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演習是允許真正意義上的死亡的。這撼天動地炮聲中，人們的五臟六腑與大地實現(xiàn)共振，腦子里只剩下火藥的硝煙味和炮彈的嘶吼聲。如此真實的戰(zhàn)場體驗，比一首動感的重金屬音樂更讓人沖動和瘋狂，士兵們早已血脈賁張，恨不得連長一聲令下立刻就沖入到火海之中，與大山一起狂舞。
第一波炮聲停止，步兵在輕火力的掩護下向前推進，跟隨指揮員的命令時而隱蔽時而快速奔跑，在距離敵方前沿數(shù)百米處的一條壕溝內一線散開，做好展開沖鋒的準備。陳樂的火力隊在距離敵方前沿大約100米左右的高處占領有利地形，隱蔽偽裝在一片灌木叢中，一邊密切注意前方陣地的動態(tài)。
邱桐看了一下時間，距離發(fā)起沖鋒還有十五分鐘時間，這是戰(zhàn)前最后的靜默，雙方都在等待那石破天驚的一刻。
一班是尖兵班，從營地出發(fā)到陣地前沿這一路，一直緊緊跟在排指揮所后面。沖鋒發(fā)起后，他們要超越排指揮所，沖進藍軍縱深最高處的162高地，望遠鏡里遠遠地看到一面藍軍的旗幟正挑釁式的迎風飄揚。士兵們抓住這難得的休息時間養(yǎng)精蓄銳，一邊觀察著前方動態(tài)，一邊享受著片刻的寧靜。
邱桐想緩解一下緊張情緒，從口袋里掏出昨天發(fā)剩下的一包煙，打開一看只剩兩根，自己留了一根，給趴在身邊的曹劍遞了一根。
曹劍接過，轉身遞給一直跟在身后的通信兵。
邱桐感到了自己的失禮，臉一紅，慌忙把手中留的那根煙遞向曹劍。
曹劍嘿嘿一笑，接過來點上，又從自己口袋里拿出一根煙，遞給了邱桐。他看出了邱桐的尷尬，隨手往前方一指：“你看，這個季節(jié)怎么會有那么鮮艷的花朵?！?p> 邱桐順著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陽光下一片鮮紅的花朵盛開在藍軍陣地前方，那花朵被風一吹，翻滾著花瓣，露出深色的花莖，像一片鮮血在浪涌。在花叢的不遠處，三個工兵端著沖鋒槍沖到了藍軍的設置的障礙下方，三人動作麻利，一邊交替前進，一邊破除沿途的障礙，在紅藍陣地正中間的無人地帶展開作業(yè)，三個人的行動吸引了前沿紅軍士兵的目光。
“像血一樣紅。”曹劍繼續(xù)自言自語。
“是工兵營派來的破障兵?！鼻裢╇[隱覺得曹劍的話有些不太吉利，趕快轉移話題，“他們的裝備可比咱們先進多了?！?p> 曹劍舉起望遠鏡看了一會，笑道：“你看最后面那小個子，明顯是個新兵?！?p> 邱桐點了點頭：“動作太不熟練，旁邊的老兵還正在訓他呢！工兵營怎么能派新兵來執(zhí)行這么重要的任務？”
曹劍低頭吐了一口煙圈，一邊觀察一邊慢慢說道：“像極了我當新兵時候的樣子，想表現(xiàn)，又不知道該怎么樣才能做好。”
邱桐吃驚的看了一眼曹劍，說道：“真想不到，堂堂曹代排長也有青澀的時候?！?p> 曹劍笑了笑，若有所思道：“想不到不代表沒有，誰不是從新兵過來的呢。知識要一點點學，苦要一點點吃，當然，還要學會被班長罵。所以啊，你不要看不起他是個新兵，誰知道幾年后他會不會當上班長、當上排長、當上連長呢？說不定工兵營派他來就是要重點鍛煉培養(yǎng)他呢。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叫‘莫欺少年窮’?！?p> 曹劍這話似有所指，像是在說那個執(zhí)行破障任務的新兵，又像是在開導邱桐。
邱桐搖了搖頭，苦澀的笑道：“別說大話，說不定過幾年他還是個普通一兵，并不是每一個青澀的新同志都有一個好的結果吧?！?p> （四）
忽然，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冒出一發(fā)偏離射向的迫擊炮彈，帶著呼嘯聲在不遠處砸了下來，一聲巨響在泥土里炸開。
然而這個區(qū)域不是雙方預定的落彈區(qū)。
“哪個陣地的炮彈打偏了？”邱桐預感到不正常。但是那三個工兵仍然集中精力繼續(xù)清障，周圍嘈雜的槍炮聲并沒有起他們的注意。
緊接著又一發(fā)炮彈帶著呼嘯飛了過來，不偏不倚正在三個工兵的頭頂砸了下來。不知道是誰先大喊了一聲：“迫擊炮！”三個兵忽然感覺到了危險，向旁邊撲倒。
然而，那個小個子列兵還是慢了一步，就在他撲向旁邊的同時，炮彈在身邊炸開了……
陽光下，一聲沉悶的爆炸聲，濃煙裹著泥土向四周飛濺，旁邊那片鮮紅的花叢被氣浪整個掀了起來，像一塊鮮紅的地毯飛向天空，破碎，散開，飄落。天空中，泥土折射著陽光，仿佛變成花瓣上的金色露珠，列兵的身體被卷進了花瓣里，隨著氣浪飛了起來。他在空中翻飛著，四肢向柔軟的藤蔓一樣擺動，手里還緊緊握著自己的步槍。陽光照射著他身上的戰(zhàn)斗裝具閃閃發(fā)光，乍一看，就仿佛古戰(zhàn)場上的勇士，身披金盔金甲，手提長槍長矛。在他的身體飛起來的那一瞬間，人們看到他的臉上帶著微笑，仿佛是看到天使踩著紅毯來迎接自己，帶著自己飛向藍天白云，融化在陽光里……
炮彈聲音過去，另外兩名老兵飛快朝新兵跑了過去。望遠鏡里，列兵身體軟綿綿的躺在老兵懷里，頭向下垂著，臉上還帶著滿意的微笑，他的身上落滿了鮮紅的花瓣，鮮血順著太陽穴緩緩流出，一滴一滴的浸潤了大地，他的手上仍舊緊緊握著自己的八一式自動步槍。
一連的士兵們處在最在前沿位置，這一切他們看的真真切切。從連長到列兵，被這一幕震驚到了。剛剛那一瞬間的視覺沖擊，順著神經(jīng)傳遞進入大腦，深深印刻在腦海里。
時間仿佛凝固了！
忘記了槍炮的喧囂，忘記了子彈還在頭頂呼嘯，士兵們心中，只剩下瞬間生死轉換帶來的震撼。
在陣地縱深的連指揮所里，王大雷緊緊盯著望遠鏡，剛才的畫面像是刻在腦海里一樣，靜止了。夾著半根香煙的手還在半空中垂著，內心如巨浪翻滾，這是他憧憬了無數(shù)次的勇士凱旋，馬革裹尸的場景！此刻如此真實的呈現(xiàn)在他的眼前，就如同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一樣——原來這就是犧牲，就像怒放的炮火一樣壯烈，萬眾為之矚目，大地為之震撼。這哪里是死亡，這明明是歸宿，是完成了一個男人的抱負后實現(xiàn)了生命輪回，將自己投身到了巍峨的群山之中，化作了頂天立地的魂魄。王大雷緊緊咬著嘴唇，拿起電臺，準備下達鋼刀團第一個分隊沖鋒的命令。
在陣地的最前沿，邱桐呆呆的趴在戰(zhàn)壕里，剛才的畫面像是電影，一幀一幀在腦子里回放。從上軍校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軍人是和犧牲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然而直到今天，他才真真切切的看到了真正意義上的犧牲，看到了一個軍人的歸宿——原來死竟然可以和生一樣的從容，一瞬間魂入大地，沒有痛苦，沒有悲傷，甚至連遺憾都不用留下，讓身體飛向天空，生命卻化作了山河，化作了鮮花，化作了藍天大地、一草一木，在萬古長青中獲得了永生！
曹劍、陳樂、吳江雷、劉大柱、老七還有那些即將發(fā)起沖鋒的一連的士兵們，他們趴在掩體后面，手里緊緊握著步槍，死死盯著剛才那個士兵飛起來的身體。從入伍的第一天起，王大雷就給他們灌輸，在一連當兵決不能怕死，總有一天要帶著他們到真正的戰(zhàn)場上去體驗一下死亡。然而此刻，死亡真的來了——死亡讓他們真切的感受到了生命的存在，就像遍地的鮮花，在雨水中滋潤，在陽光下怒放，在炮火中消散，就如同沖了一個五公里一樣，真實、簡單、平靜，不卑不亢，更無畏懼。
就在這一刻，這些年輕的軍人被震撼了！他們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幕，不會忘記這一天的陽光、這一天的炮火、這一天的鮮花。這一天，一個列兵的犧牲，讓他們如此深刻的認識到死亡的意義，也讓他們更懂得了生的價值。
所有的念頭只在一瞬間，電光火石般從腦海中閃過，卻成為永恒的記憶。面對死亡，士兵們竟然沒有絲毫的恐懼，震撼過后，瞬間回到了寧靜，就像是奔流的江河匯入了大海，終于找到了屬于自己的歸宿。緊接著，又如同奔騰的烈馬一樣沸騰起來，熱血沖進大腦，每一個毛孔都在咆哮，士兵們知道，沖鋒就要開始了。
戰(zhàn)斗在推進，戰(zhàn)場不容遲疑。大家收拾好心情，繼續(xù)投入戰(zhàn)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