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從羅氏兄弟出處得知前因后果之后,便連夜進宮,將此事告訴了皇帝。皇帝大為震驚,不敢或者說不愿相信,但幾日后,謝延齡終于有了下落,并在燈河護送下順利進京,將羅氏兄弟交到他手中的證據(jù)盡數(shù)呈交給皇帝。
直到此時,他終于相信,鄒縣冤案皆為事實。
半月后,鄒縣冤案的真相以皇榜形式昭告天下,大將軍崔協(xié)及一干人等發(fā)配天牢,秋后處決。崔府上下,女眷發(fā)配邊疆,男眷充軍塞外。至于崔貴妃和皇四子,念及崔貴妃往日盡心打理后宮、侍候圣駕的功勞,崔貴妃貶為嬪位?;仕淖颖恢刎熕氖蟀澹鉃槊魍?,以西南苦寒之地為邊地,剝奪兵權,非詔永世不得入京。
原本皇四子的懲罰不止這些,應當被貶為庶人,但當日十六隨皇帝親自向崔貴妃下詔之時,崔貴妃并沒有苦苦哀求,而是分別問了皇帝和十六一個問題。
她靜靜坐在窗邊,面色平靜,月光之下,雍容美麗得像一座玉雕。
她問皇帝,明明我們最先認識,我們的性格也全然不同,我最恨素雅安靜,最愛繁華熱鬧,為何這么多年你定要把她的愛好強加給我,你可曾想過,我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誰的替代品?
她又問十六,你姑姑自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便如一個提線木偶,被她占據(jù)了身體,肆意操縱。我最錯的是愛上一個只把我當替代品的人,可她離開我的身體后,難道就沒有絲毫愧疚嗎?我愛的人對我體貼萬分,可他的好從來不是因為我,我每想到此處,只覺得人生漫長無趣,可即便如此,我也舍不得放手這些本不屬于我的愛。你知道嗎,從我十六歲知道真相那年開始,我就不再拜神仙了。
她的每一句話,正中皇帝和十六對她的愧疚,也正是因著這份愧疚,使她能和皇四子全身而退,甚至一同去往了封地。她走時連頭也沒回。
處理完羅氏兄弟的事,十六終于有時間把謝延齡和趙舒而的案子收尾了。十六先施咒將整個謝府保護起來,確保馬阿谷無法入府作亂。謝延齡并不相信鬼神之事,但拗不過謝老夫人,勉強同意旁觀。在十六先和假冒的趙舒而談話一番,但談話之前,謝老夫人卻請十六先入房細談。
原來,老夫人和假冒的趙舒而相處不過半個月,就知道了她并非真身,知她外貌特征雖然是趙舒而,內里的魂魄卻已經是了她人。老夫人悲痛過度,一病不起,可也正是這種時候,假冒的趙舒而依舊盡心侍奉。謝老夫人心里哀痛之時,也慢慢接受了假冒趙舒而的存在,并且假裝不知道這件事,又偷偷在靈堂為真正的趙舒而設立了牌位。
十六將這件事告訴了假趙舒而,趙舒而卻似乎一點也不意外。她早知道老夫人看穿了自己的身份,但是老夫人不說,她也裝作不知道而已。假趙舒而原為商人之女,但隨父親回鄉(xiāng)祭祖之時,因馬阿谷作祟,全家葬身河底,她也成為了水鬼,被馬阿谷搶占操縱,不得脫身。后來馬阿谷幻想回到人間,便在過往的客船中挑選借身還魂之人,誰知誤打誤撞之下,竟選中了當時的謝延齡和趙舒而。后來客船沉河,謝延齡因為及時被救,馬阿谷沒來得及上身,但她倒是及時侵入了趙舒而的身體。
那時趙舒而還有清醒的意識,她法力低微,只得和趙舒而共用身體??伤龥]想到,趙舒而看來體弱,卻是個性格倔強的女子,明明一人流落在外,卻咬著牙,排除萬難也要回京。就在這趟回京的漫長旅途中,她竟?jié)u漸和趙舒而達成了默契,不僅互訴身世,成為了朋友,還鼓勵趙舒而一定要回到京城。
可沒想到,趙舒而回京之后,迎接她的竟是謝延齡迎娶新歡的婚禮。這一路走來,只有她最清楚,謝延齡在趙舒而回京的路途里扮演了怎樣的支柱作用。謝延齡或許是個好官,好兒子,但對趙舒而來說,卻絕不是一個好夫婿。從他迎娶新歡之時,便將當年他與趙舒而成婚時的柔情蜜意、山盟海誓拋諸身后。
后來,即使有老夫人的萬般呵護,可眼看著青梅竹馬的夫君將過往的愛憐分享給她人,時日既久,終究是心灰意冷。趙舒而本就被鬼魂侵占了身體,且孤身回京又耗費了極大的精力,再加上如此大的打擊,她不久便病倒了。生命垂危之際,趙舒而將謝府以及趙府之事,事無巨細地交代給了她,隨后帶著萬般不舍和留戀,命數(shù)燃盡,撒手離去。
至此,她終于完完全全占有了趙舒而的身體。但她的噩夢也開始了。因為馬阿谷也重新找到了她。她不怕死,也對謝延齡沒有絲毫情意,本該求十六殺掉馬阿谷時也殺掉自己的,可她獨獨舍不得已經把她當成親生女兒看待的謝老夫人,惟求十六給她機會侍奉謝老夫人終老,然后再為趙舒而償命。
十六聽完所有,也不得不有所動容,最終答應了她的請求。馬阿谷不過一介惡鬼,十六收服后就親自將他碾為了灰燼,而謝府的事情,她也不打算追究了。
至于傅晏和花嬰之間,情愛之事,似乎順其自然更好。
接連處理完兩件案子,十六終于長長松了一口氣,在街上閑逛之時,竟不知不覺間來到了鄢府門外。
鄢府門前的家丁見她這個稀客出現(xiàn),也是面面相覷,但也不敢怠慢,趕緊通報管事。管事匆匆出門迎接,小心道:“不知國師大駕光臨,小的未曾遠迎,還請國師恕罪?!?p> 十六也不客套,只問:“你家鄢頗公子回來了嗎?”
管事一怔,答道:“公子外出打獵,大概傍晚便回……”
“那好,等他回來了,你告訴他,說我在十里亭邀他喝酒?!笔α诵Γf完這一句便離開了。
直到晚間,鄢頗才驅馬回府。管事早就急得團團轉,還未等他下馬,便急忙迎上來,道:“公子,你怎么才回來!國師早上來找過你,說邀你去十里亭喝酒呢!”
鄢頗面上一喜,不敢置信道:“真的?”
“真的!”管事斬釘截鐵。
鄢頗臉上有抑止不住的笑意,高喝一聲“架”,策馬而去。
等他趕到十里亭時,明月已高懸于天。四處靜悄悄的,只留一座孤亭在月色下投下冷寂的倒影,連一個人影也沒有。
鄢頗從馬上跳下來,以為十六走了,有些失望??傻人呓?,卻看見一個身穿白袍的蒙面人正趴在石桌前。桌上胡亂倒著兩三個小酒壺,菜點也吃了大半。那蒙面人似乎喝醉了,安安靜靜地睡著,一點也沒有察覺到他的到來。
鄢頗一眼就認出了那是十六。他忍不住微微笑了笑,輕手輕腳地在她身邊坐下來,安靜看了她一會兒,突然輕聲喚了一句:“……國師?”
十六沒有反應。
他笑了笑,又喚了一聲,這次聲音大了些:“……國師?”
十六仍沒有轉醒。
他臉上的笑意更深,望了望桌面,自顧自地揀起一只酒杯,邊為自己斟酒邊說:“國師不是邀我來喝酒嗎,怎么自己倒先醉了……”他說話的語氣又輕又低,語氣說在抱怨,但更像是帶著溫柔笑意的玩笑。
十六睡得很沉,沒有回答他。他看看十六,又看看月色,靜靜地喝了幾杯,忽然又像是想起什么,起身將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來,披到十六身上,又自言自語道:“荒郊野外的,女……你怎么也能睡的這樣熟?!?p> 說完,他自己卻先笑了,又坐回原位,手放下時,卻不小心碰到了十六趴著睡覺時墊頭的右手。他嚇了一跳,趕緊收回手,但坐了一會兒,看十六沒有反應,悄悄看了看左右,伸出右手食指,緩慢又小心翼翼地搭在她右手的指尖。
誰知他這一搭,十六忽然夢囈一聲,順勢捏住了他的指尖,就像是睡夢中的小孩子下意識地握緊了塞進她手心的食指。他驚得渾身一顫,趕忙看向別處,耳根子都紅了,呆呆僵在遠處,不敢動彈。
就在這時,原本睡得很熟的十六悄悄睜開了眼睛,眼看他臉紅又呆滯,忍不住抿嘴笑了笑,又閉上了眼睛。
柔月似水,晚風清爽,歲月于她似乎也終于有了短暫的意義,她也似乎終于可以放心地休息一下。等睡醒了,再來捉弄這個書呆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