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高山流水
世子大人的提議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認同,汪時瑞欣然道:“好吧,恭敬不如從命?!毕蚝笠徽惺?,一個書童上來將懷中抱著的琴遞給了他。
趁他在調(diào)琴準備的時候,唐皋眼神示意楊慎往外走了幾步,問道:“剛才路上遇到毛昌的車駕往回走,看見我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兀自駛了過去,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楊慎苦笑了一下,簡單的說了剛才的情形,把紫風的那首詩念給他聽。
唐皋一聽驚異道:“時瑞兄曾跟我說過這位忘年之交,說他精通音律、琴笛之技尤高,哪知詩詞亦如此了得,可惜是個出世之人。”
琴瀾雖離大家遠了些,但他們二人的談話還是聽了滿耳,心說:要是紫風的那些曲詞流到坊間,保證京城紙貴。
偷眼看了一下紫風,見他已經(jīng)和世子席地而坐,仆人們早就在地上鋪好了軟墊子。
玲瓏也拿了一塊軟墊,放在亭子欄桿邊的石凳上,讓琴瀾倚欄而坐。
云嵐山人汪芝已經(jīng)調(diào)好了琴,試了幾個音,開始了彈奏。
自古操琴之人皆為雅士,大家初次見面以琴會友,約定俗成的演奏曲目都是《高山流水》,借伯牙、子期的美好故事來抒發(fā)情懷。
此曲是大家耳熟能詳?shù)慕?jīng)典,汪芝彈奏的是丹丘先生朱權(quán)《神奇秘譜》中所載的曲子。
這個譜子是唐朝以前不分段的古曲譜,后來被分為《高山》四段曲和《流水》八段曲兩部分。估計是為了琴人之間奏和方便而分。
汪芝彈奏此曲正合今日之情之景,大家岀郊游春放松,又皆是文人雅士恰逢一起、有的人是初遇。前部分曲意志在高山,典出仁者樂山;后部分曲意在流水,典在智者樂水。
按道理說,琴的演奏通常是操琴者自娛的過程,是一種靜態(tài)、含蓄、典雅的美,像這樣在大庭廣眾之下彈給許多人聽,是不適宜的。而箏和琵琶則不然,最適合彈給其他人,且是很多人來聽。
有一點要說的是,箏曲的《高山流水》雖也是雋永典雅,但和古琴曲是同名不同風格的,表現(xiàn)手法迥異,完全兩回事,現(xiàn)在的話說是不在一個頻道上。
但是這曲《高山流水》在汪芝的手中滑出美妙的音符,技巧上自然是高超絕倫、音色松透、聲滑潤澤,能以指法的剛健,下指寬裕純樸來合乎古調(diào),表現(xiàn)山高仰止、靜虛深幽,有高山之巍巍的氣勢;
又以重抵輕出之法,用緩速調(diào)節(jié)意境中的趣味,用快速突出意境中的奇險,尤其體現(xiàn)在流水部分的演奏,一派流水之洋洋的風貌。
周圍聚攏著二十來人,但都屏息靜氣、默默欣賞,有的閉上雙眼去想象樂曲中的意境;有的緊盯汪芝的雙手,揣摩他的技巧運用。一曲下來,驚羨眾人,贊譽之聲此起彼伏,這個云嵐山人也是一曲動京師。
因為這些旁聽看客都不是一般人,除了朝廷命官就是飽學之士,用今天的話說,想不紅都難呀。紫風在聽曲的時候,眼睛也不閑著,觀察著一個個聚攏來的人,其中一位中年文士在兩個年輕書生和一個嬌俏清簡的女孩陪同下,走入亭中,看這里人多,便獨自過來,示意那三人在遠處站著。
走到眾人左近,踮腳看了一下圈內(nèi)情況,手捋胡須站定凝神聽了起來,等到汪芝曲畢,眾人皆喝彩之時,只見他輕輕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扭頭向外走去。紫風心里不禁一動,便站起身來尾隨他而去。
見他匯合那三人走出亭外,紫風快步跟過去,招呼道:“煩請這位先生留步,小道有事相詢?!币娔菐兹苏径ㄉ硇危D(zhuǎn)身看過來,紫風稽首為禮,“小道龍虎山紫風,敢問先生名諱?”
那中年文士一聽,驚訝的上下打量了一眼紫風,那三個年輕人也是一臉驚奇的看著他,就聽文士說道:“你就是那位‘魏武揮鞭’的紫風?不成想,端的如此年輕。鄙人永嘉張璁,不知何事相詢?”
紫風一聽,立刻躬身長輯一禮,口中恭敬說道:“今日得見羅峰先生,鼎鼎大名如雷貫耳,小道三生有幸。”這個話可真是暖心呀,幾天前還吃上頓沒下頓的未來首輔大人,今天就有人如雷貫耳了,還是最近小有名氣的詩詞道人。
張璁有點兒不敢相信的問道:“你知道我?一個窮教書匠而已,不當你如此大禮?!闭f著還了一個深輯。
紫風笑著說道:“先生太自謙了!‘長路奔波鬢發(fā)疏,初心何負惜居渚。敢論車馬輕顏巷,自信行藏在孔書。賈島空囊猶有我,孟郊傷淚卻憐渠。歸舟催近山窗竹,掃榻還開萬卷余?!倪@首言志詩,可是激勵了不少天下讀書人的意志。您開羅峰書院有教無類,乃賢者之舉,是圣人之徒也?!?p> 張璁更是驚道:“你是如何得知這首詩的?此詩能得入你的心耳,深慰吾懷矣。”
紫風接道:“如此說來,你我乃惺惺相惜嘍?”二人相視哈哈一笑。有的時候,人與人交往,一言一笑皆天機,就是個緣分,所謂正確的時間做了正確的事情。
張璁隨即把自己的兩個學生作了介紹,然后一指張夢璃,說道:“這是我侄女,夢璃,才女,可惜是個女兒身,不然遠勝于我。”
聽叔叔如此在外人面前介紹自己,夢璃的白皙面頰瞬間便紅暈一片,不好意思的對著紫風福了一福,面含羞澀、眉挑遠山,紫風回了禮,說道:“說到才女,這里還有一位呢,我介紹你們認識。”
紫風早就知道琴瀾和玲瓏就在亭子邊兒,在自己追出來時就已經(jīng)跟過來了,看著他們幾個人。他回頭對著琴瀾說道,“我清渟師妹也是才女,來來,你們多親近親近?!?p> 琴瀾微微笑著款款從亭子上走了下來,玲瓏在后跟著,到了近前,先向張璁和他的學生打了稽首禮,又和夢璃雙方見了禮,說道:“好巧呀,姐姐的名字也叫夢璃。玲瓏再拿一個軟墊過來,咱們有伴兒了,到邊上聊天去?!?p> 說著二人手挽手的走向旁邊亭子外欄的石桌石凳,倆人都用眼角快速的瞟了一眼紫風。
張璁呵呵笑著,問道:“還不知紫風道士有何事相詢呢?”
“我見先生聽完曲子唉聲嘆氣、悵然所失,不知何故呀?是那云嵐山人操琴之技不入慧眼?亦或琴音意境難生知音之感?”
“不不不,都不是,莫生誤會!那個什么云嵐山人琴技出神入化,高山流水生動如臨其境,我只是當時心中聞曲生情而已。”張璁急忙解釋道。
“歐?先生如不介意,小道為你寬解一下,何如?”紫風笑著問道??磸堣傻目粗约?,便笑著說道:“來來來,法不傳六耳,我們上到一旁來聊?!比缓笙蚯熬o走了十幾步,見張璁跟了過來并示意那兩個學生留在原地。
“先生感慨伯牙、子期,雖身份懸殊但知音知心,而您‘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丘’,所以您就‘寒燈照孤影,永夜不成眠。’”紫風剛一說完,就見張璁激靈一下,像見著鬼了的樣子定定看著他,“你到底是誰?你怎么知道?”
紫風話里的第一句詩是孟浩然的,第二句是賈島的,第三句就是張璁的,而且是幾個月前貧困孤獨等殿試時寫的。紫風寬慰的一笑,“別害怕,幾個月前你作此詩時,我還在關(guān)外呢,只能說咱們有緣,我能猜到你的心境和要作的詩?!?p> “等殿試的心情我能理解,告訴你吧,五月十五當今圣上會補殿試,你準備好了嗎?”紫風故作神秘的說,“別告訴他人,我是掐指算出來的,你也不會中狀元的?!?p> 張璁半信半疑的看著他,聽此一說,眼神便是一暗,紫風輕輕道:“但你能中二甲,心甘嗎?”張璁一聽眼前一亮,“此話當真?”
雖然這樣問,張璁又不是小娃娃,耐著性子聽完紫風的忽悠,哈哈一笑,“這就是你說的寬解之語?好了,謝謝你的好意了?!睆堣恼f:要不是你的那兩首詩詞,確信你是個正常的人,就剛才那些話我會拿鞋底子抽你,神棍一個。
紫風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嘿嘿一笑,“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咱們往后看,如果我都說中了,你打算怎么辦?”
張璁看著紫風一副智珠在握的樣子,心里不禁一動,便說道:“要真像你說的,咱們結(jié)拜兄弟,后面都聽你的?!弊巷L等的就是這句話,“君子一言?!?p> “駟馬難追。”張璁說完伸出了右掌,和紫風擊掌言定。
“來,我?guī)阏J識幾個人?!弊巷L說著轉(zhuǎn)身向亭子上走來,張璁在側(cè)旁跟著。
世子看紫風回來,身旁還跟著一個中年文士,便笑著說道:“一轉(zhuǎn)眼你跑哪去了?”
紫風一笑,鄭重的向世子引薦道:“這位是我的忘年知音兄長,浙江溫州府的張璁,于五都瑤溪山中筑羅峰書院,集徒講學,做圣人之徒。去年已過禮部春闈,正在京城等殿試?!?p> 然后又向張璁一一引薦諸位,大家都非??蜌?,這時的張璁就像薛定諤的貓一樣,混沌狀態(tài)最不能小看,萬一哪天殿試第一成了狀元郎,朝中為官多個朋友多條道兒不是?
當介紹到唐皋旁邊一位臉生的中年人時,紫風一愣,眼生的緊,剛才肯定不在這。唐皋在旁忙說:“這位是錦衣衛(wèi)指揮使朱宸朱大人。”
紫風一聽忙打個哈哈:“久仰大名,小道紫風見過大人?!比缓笥忠]張璁見過朱宸,朱宸客氣的寒暄了兩句便站過一邊。
紫風心說:曇花一現(xiàn)之人,我久仰的是你爹和你姥爺,真看不出你的血性都跑哪去了。
世子從來沒見紫風這么正經(jīng)八百的做事,心里隱隱覺得這個張璁肯定有什么過人之處,才讓紫風舉輕若重,正思慮間,發(fā)現(xiàn)紫風對朱宸很是敷衍,心中好像明白了什么。
這時汪時瑞說話了:“紫風賢弟,剛才為兄的那曲《高山流水》可還有什么不到位的地方嗎?請不吝賜教?!?p> 此話一出,在座眾位除世子外皆驚,看汪時瑞的神態(tài)絕不是客套話,很是虔誠的發(fā)問。難道是說,這個紫風的琴藝要高出這位云嵐山人?別扯了!
汪時瑞感覺到大家的質(zhì)疑,便一笑道:“諸位有所不知,紫風老弟琴藝在我之上,對曲意的理解亦遠勝于我,我是心服口服的。”
紫風笑了笑:“老兄,你這樣謙虛其實就是驕傲,把我架在了火上烤啊?!贝蠹乙宦牰夹α似饋?。紫風接著道:“你這曲操來,根據(jù)《神奇秘譜》的確已臻化境,能和你相較的難出一掌之數(shù)矣?!贝蠹叶键c頭稱是,此言不虛。
轉(zhuǎn)頭看向楊慎,紫風問道:“楊大人此次順江一路而來,瞿塘水勢何如?”
“水勢浩大,如萬馬奔騰,卷泥夾砂,紫風何有此問?”楊慎奇怪道。
“那你覺得‘流水’曲中有如此氣勢的曲意嗎?”紫風如此一問,大家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就有人嗤之以鼻的諷道,《高山流水》不一定非要把所有水的意境都表現(xiàn)出來,況且這樣的水勢要表現(xiàn)出來彈奏的難度太大了,琴弦都得崩了。
紫風對著汪時瑞說道:“時瑞兄,你覺得呢?”
汪時瑞興奮的說:“老弟你若能彈出這個曲意,當然再好不過,怎么?你已有曲譜了?”
紫風呵呵一笑,指指自己的腦袋:“我可沒記譜,都在這里呢,我來試試?!?p> “快請快請!”汪時瑞趕忙把琴遞到紫風手里,一臉期待的看著他。
紫風席地坐在軟墊上,把琴橫架在盤起的雙腿上,調(diào)了一下弦音,活動了一下手指。
一上來就是一串水聲潺潺,緊接著手勢開始變快,滾拂綽注手法接力使用,就是后來所說的“七十二滾拂流水”,得創(chuàng)于川派琴家張孔山先生。
隨著紫風手勢的變化越來越快,琴音所呈現(xiàn)出來的氣勢那真如激流回旋交匯,一片浩瀚,穿峽過灘洶涌澎湃,驚濤駭浪奔騰不息。
隨著曲聲往復不斷,一陣高過一陣,楊慎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不可思議的表情,他雙眼凝望遠方,微張著嘴,仿佛回到了出川乘船時的風險經(jīng)歷,尤其那讓人恐怖的,橫在瞿塘峽口的滟澦堆。
紫風將滾拂手用到極致,高音低音循環(huán)往返,節(jié)奏忽快忽慢變幻莫測,震撼了在場的所有人。
彈琴要像他一樣的話,估計這個體力活也沒人干了,一般人絕對無法承受這個強度的運指。
但是在他人眼里,他的輕松自如、瀟灑從容是那么的和諧,右手翻飛如蝶、左手跳脫如兔,氣定神閑面籠玉色,卻音出絕響。
聽玲瓏說紫風要彈琴,琴瀾挽著夢璃疾步折返回來,站在世子背后遠端看著,現(xiàn)在二人皆是面露驚喜憧憬之色,那長江的水勢竟是如此浩蕩絕倫呢。紫風的琴聲開始轉(zhuǎn)慢變低,就在這時,兩匹快馬由遠而近急馳而來,到的山坡腳下,兩個錦衣衛(wèi)小旗甩蹬離鞍,快速向坡頂上跑來。
紫風停下琴聲,眾人也都向外看去,朱宸也是立刻迎了出去。見到朱宸,小旗單腿跪地行禮,言道:“皇上有旨,宣朱大人即刻進宮見駕。”
朱宸一聽,不敢怠慢,回身向亭子里的眾人拱了拱手,便立刻下山坡騎馬飛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