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
第二天下午,露露又打來電話,似乎很著急,一連打了好幾個。由于英少一直在病房,沒有接到,只看到露露最后留下的微信。說這幾天天氣不好,母親的支氣管毛病又犯了,咳嗽得厲害,不知道是不是也受了感染。只是懷疑,尚不敢確定。
在這節(jié)骨眼上,有些癥狀確實不是新冠,但有癥狀檢測一下,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確實還是很有必要的!畢竟現在有的人咳嗽兩聲都要去醫(yī)院排一晚上的隊,也正是有了這些人才造成更多的感染和更緊張的醫(yī)療資源。母親一直有支氣管炎,時好時壞,總也好不清,十幾年了。所以家里人也習慣了,并不覺得有什么。
但這次好像又跟以前不一樣,以前只是喘,現在不但喘得厲害,而且咳嗽得厲害,渾身無力。走路都走不了兩步,走一下就要找個地方靠一靠,歇一歇。再后來,床都下不來了,翻個身都困難。
到醫(yī)院去檢測,又掛不上號,甚至連露露所在的萬家區(qū)醫(yī)院都要等上幾天。露露托了人還是沒用,直到出現癥狀三天后才得以檢測。核酸檢測,陰性,但CT顯示雙肺出現少許點狀白色影像。就是說母親已高度疑似感染了****,但只是疑似,并未確診,醫(yī)生開了藥,建議居家隔離治療!
英少知道,現在醫(yī)院床位有多緊張,雖然有條件的醫(yī)院都按照上級指示擴建了隔離病區(qū)甚至ICU病房,但每天成千上百的確診和重癥病人對醫(yī)院有限的資源造成的壓力實在太大了。多少確診病人一床難求,一個床位多少患者等著。
英少給社區(qū)打了電話,如實報告了情況,也聯系了醫(yī)院,找了人,托了情。但所有的回復要么是安慰,要么只是許諾醫(yī)院有床位第一時間通知。還有人很不解的反問道,你們兩口子都在醫(yī)院工作,你們找找人說句話不是更好辦?
雖然各級單位都很努力,但并解決不了實際問題。英少所在的病區(qū)是危重癥,就算有床位也都有排了幾天的重癥患者。哪怕是露露所在的醫(yī)院,檢個測都要等上兩三天,何況是床位?何況是還沒有確診的疑似患者?
父親不再等床等醫(yī),決定自己給母親在家隔離治療。父親說,自己干了一輩子醫(yī)生,治好了那么多要死的人,有什么大不了的!
父親把家里隔離成醫(yī)院,又重拾起了當年做醫(yī)生那股不服輸的勁頭。雖然退下來多年,其實父親的心一直沒有真正的退下來過。每天按時給母親打針吃藥,制定治療康復方案,一開始確實取得一些效果,這也讓英少放下不少心。畢竟英少的工作壓力很大,不可能每天都發(fā)視頻打電話。
由于母親的基礎病較多,病情變得越來越復雜,看好這個情況,又冒出那個癥狀。堅持幾天,終于堅持不住了。露露再打電話時,母親已經走了。父親在母親的身邊哭得淚流滿面,說不出話。也許父親覺得愧對母親,曾經救回過那么多人,卻單單救不回母親。也許是父親覺得因為自己的固執(zhí),才耽誤了母親的病情,才讓母親的身體在這么快的時間惡化!母親一直遷就著父親,包容著父親,母親的去世就像一把無形的大刀,血淋淋的卸去了父親一半的生命。
由于社區(qū)單元封閉,露露也幫不上什么忙。只能指導一下用藥,幫忙拿藥帶些防護用品。就是這樣,也都是放在單元門口一個約好的地方,等露露走后,父親再開門下樓拿回來。
社區(qū)打來電話,說在運送母親遺體的時候,檢測到父親也感染癥狀,并且病情已經發(fā)展到了一定程度!
二
沒能送母親最后一程,甚至都沒能回去看上一眼,是做兒子的最大不孝。母親病重的這幾天,也是病房里最緊張的幾天。原本以為母親的癥狀得到了緩解,甚至有向好的跡象,但沒想到病情急轉而下,臨行前還拉著自己說個沒完的母親一下子就沒了!沒曾想,那一面也成了與母親的最后一面!不是說只是老毛病犯了嗎?不是說只是疑似嗎?不是說好了新型肺炎也只是肺炎嗎?為什么好多離世的病患突然就全身多器官衰竭?為什么自己臨走時尚且好好的母親突然間就沒有了?
父親一向不善于表達,不愛說話。特別是這個時候,總是想把所有的事情自己一個人扛,哪怕已瀕臨崩潰!小時候,英少覺得父親像山一樣,靜靜的,頂著天立著地,擋著所有的風和雨。本以為父親可以永遠像山一樣,可惜那只是一廂情愿的童話故事,山終究也有老的時候。母親的突然離世,把一向要強的父親幾乎擊垮了,一整天可以一句話不說,就是看著屋子里或者屋子外的某一處靜靜的發(fā)呆或者喃喃自語!
下午,英少抽個時間回去了一趟,但沒有回到家,只在是小區(qū)門口外站了一會兒。小區(qū)全封閉了,沒有特別通行證,不允許進也不允許出。已經近一個月沒有回家,突然一種有家不能回的感覺有些滑稽更有些悲哀!疫情太嚴重了,比十七年的SARS要嚴重的多。說句心里話,英少也害怕,誰不怕?怕被感染,這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防護是一部分,運氣也有一部分。誰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說絕對感染不到,所有的東西都在一點一點摸索中!據說有一家定點醫(yī)院的衛(wèi)生員和保安在疫情剛爆發(fā)的時候,一夜之間辭職了一大半。有的更是一句話都沒有就不來了,一些心理承受能力比較低的小醫(yī)生小護士嚇得半夜里哭,不崩潰到極點,誰能會這樣?
英少等了很久,也沒有看到父親。只是有社區(qū)防疫人員出來告訴了一下父親的情況。并說社區(qū)已經備注信息,預約了醫(yī)院床位,只是現在醫(yī)療資源仍是緊張,政府正在加大擴建方艙醫(yī)院,尚需等待一點時間。
也沒有看到露露,因為英少并沒有告訴她。英少不是不想見她,是因為不敢見,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這些天經歷的東西太多,許多事情來不及想。好像一場惡夢,你明明已經清醒,只是使出渾身力氣就是睜不開眼睛,只能真真切切的感受著惡夢一點一點往下繼續(xù)!
再等等吧,相信一切很快就會過去,等疫情結束一定回來好好陪陪她們!
露露每天都要給自己發(fā)微信,雖然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家里家外瑣事,還有已經不知說了多少遍的各種叮囑,但她仍然堅持發(fā),已然成了一個習慣。而自己很少回,有時太累了,就完全忘記了!英少看了一眼那扇熟悉的陽臺和窗口,不由升起一絲心酸的幸福。
露露所在的科室病房被征用,現在正被改建成ICU病區(qū)。母親感染離世,父親又被確診,小月還需要人照顧。雖然露露也在單位報名參加抗疫,但醫(yī)院在了解到露露的家庭以及自身情況后,沒有批準,只是要求露露居家待命。
哥哥打來電話,在電話里情緒很激動。本來這個春節(jié),哥哥計劃是回來的,畢竟兩年沒回來了,但因為疫情,沒有成行。一向很淡定的哥哥,連離婚都可以像兒戲一樣,但這一次,似乎失去了理智,變得竭斯底里。
哥哥在電話里不住的質問英少,你不是醫(yī)生嗎?你不是重癥監(jiān)護室大夫嗎?人家是病人你能搶救,母親生病你怎么可以不管不問?母親那么疼你寵你,你都忘了嗎?小的時候,一口好吃的一口好喝的都會想著你。父母養(yǎng)你這么大,供你上大學,把你培養(yǎng)成醫(yī)生,你的良心呢?身為人子,你不盡孝!身為人醫(yī),你不施救!現在母親走了,父親又被確診,這么些天,你看過他們一眼嗎?你難道也要父親像母親那樣可憐的走掉嗎?如果父親再有什么不測,我不會原諒你,你這個醫(yī)生在這個家里就是個恥辱!是個天大的諷刺!
是啊,作為一個重癥ICU醫(yī)生,連自己的父母都救不了,母親走了,父親遲遲住不上院,接受不了正規(guī)的治療!不管自己多么努力,每天還是有人不斷死去!罵吧,罵吧,也許這樣大家心里都會好受一些。英少聽著手機里哥哥幾乎要崩潰的聲音,腦子里一片空白,雖然滿腔的委屈,但不知該說什么,只能麻木的聽著。
哥哥罵了好久,也許累了,在電話喘著粗氣,聲音帶著沙啞的欷歔。最后說,我現在也沒辦法回去,你如果可以,就替我多磕幾個頭吧!我更是一個不孝的兒子!
掛掉電話后,英少和父親通了一個視頻。幾天不見,父親愈發(fā)蒼老,完全像變了一個人,面容憔悴,胡子灰白。
父親在視頻里沒有看自己,只是長時間盯著旁邊的一個角落,斷斷續(xù)續(xù)的自言自語。英少聽了好久,才聽清父親說的什么。父親說他一切還好,身體感覺還行,就是偶爾胸口有些悶。不過沒有什么,不像別人所說的那么嚴重。父親還說,你自己要注意保護自已,放心工作。國家需要你,我老了,派不上用場了,連你母親都沒能拉回來。父親哭了,淚水漫過眼瞼,在灰白的胡子上滴著。
英少很少看到過父親流淚,從記事起,父親就是一個硬漢子,話不多,喜歡喝點酒,但不抽煙。沒想到再硬的漢子也有崩潰的時候,也有老去的那一天。
父親把身子背過去,鏡頭的角落里無意中出現母親最喜歡坐的那把按摩椅子。椅子還是原來擺放的位置,好像母親剛剛坐過一樣。那把椅子是露露前兩年給母親祝壽時,用當年的年終優(yōu)秀員工獎勵,花了好幾千從網上專門給母親訂做的。
父親知道哥哥給自己打電話了,因為幾個小時之前哥哥也給父親通了電話。父親知道哥哥會說些什么,嘴里一直喃喃的念叨著,囑咐英少,你不要有心理負擔,醫(yī)生面前,沒有親人,只有病人!你需要做的就是盡可能多的救治病人,在疫情面前,醫(yī)生別無選擇。
父親還是那個做了一輩子大夫的父親!也是那個做了一輩子父親的大夫!
英少想說什么,張開嘴,像被人灌了一肚子的苦膽汁,對著屏幕,突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強裝鎮(zhèn)定,艱難的安慰著父親,就像安慰著自己一樣。您注意身體,等過兩天醫(yī)院有床位了,好好配合治療。我就先掛了,醫(yī)院還有很多事,有時間我再回來看您!母親的喪事現在實在抽不出時間,特殊時期,只能求母親大人再原諒一下,等疫情結束再作安排吧!
于信水
一把椅子一杯茶,心靜如水淚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