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月璃披著松松垮垮的素青小坎,靠著腰后的月白繡織金紅梅的軟枕,慵懶的看向來人。
王琦霜只攜了一個(gè)小丫鬟,二人手上皆捧著東西,王琦霜自然是端著那碗所謂的安神湯,而那小丫鬟手上卻誠惶誠恐的捧著一個(gè)四方的斗蝶彩紋錦盒,那錦盒描金鑲玉,一看就不是民間做工。
蕭月璃心下一沉,冰冷的眸底飛快的劃過一抹殺氣,看向王琦霜的目光也漸漸變得不善。
王琦霜自然察覺到蕭月璃的異常,卻視若無睹,只示意那丫鬟將那方錦盒鄭重的擱在炕幾上,又雙手奉上那碗安神湯,方屈膝道:“妾身初來乍到,承蒙姑娘恩德,讓妾身與姑娘同住這院里,妾身今日搬入院中,許是喧鬧了些,恐?jǐn)_了姑娘與幾位哥兒姐兒的歇息,心中實(shí)在不安,故而備了幾樣薄禮,向姑娘與幾位哥兒姐兒聊表歉意。”
蕭月璃接過那碗安神湯,卻只是隨手放至身旁炕幾的油燈下,并未有喝的意思,只淡淡道:“姑姑的心意我領(lǐng)了,您的身份貴重,今既入了府,為我與妹妹們授課,那便是師生,天下沒有學(xué)生受老師厚禮的道理,您還是拿回去吧?!?p> 王琦霜面色不改,如常笑道:“妾身一漂泊無依的婦人,承蒙主君與姑娘善心,留妾身一席之地,妾身心里不甚感激,既為主仆,姑娘自當(dāng)受妾身大禮,否則妾身只怕要惶惶不可終日了?!?p> “既如此,那便多謝姑姑了?!?p> 蕭月璃說著,便示意打開菱星打開那方錦盒,里頭赫然放著一件整齊的靛藍(lán)云棉緞繡銀絲薔薇的宮裝,那花朵是用銀線穿了米珠薄薄的織起,針腳只透了上面的那層緞子,再用針線反繡與下面的棉綢織在一起,既體面又輕盈。
蕭月璃伸手摸了摸針腳與做工,只一下,她那本已止水的心便凍成了寒冰:“真是厚禮啊……”
王琦霜始終對(duì)蕭月璃的異樣視若無睹,只堆笑道:“姑娘喜歡便是這身衣裳的福氣了,如今夜色已濃,府中近來又多事,妾身就不打擾姑娘歇息了,先行告退?!?p> 王琦霜說完,便攜著那個(gè)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小丫鬟離了蕭月璃的屋子,那沁滿眼底的笑意如同勝者的宣告,愈發(fā)加重了蕭月璃心中的憤恨與悲哀。
織金鏤空的香爐內(nèi)燃著寧神靜心的安息香,清淡的味道緩緩沖散了屋里的香粉氣。
菱星見蕭月璃臉色不好,放在手邊的青瓷茶盞也都已涼透,便小心翼翼的探問道:“姑娘,茶涼了,婢子給您換一杯吧?”
蕭月璃輕輕搖頭,瞥了眼那方錦盒,對(duì)菱星道:“你過來看看?!?p> 菱星一怔,她知道這衣裳名貴,否則王琦霜也不會(huì)眼巴巴的送來,但蕭月璃既讓她細(xì)看,那定是有不妥之處。
菱星不再猶豫,輕手輕腳的探進(jìn)錦盒,可那件衣裳……菱星大著膽子觸摸了一下,頓時(shí)大驚失色:“這……這不是蘇繡嗎!”
蕭月璃苦笑著嘆了口氣,悠悠道:“何止,你再摸摸這料子,若我手感沒錯(cuò),應(yīng)當(dāng)是今秋蘇杭織造上貢的那批蜀錦……”蕭月璃嘆著,伸出細(xì)長的手指翻開衣裳一角,露出平整的里子,赫然是用同色系針線繡的密密麻麻的卍字式樣,填平了原本坑坑洼洼的針腳,不細(xì)看根本看不出來。
“你瞧這里子,還是與針腳相襯的雙面鳳尾繡,卍字式樣的寓意是福壽延安,長命百歲……”
菱星驚得面無血色,一屁股跌倒在地,目瞪口呆的看向她家姑娘:“這……這不是咱們的……”
“是啊,”蕭月璃鋪好了那件衣裳,撫摸著柔軟的布料,長嘆道:“這蜀錦難得,要各地最好的繡娘十人繡三個(gè)月方能得一匹,一匹之價(jià)堪稱萬金,除了每年春秋都要御貢的十匹外幾乎沒有剩下的,即便是有,也僅是權(quán)貴之家買得起,況且這衣裳還是蘇繡,就連花朵都是四股捻成一股的蠶線摻了銀線繡的……”
蕭月璃說著,指尖便撫到了衣裳上的薔薇花蕊,青蔥的指甲輕輕勾了勾上頭的絲線,若有似無的芳香便溢了出來。
蕭月璃的臉色已然沉到谷底,眼中氤氳著水霧,哽咽道:“絲線竟都被花香暖爐蒸過,真是用心了……只是賞這蜀錦的人大概不知,蘇杭織造的蜀錦是集全了蘇杭境內(nèi)最頂尖的十家繡坊,再從中選出女紅最好的百名繡娘所制,而這百名繡娘里……咱們?nèi)f卿閣就占了一大半……”
菱星此刻才猶如大夢初醒,也不禁紅了眼眶,萬卿閣是蘇杭境內(nèi)最好的繡坊,從布料到成衣都是頂尖的,故而才能連開數(shù)家分店,成為蘇杭的綢緞東家。
而這萬卿閣正是文家的產(chǎn)業(yè)。
當(dāng)年文老爺憑著自身的頭腦與文夫人的蘇繡手藝闖下一片家業(yè),立足于揚(yáng)州,三五年后便接了織造局的御貢蜀錦生意,自此揚(yáng)名蘇杭。
可惜,文夫人生幼女筠兒時(shí)血崩離世,文老爺便有意培養(yǎng)大兒子文卿繼承家業(yè),可文卿有鴻鵠之志,想要科考入仕,將家族發(fā)揚(yáng)光大,因此雖有生意頭腦,卻只是保全根本,不愿再往外發(fā)展,文家二公子文冶自幼便酷愛習(xí)武,向往江湖俠義,于生意之事概不上心。
文老爺無奈,幸好文卿還肯聽蕭月璃幾句話,蕭月璃又將文夫人生前的筆記圖冊(cè)都看了個(gè)遍,知道還有雙面繡法,便提出在蜀錦的里子上繡雙面繡,一來掩蓋了粗糙亂套的針腳,二來也能作為萬卿閣的鐵招牌。
蜀錦名貴,又是御貢,自然不會(huì)讓民間繡坊亂來,蕭月璃便大著膽子試了試,豈料效果不錯(cuò),自此萬卿閣便在織造局織繡蜀錦這兒扎穩(wěn)了腳跟。
經(jīng)此一事,文老爺便將內(nèi)宅管家大權(quán)都交到了她手里,已然將她視作了兒媳,不料……
蕭月璃一摸這蜀錦便知是自家的繡法,連帶著回想到這些往事,心酸與悲痛便化作了密密麻麻的針,流到她身體的每一個(gè)角落,讓她痛不欲生。
菱星淚流滿面的撲上去抱住她家姑娘,看著那錦盒的雙眼噴著憤怒的火焰,恨不得立馬撕碎了這匹布才能解氣,但下一刻就被無盡的酸楚澆滅了怒火,委屈落淚:“怎就這么巧,偏是咱們家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