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如父,如兄,如戀人
墨白那日自未央宮出來,思及未央宮人身世艱難,一時感慨萬分,又記掛起當(dāng)日自己落魄時的朋友顏雨來,于是就徑直往顏雨的落腳之處——香滿園走去,以會故人。
說起顏雨,雖也是個未央宮的苦命人,卻也有幸運之處,他出生在凡人之家,雖說從小便見得鬼怪,飽受驚擾,但好在他的父母憐惜他是獨子,不曾嫌棄過,這點倒是較那些仙魔之家好了許多去,人間畢竟知冷暖些,加上當(dāng)時他家的家境不差,父母兩個聽聞兒子屢受鬼怪驚擾,便請得德高的僧侶在家中作法念經(jīng),又聽了高僧之言,令顏雨自八歲起便于寺廟吃齋念佛,故而自小便深受佛教滋養(yǎng),自身之氣也較常人陽壯不少,故六七載之后,顏雨受鬼怪侵?jǐn)_的次數(shù)也少了許多,甚至他自身還有驅(qū)邪之能了。
可哪想,他才剛剛好些,卻遇上家道中落之災(zāi),父母相繼故去,家中也沒什么資產(chǎn)遺留,反倒是欠了不少債務(wù),債主找上門來,唯見他一人守著空宅。又因他才是十四五歲的孩子,別無所長,唯獨生得一副好樣貌,也居然就這樣被債主家賣到了館子里去做了個男侍以抵債,還好當(dāng)時館子里的媽媽心善,見他可憐,倒也頗為愛護(hù),教他琴藝書畫,做個藝伎便是。
可日子不過好了三四年,那憐惜他的媽媽便害病死了,接下來的媽媽卻不是那么好性子的,他終究是失了身,可也因此得了頭牌。
日子久了,整日與男子鶯鶯燕燕,風(fēng)花雪月慣了,也竟喜歡上了男子,他不是未曾想過為自己贖了身出去闖蕩,但他除了琴藝書畫,于其他則一概不知,別無長處,只得在這館子里委身度日了。
如若只是這般,倒也無話可說,奈何他雖是凡人所生,卻命不屬六界,壽命與常人不同,待他三十歲時,也一如十八歲模樣,鬧得一館子的人都嫉恨他相貌如舊,罵他是妖孽。
生性軟弱,不堪其辱之下,他只得趁著夜深之時逃出了館子,另謀出處。哪想,走到一個林子處,卻見一個女鬼展著利爪在一個孩童身邊轉(zhuǎn)悠不止,像是要動手殺了那孩子,可又遲遲不下手,也不知為何。
于常人看著,那孩子只是閉著眼睛,似乎是在野外玩累了睡著了罷了,一副安然的樣子,但實際上,那孩子的身旁縈繞著鬼眠咒,這才令他昏睡不醒。
顏雨見到了,慌忙設(shè)了一道佛帳在那孩子周邊,防護(hù)女鬼的利爪,又在孩子額上燃了一道佛光喚醒了他,那孩子恍恍惚惚醒來,睜開了近乎黑色的深紅色瞳孔的雙眼,仿佛看見了那女鬼似的,滿眼的不相信——顏雨這才意識到,原來這孩子和他,居然是同一種人。那女鬼見孩子醒來,也不再猶豫了,伸著爪子像是就要殺了他,顏雨瞧了,也顧不得恐懼,直沖向那女鬼,拋出一串他師父給他的相伴多年的佛珠來,將女鬼重傷,然后拉著那孩子就跑,二人找到一處山洞里藏了許久,待天光了方敢出去。
那個被他救了的孩子,便是方才十二歲的墨白。
由于墨白年幼,顏雨不忍他飄零,便帶著他一同漂泊乞討度日,也不知走了多久,顏雨思忖著這種日子也難長久,自己又別無他計,只得又做起了本行生意。憑著他出眾的相貌和絕佳的手藝,不多時,便又是另一館子中的頭魁了。
墨白先時也不惹人注意,和顏雨一同住在頭牌的獨院兒里,倒也相安無事。且他小孩兒心性,無事也去館子里轉(zhuǎn)悠,這個館子里男女丫頭都有,大家看著墨白年幼可愛,也時不時的逗他,教他些小玩意兒,他偏生還天資聰穎,也不知從哪兒學(xué)得吹得一管兒好蕭來,弄得大家都夸他討人疼的。當(dāng)然,他最主要的玩伴兒還是一個喚作林幽歌的女孩兒——那是個館子里的女子不小心懷了孕生下的丫頭,也就養(yǎng)在了館子里,比墨白小個兩三歲。
時光溜得飛快,轉(zhuǎn)眼墨白也十七歲了,樣子出落的越發(fā)脫俗起來,高高的個頭,白皙的皮膚,優(yōu)越搭配著的五官,再加上見了誰都是一副甜甜的笑臉兒,也不知融化了多少少男少女的心尖兒,如此,倒是叫館子里的好些丫頭小子都惦記上了,時不時的扭個臉兒掐個腰的,墨白見的多了,也不大在乎,直到有一天,一個小子禁不住了,直接摟著墨白親了嘴兒就要脫衣裳的,墨白感覺不妥,可奈何力氣不夠,正是掙扎時,正好被其時已是館子里半個主人的角色的顏雨看見了,怒不可遏,直接把那膽大妄為的小子給往死里打了一頓,攆出了館子,墨白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那是他頭一次見顏雨生那么大的氣。
當(dāng)天晚上,顏雨便把墨白帶去了另一個住處——他意識到這個孩子已經(jīng)太耀眼了,如此耀眼的人在館子里只會被耽擱帶壞了,他自己雖是個腌臜下作人,但卻見不得這個孩子也變得如他一般靠賣藝賣身過活。
他給這孩子請了先生教他讀書習(xí)字,詩詞歌賦,又請了師父教他騎射技藝,武術(shù)劍法,自己卻仍到那館子里低著頭做人。
他不惜一切代價也要保護(hù)好這個孩子。對于這個孩子,他的感情是復(fù)雜的。
顏雨對墨白的愛,如父于子,如兄長于弟,亦如朋友的友愛,但更加令他難以啟齒而又不得不承認(rèn)的是——他愛墨白,亦是那種只會出現(xiàn)在男女之間的情愛,這種愛,令他無法容忍墨白被任何一個除他之外的人觸碰,任何多余的觸碰于他而言都是對墨白的玷污,而這種玷污,是他絕不容忍的。
可顏雨沒有料到的是,一個雨夜,一個女子的到來毀滅了他對墨白幾乎所有的隱隱約約的希望——她,就是林幽歌。
夜里,雨很大,雷很重,天地像是要崩塌,閃電劃過,割破了天,也驚白了大地的臉。
那天,一陣弱弱的敲門聲響起,驚擾了顏雨和墨白的清談。
這幾年來的所有的清凈,在開門的那一剎被打破——幽歌帶著哭的腫脹的眼睛和被打得腫脹的臉渾身濕透的進(jìn)了屋子,燈下,她緊貼著身子的衣衫上混雜著雨水和血的印記,當(dāng)墨白看到她時,他臉上所有的細(xì)微的神情在清清楚楚的告訴顏雨,他對墨白的不合理的愛意,注定要歸于破敗。
顏雨看著幽歌,沒有同情和憐憫,有的只是恨和悔——他恨這個女孩兒能夠輕而易舉的奪走他連指頭都不舍得沾染的墨白,悔他自己為何沒有早一點兒把墨白帶走,或者干脆就不如從未將他帶進(jìn)過那個館子。
一切和他搶墨白的因素,都被他小心翼翼的杜絕了,現(xiàn)在的墨白,是個知書達(dá)理能劍善武的皎皎君子,是個氣度華貴不凡宛如天人的絕世公子,他本來應(yīng)該和他顏雨相守終生,哪怕沒有肉體關(guān)系,只要墨白只屬于他一個人,顏雨都會滿心感激的跪謝上蒼。
但,他終究忘了,青梅竹馬的情感不同于其他一切的普通糾葛,他也沒能知曉,墨白,終究不會為了如父如兄如友的他而終生不愛不娶。
幾日后,他與墨白發(fā)生了一場自知一定會失敗但還是異常激烈爭執(zhí)了,他說著紅顏注定禍水,勾欄里的女孩兒終究配不上墨白的蒼白言辭,鬧得墨白帶著那個叫林幽歌的女人,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這個家——那個屬于他和墨白的家。
之后,顏雨再沒有家——不知何時起,沒有墨白的地方,已經(jīng)不能再稱之為家了。
很久很久以后,顏雨不知那是多久——墨白走后,他只覺得時間再沒有了意義——當(dāng)他再見到墨白時,他心痛的發(fā)現(xiàn),那個當(dāng)年總是滿面陽光的孩子仿佛再也不會笑了,他的臉永遠(yuǎn)冷若冰霜,他的瞳孔的紅色比先前淡了些許,更加透亮深邃了,卻總是帶著一種刺骨的寒意,他比當(dāng)年更加脫俗,耀眼到這個世界仿佛已經(jīng)不配擁有,墨白向他走來時,顏雨看見了他深埋在心的傷痛,他什么也沒有問,只是默默的無條件的接納了這個可憐的孩子——就像當(dāng)年,他義無反顧的從女鬼的利爪下救下了他一樣。
他發(fā)誓,再不讓任何人傷害他的墨白,無論是誰,都決不允許。
顏雨也欣慰的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墨白已經(jīng)強(qiáng)大到任何鬼怪都無法匹敵,強(qiáng)大到在除了未央宮宮主之外的任何人面前都不必俯首稱臣——他,墨白,是未央宮的行路使,是一個六界聽聞皆要避讓三分的狠角色。
更讓顏雨欣慰的是,現(xiàn)在的墨白,已經(jīng)不再相信任何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