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ㄈ?p> 這是一次例行的戰(zhàn)備拉動,也是王大雷為了送走大學(xué)生干部設(shè)的第二個局。
熄燈號響過五分鐘,所有士兵都上床就寢,曹劍帶著二班長陳樂還在兵器室緊張的準備著。
陳樂今年第三年,跟老七是同年兵,因為軍事素質(zhì)出色提前當了班長。這小子個頭不高,一雙小眼睛鑲嵌在消瘦黝黑的臉上,滴溜溜一轉(zhuǎn),渾身冒著鬼精鬼精的聰明。只見他把子彈袋、指揮旗一個一個攤開,認認真真擦拭干凈,又一個一個疊放整齊,所有的步槍背帶調(diào)整到同一個高度,最后把他的狙擊槍拿出來,先仔細把玩一番,然后拆開、擺放、擦拭、組裝,動作熟練且一絲不茍。這是陳樂專屬的八一式狙擊步槍,作為鋼刀連最優(yōu)秀的狙擊手,全連只有他一個人能碰。
夜?jié)u漸深了,涼涼的風透過窗戶輕輕吹過來,給夏夜增添了一絲寧靜,緊張了一天的士兵們沉沉入睡,發(fā)出輕輕地鼾聲。
晚上十二點十五分,是邱桐來到鋼刀連第三十六個小時。
砰、砰,窗外突然發(fā)出兩聲槍響,兩發(fā)綠色信號彈劃過天空,把靜謐的夜空照的如同白晝。
滴、滴、滴......短促的哨音一陣接著一陣從樓道口傳來。
“緊急集合!”曹劍發(fā)出了一聲簡短有力的口令,按下手中的秒表,轉(zhuǎn)身跑到樓下集合場。
樓頂上,三班長吳江雷把防空警報摁在懷里,兩只手掄圓了搖起來,尖利刺耳的嗚嗚聲劃破長空,順著流動的夜色向遠方傳開。
整個連隊瞬間被緊張的氛圍包裹。
二班長陳樂開始一個班一個班的敲著門,每走到一個門口都使勁踢一腳,大喊一聲:“起床打仗了,敵人追到屁股上了!”他不知從哪找來一面鑼,在走廊盡頭一邊來回走一邊使勁敲,嘴里還不停的喊:“西南方山腳處發(fā)現(xiàn)小股敵人襲擾,全連緊急出動,西南方山腳處發(fā)現(xiàn)小股敵人襲擾,全連緊急出動?!?p> 一邊打仗一邊敲鑼,這事也只有陳樂能干出來。不過這不倫不類的破鑼聲,出乎意料的給緊急集合增添了緊張氛圍,整個樓道里鬧起來。
士兵們反應(yīng)迅速,不等哨音落下,一個個從床上蹦起來,有人喊了一聲:“快快,連長已經(jīng)下樓了!”
氣氛更加緊張。
老兵們還算從容不迫,穿衣服、打背包、從上到下依次整理裝具,雖然緊張但動作嫻熟有序。
稍顯慌張的還是那些列兵,雖然有心理準備,還是擔心動作比別人慢拖了班里的后腿。
由于燈火管制,房間里黑咕隆咚,只聽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穿衣服的、打背包的、取裝具的,一會又聽老兵催促新兵速度快點的,下鋪的埋怨上鋪穿錯鞋子的,上鋪不小心踩到下鋪腦袋的......一個個雖然挺利索但是場面頗為熱鬧。
第一聲槍響的時候,邱桐就警覺的睜開睡眼。他下意識從被窩里翻起來,短促的哨音從遙遠的時空傳來,早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他朝大腿上使勁掐了一下,頓時恢復(fù)清醒。借著微弱的光亮掃了一眼挎包水壺和戰(zhàn)斗裝具,都在床邊整整齊齊擺著,快速穿好衣服,開始打起背包。
緊急集合速度快不快就看打背包,不僅要打得快,還要結(jié)結(jié)實實經(jīng)得起扛經(jīng)得起顛,沒有成百上千次的訓(xùn)練是絕對做不到的。
這一套動作對邱桐來說就像吃飯一樣熟練。
他把一坨軟綿綿的被褥用背包繩三橫兩豎捆好,雙手交叉配合打好活結(jié),將寬背帶雙側(cè)穿上,打出兩個肩帶,隨后不慌不忙拿出作訓(xùn)鞋、雨衣、等用具,扎進背帶,最后將井字格的背包繩向四個方向一扯,很緊固。然后用力甩上雙肩背好,生活裝具右肩左斜、戰(zhàn)斗裝具左肩右斜。由于房間里極昏暗,所有的動作幾乎是憑著熟練的肌肉記憶完成,要做到這些,除了對每一個動作成百上千遍的訓(xùn)練,還需要對所有裝具的擺放位置、方向熟記于心。也就是說,必須養(yǎng)成極為規(guī)律的生活習(xí)慣,將戰(zhàn)術(shù)素養(yǎng)完全融入日常作息。
做完這一切動作,走廊里的鑼聲已經(jīng)安靜下來,邱桐短暫的停下幾秒鐘,聽到周圍人緊張作業(yè)的聲音,淡淡的一笑,轉(zhuǎn)身下樓。
老七還在上鋪吭哧吭哧折騰著,他速度并不慢,打好背包略喘了口氣,朝左右掃了一眼,借著上鋪微弱的光線看到幾個列兵還在磨磨蹭蹭,立刻端起副班長的架子:“就你們這速度叫我怎么向班長交代!”一邊說一邊拿武裝帶敲著床梆子,“王鵬,你小子鞋怎么少了一只!每次就你最慢!白兔,別只顧著跑,武裝帶還掛屁股上呢!”忽然想起下鋪睡著新來大學(xué)生干部,心想書呆子終于要出丑了,我得好好羞辱他一番。探出頭來往下鋪一瞅——早已空空蕩蕩,哪里還有大學(xué)生的影子!老七驚得下巴掉到地上,看了一下手表:“乖乖,三分鐘不到!”
集合場上,王大雷正叉著腰在那站著,等著看大學(xué)生的狼狽樣,當然,最好的結(jié)果是他根本不能按時出來。他就可以讓兩個班長從被窩里把人拽出來,連夜送到劉少軍宿舍門口,告訴他:“看,這就是你分給我的書呆子,敵人都打到臉上了,還在被窩里睡大覺。”我要讓你劉少軍知道,一連是打仗的連隊,不是書生來鍍金的地方,隨便一個阿狗阿毛都想來一連混經(jīng)歷,門都沒有。
然而,誰都沒有想到,全連第一個跑到緊急集合場的竟然是大學(xué)生干部邱桐。
他用非常標準的動作轉(zhuǎn)身朝向值班員,淡定的調(diào)整了一下背包,右腳狠狠跺地做了一個夸張的立定動作,恢復(fù)立正姿勢,直盯盯望向王大雷,眼神中帶著挑釁。
王大雷驚訝的掃了一眼秒表,4分8秒,不可能!他懷疑的看了一眼曹劍,得到的是一個肯定的眼神。這絕對不可能!這個成績已經(jīng)破了曹劍保持的一連的記錄!別說大學(xué)生干部,我王大雷當兵這么多年也沒達到過這么快的速度。
難道有人走漏了風聲?不對,熄燈后,他專門到各個宿舍轉(zhuǎn)了一圈,大學(xué)生的被褥都是打開的,裝具也都是按平時狀態(tài)擺放的。不過,就算是他提前知道了消息做了準備工作,這個速度也相當嚇人了。而且,下午他還暗示曹劍提前告知了各個班長,讓他們盯緊那幾個平時愛墨跡列兵,不要拖了大家的后腿。要說真正作弊的,應(yīng)該是他王大雷才對。
邪了!
正在王大雷陷入沉思的過程中,炊事班最后一名列兵入列,全連集合完畢。
“7分18秒?!辈軇ο蛲醮罄琢亮肆撩氡怼?p> 這個速度在整個步兵中已經(jīng)相當快,但王大雷并不滿意。他狠狠瞪了炊事班長劉大柱一眼,射出讓人戰(zhàn)栗的目光。
只見他跳到一個高臺上,像一頭兇猛的雄獅掃視了一眼自己的隊伍,所有人都屏神靜氣,靜的掉根針都能聽得到。短暫的沉默后,王大雷的眼神又恢復(fù)了平時的神采:“下面宣布今晚的訓(xùn)練課目?!卑咽质箘懦耙恢?,順著月光指向?qū)γ娴纳侥_,“西南方山腳處發(fā)現(xiàn)小股敵人襲擾,我命令你們在半個小時之內(nèi)急行軍到達山腳下的獨立房,做好戰(zhàn)斗準備。出發(fā)!”大手一揮,動作堅決,口吻不容置疑。緊接著又補了一句:“我要看看誰拉稀。”
“是!”曹劍叼著哨子回答道,“懲罰措施呢?還是老規(guī)矩?”
“當然是老規(guī)矩,哪個班拉稀,班長帶隊‘吃雞蛋’,跑不完別回去睡覺!”
“明白!”
從集合場到對面山腳不到3公里,這個距離對于靠兩條腿吃飯的步兵來說熱身都算不上,但這是在深夜緊急拉動情況下的急行軍,考驗的不僅僅是士兵的腳力,還有班長的指揮能力以及士兵裝具攜帶能力,如果背包打的不緊,就會出現(xiàn)裝具散落的現(xiàn)象,滯后行軍速度。
值班員曹劍下達命令:“目標,對面山腳下,各班自行指揮,交替行進,出發(fā)——”
一陣陣短促的口令后,各班組成戰(zhàn)術(shù)隊形,在夜暗下朝著山腳交替進發(fā)。
邱桐仍然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只好跟在隊伍后面走走停停。他一邊走,一邊耐心看著班長們的指揮,雖然只是一次臨時的演練,但人人投入,指揮口令清晰準確,士兵們時而隱蔽,時而沖鋒,完全沒有剛剛睡醒的樣子。在夜色的包裹下,邱桐也被緊張的氛圍感染,仿佛進入了一場真正的穿插奇襲戰(zhàn)斗,眼前出現(xiàn)無數(shù)看不見蹤影的敵人。他不由得邁開步子,隨著士兵們向前沖過去。
就要到達目標位置的時候,出情況了!
一口單兵煮飯用的黑鍋不知從誰的背包里掉了出來,咣當一聲跌落在道邊的石頭上,順著山坡一路滾了下來,一邊滾一邊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捻懧?。這極不協(xié)調(diào)的奏樂,讓緊張的作戰(zhàn)氛圍一下子跑調(diào)了。
士兵們紛紛停下腳步,循著聲音回頭張望。
跟在隊伍最后的二班長陳樂眼疾手快,把鍋撿起來,舉過頭頂大叫:“劉老炊,你們的班的鍋跟不上隊伍了!”
大家終于忍不住,哄的一聲笑了,一個個腰都直不起來!
眼看一場緊張的演練要被破壞,曹劍趕快吹響集合哨:“全連集合,清點裝具!”一把從陳樂手里把鍋奪了過來,使勁的瞪了他一眼。
陳樂知道玩笑開過了,吐了吐舌頭,悄悄回到隊伍里。
這一切都被王大雷看在眼里。他對今天晚上的行動非常不滿,氣的雙手叉腰,兩只眼睛瞪的像銅鈴。
“劉大柱!”王大雷喊道。
劉大柱身上一抖,渾身肌肉立刻緊繃起來,他筆直的站好,回答:“到!”
“你們班給我出列!”
“向右轉(zhuǎn)——跑步走!”劉大柱的口令聲已經(jīng)開始顫抖,他帶著炊事班來到隊伍前面站成一列。
這時大家才看到,炊事班兩個列兵的背包變成了上面尖,下面寬的樣子,像個破輪胎掛在身上,戰(zhàn)備鞋、雨衣、床單都抱在懷里。
顯然那口鍋是從他們背包里掉出來的。
王大雷氣沖腦門,用眼睛狠狠剜了一眼劉大柱:“劉大柱,你個蠢貨先給大家解釋一下,是哪一任連長教你把背包打成粽子的?又是哪一任連長教你要抱著鍋打背包的?!?p> 士兵們一個個低著頭,想笑又不敢笑,紛紛咬住嘴唇,憋不住肩膀一顫一顫。那兩個列兵更是恨不得把腦袋鉆到褲襠里。
劉大柱由恐懼變羞愧,臉紅到脖子根,氣的直跺腳,他恨鐵不成鋼的看著兩個列兵身上:“你們說,誰讓你們帶口鍋出來拉動的?”
列兵一臉委屈:“班長不是你讓我們多帶點,說部隊拉動一出去就沒個點,怕早上大家沒飯吃。我就想著,把......把鍋帶上,給大家做點熱飯。你不是經(jīng)常說,咱炊事班再辛苦也要讓大家早上吃上熱食......”
王大雷打斷了列兵的辯解:“蠢貨,大蠢貨帶了一幫小蠢貨!我什么時候教過你扛著鍋沖鋒?我下的命令很清楚,緊急拉動A方案,還記得什么是A方案么?我看你們是天天拎著大勺做飯把腦袋做暈了!緊急拉動,就是要最快的速度下達成作戰(zhàn)目的。我們?yōu)槭裁匆贫ˋ方案,就是做到迅速出動,打他個措手不及!咱們步兵,要學(xué)會適應(yīng)極限作戰(zhàn)的條件,做到打不爛、拖不跨、餓不死!打仗時敵人會給你時間讓你做飯?會讓你帶上什么壇壇罐罐?你們一定要記住一條,一切以實戰(zhàn)需要為主,不論是什么鍋碗瓢盆、壇壇罐罐,所有不必要的東西,通通給我丟掉。指導(dǎo)員,我看正好趁這機會搞個戰(zhàn)備教育,你也給大家講講什么叫緊急集合。”
方文齊今天很高興,他看到邱桐第一個沖到集合場,感到這個大學(xué)生很給自己爭面子,正想趁熱打鐵好好表揚一下。只見他縱深一躍,跳到一塊突出的石頭上,這個位置剛好能夠看到整支隊伍:“我給大家講一講飛奪瀘定橋的故事吧。當時擔任紅軍前部的紅二師四團,他們急行軍240華里,趕在敵人增援之前到達了瀘定橋。在這次急行軍中,這支隊伍為了加快速度,沒有攜帶任何輜重,來不及做飯就吃口干糧,他們正是一切以實戰(zhàn)需要出發(fā),才趕在了敵人前面,打贏了這場戰(zhàn)斗。我看這次咱們大部分同志都做的很好,一切從實戰(zhàn)出發(fā),體現(xiàn)了優(yōu)良的訓(xùn)練素養(yǎng)和戰(zhàn)斗作風,尤其是新來的學(xué)員排長邱桐,第一個打好背包,訓(xùn)練有素,給大家?guī)Я撕妙^......”
王大雷的臉又耷拉下來,用他粗大的嗓門打斷了方文齊的講話:“行啦、行啦,搞教育就搞教育,別扯的太遠。今天的拉動就到這。劉大柱,你們炊事班今天當了‘大落’,按規(guī)定就要認罰。你們想為大家做熱飯的初衷是好的,但這不是出問題的借口,打了敗仗是沒有借口的,就得加倍訓(xùn)練。我經(jīng)常說,咱們?yōu)槭裁匆毦o急集合?因為咱是鋼刀連!團長說了,哪天有仗打第一個就派咱們鋼刀連上,那咱們什么時候有仗打啊?你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團長他也不知道,但我們都知道他早晚會來,所以我們要時時刻刻準備著,用打仗的姿態(tài)等著那一天!我王大雷不會等到敵人的炮彈飛過來了,再給你們時間現(xiàn)學(xué),那是對你們的生死不負責任!所以,要練就要從現(xiàn)在練,就要往狠里練,往死里練!”
這就是王大雷的高明之處,先罵你一頓,再給你講道理,罵的很兇卻并不讓你感覺受到針對,最后讓你心服口服。
邱桐躲在隊伍里面,好像王大雷說的每一句話,都能在他心里震顫一下,說不清到底是不是害怕。對這個三句話一個“蠢貨”,卻句句離不開打仗的連長,他竟然產(chǎn)生一絲認同:軍人不就是為了打仗么,當兵的要是不天天琢磨打仗,那不成了光吃草料不干活么?
那是要送到屠宰場的。
借著月光,部隊帶回了營區(qū),大家收拾裝具,上床就寢。
遠處,傳來炊事班嘹亮的歌聲:
“拼刺刀,
看誰拼的好,
當兵保衛(wèi)祖國練好這一招,
上了戰(zhàn)場和敵人來個近戰(zhàn),
緊要關(guān)頭就要和他拼刺刀,
殺!”
“拼刺刀,
看誰拼的好,
當兵保衛(wèi)祖國練好這一招,
上了戰(zhàn)場和敵人來個近戰(zhàn),
緊要關(guān)頭就要和他拼刺刀,
殺!”
......
歌聲伴隨著跑步聲回蕩在山谷中,悠遠而又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