始漏泄矣;既而滿山黃碧,萬卉芳芬,春色彌宇宙矣。人際斯時,或借童冠,或抱瑤琴,或張油幕,或駕蘭槳,雖所樂不一,其與物同春之趣則均耳?!?p> 通俗的來說,就是柳枝發(fā)了嫩芽,陽光明媚斜照透過柳樹枝條,泛起晃眼的金光;漫山遍野的植物剛剛頂出黃綠色的嫩葉,一眼望去新嫩蔥蔥,有的植物是先開花,所以間雜著各色花團錦簇,滿目春光無限。人們也都興致勃勃的出來踏春了,劃船、游戲、野餐或吟詩賞樂不一而足。聽起來是不是和我們現(xiàn)在很相近?不同的只是古人的時間更寬裕,而我們可以走的更遠(yuǎn),吃得更風(fēng)味萬種而已。
該曲本來共八段,經(jīng)后人豐富為十五段或十三段的,既有鶯漫語、蝶慵飛,也有笙簧輕奏,最后樂曲的結(jié)尾部分是連續(xù)歡快的亮麗泛音。琴瀾手住但其音依舊裊裊婷婷不絕,紫風(fēng)自是好好的夸贊了一番,二人一時就樂曲的話題侃侃而談交流心得。
這是兩人自從認(rèn)識至今,頭一次如此長時間的談話聊天??粗贋懨娓〈荷缣?,一顰一笑如飴,明眸善睞朱唇皓齒,紫風(fēng)心說:這就是活生生的“陽春白雪”呀!
河南真定府,趙州。
興王殿下朱厚熜的車駕剛剛出了趙州,四野一片春光無限,正如琴瀾所操古曲《陽春》表現(xiàn)出來的一般無二。朱厚熜看著車窗外的景色,心里也是忽然想到了《陽春》曲,耳畔仿佛縈繞著曲音不散,只是片刻,便收斂心情低頭思慮起來。
離著京城越來越近了,他心里仍然是忐忑不安,一種無法掌控的不安。這幾日,谷大用遞交上來的消息,十足的表明了一種讓人不舒服的政治格局,外朝和內(nèi)廷已經(jīng)達成了一種共識或者說是平衡。這點從江彬被抓就看出來了,沒有后宮的撐腰,誰能動的了江彬,而且他的親家是魏彬的弟弟魏英。
魏彬放棄了江彬,據(jù)報當(dāng)時只有張銳力陳江彬無罪,這說明了什么?利益使然也!天下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和恨。
而皇權(quán)是什么?是一把削鐵如泥的天子劍,是用來斬斷朝爭傾軋、正邪糾纏那一團團亂麻的,如今,他朱厚熜來了,面對的是鐵板一塊或是一塊鐵板,你們這是要將他架在鐵板上來個鐵板燒呀!聰明睿智的朱厚熜怎能不心焦。
廠與衛(wèi)是皇帝的左右手,如果早早讓他們介入朝局,他自己會立刻被人貼上“又一個昏君”的標(biāo)簽,況且要想如臂使指一般的用他們,需要興王府的人完全掌控方可,欲速則不達,畢竟和外臣不是站在對立面上。袁老不也是提議“入界宜緩”嗎?想到此,朱厚熜的心里緊張狀態(tài)稍稍緩了緩,但還是覺得有哪里沒有想透。
朱厚熜用手指揪捻了幾下眉頭,閉上眼仰頭靠在了座椅背上,剛一放松,腦中突然靈光一閃,任命誰是錦衣衛(wèi)掌印都指揮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