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一年，我剛滿十九歲。由于家里生活的窘迫，我不得不再一次隨著寨子里的一些鄉(xiāng)親離家外出謀生。

　　????那一次的目的地是山東半島一個叫做禿崖子的地方。帶工的是同寨子的大胖叔，大胖叔多年在家搞大棚蔬菜，是寨子里有名的熱心腸。每當(dāng)大胖叔的大棚蔬菜豐收的日子，也是寨子里左鄰右舍蔬菜吃到撐肚的日子。那一年秋初，是大胖叔大棚蔬菜走到盡頭的第一個秋初。土豆堆成了山賣不出去，卷心白爛了一地，臺風(fēng)肆虐了大棚，也肆虐了大胖叔心里最后一根堅持的稻草。

　　?????聽說大胖叔要帶人去山東進廠打工，鄉(xiāng)親們都覺得有些稀奇，紛紛跑過來問這問那。時候正值秋忙時節(jié)，其實并不是攬活招工的時候。閑散在家的，大多都是老弱病殘，像我這樣能免強算作青壯勞力的，要么是出去能找到工作但好逸惡勞做不下去的，要么是出去找不到工作無奈留在家里的。像老五爹，快六十的年紀(jì)了，還帶著一個三十多歲的憨兒子。但大胖叔說可以帶老五爹和他的兒子一塊兒進廠，并且說那邊招工并沒有那么嚴(yán)格的條件，只要身體健康有勞動能力都行，不限人數(shù)，不限男女。還有更好的消息，就是管吃管住連路費都不需要準(zhǔn)備，大巴車接到自家門口。這在寨子里像是炸開了鍋，又有大胖叔擔(dān)保同去，對于我們這些平時擔(dān)心出去找不到生活的人來說，確實是一個不小的誘惑。

　　???經(jīng)過大胖叔的描繪和慫恿，寨子里有十幾個鄉(xiāng)親報了名，連同鄰村以及鄰近鄉(xiāng)鎮(zhèn)的總共約三十幾個。由于秋忙還沒結(jié)束，父親長年在上海打工，母親并不愿意讓我出去。?但母親最終看我去意己決，又有大胖叔以及寨子里一些鄉(xiāng)親同去，便也不再執(zhí)意阻攔。只是叮囑同去的老五爹幫忙多操些心，并且多煮了一些雞蛋讓我在路上拿給老五爹。

　　?????老五爹和我家并沒有很近的血緣，只是同是寨子里相對窮困一點的人家罷了。據(jù)寨子里老人說二十多年前老五爹也曾有一個團圓的家，有一個還算賢惠的女人，只是患有癲癇病。后來在憨子十歲那年，被人拐跑了，至今下落不明，只剩下老五爹和憨子相依為命。家里太窮，憨子又憨，三十多歲還成不了家。老五爹發(fā)愁，五十歲那年就愁成了一頭白發(fā)。憨子在別人眼里憨，可在老五爹眼里卻是個寶。

　　?????聽說二老癩也去，還有寨子里的老鐵夫妻，唱丑戲的楊猴子，寨子西頭玩雜技的苦瓜?，二流子，這些都是寨子里相熟的鄉(xiāng)鄰，母親都一一為我作了囑托。母親說，二老癩三年前牽了咱家一頭豬，至今都拖欠著不給錢。這人不要跟他太近乎，也不要招惹他。在外面多注意身體，天冷了，別凍著，那邊風(fēng)大，別受風(fēng)寒，有什么事跟老五爹說，有什么不好給家里打電話……這些話我都聽了很多遍，可母親說話的語氣倒還好像是第一次跟我說一樣。

　　?????終于到出發(fā)的的時候了，大伙兒卷著鋪蓋，背著行李包裏，都聚集在大頭叔的院子里。有認識的，也有許多不認識的。有一個小女孩看上去特別小，約摸十六七歲的年紀(jì)，有一個小馬尾辮子，有一點齊刷刷的劉海，劉海上面別著一個紅色的發(fā)卡。嘰嘰喳喳圍在一個穿著菊黃色外套的年輕女人身邊，在那一驚一乍的說著。那個女人卻顯得很有心事似的，低著頭，臉被齊耳的短發(fā)擋著。后來才知道，那個小女孩是大頭嬸娘家侄女，比我小一歲，叫春花。那個年輕女人是寨子里奎伯的大女兒，嫁到鄰邊的大邱鎮(zhèn)上，那年二十八歲，叫紅梅。

　　???我看不見她的臉，只能從那菊黃色的外套和齊耳的短發(fā)上，想象著她會有怎樣的一雙大眼睛。

　　???天卻忽然下起了雨，風(fēng)在樹梢上嗚嗚的響。雨鋪天蓋地的砸下來，砸散了剛才還簇成一團兒有說有笑的人群。大伙兒亂哄哄的往大頭叔屋里避雨。我提著行李包裹也靠著屋子一個角落里坐了下來。耳邊不經(jīng)意的傳來窸窣的說笑聲，我轉(zhuǎn)過頭，看見那個別著紅色發(fā)卡的小女孩，正咯咯的笑著，看見我轉(zhuǎn)頭，白了一下眼。我不知所措，心里飄過一絲莫名的緊張。那個叫紅梅的年輕女人有些似曾相識的看著我。老五爹在一旁介紹說，這是寨里后園子你大嬸家的剛子。

　　?????“剛子？……都這么大了！”那叫紅梅的年輕女人頓了一下，“小時候我還哄你玩過呢！”

　　??????哄我玩過？我怎么一點印象也沒有？紅梅？這個名字我倒聽說過，只是記憶里未曾見過這個人！紅梅是寨子最前面奎伯的大女兒，人長得很漂亮，上學(xué)時因為談戀愛被學(xué)校開除了，奎伯氣急之下打了她兩巴掌，就因為這兩巴掌，她半夜逃出了家門。那一年，她才十七歲，一年后抱著孩子回來了，還有她的那個他?？驗榇蛄伺畠?，女兒又不知去向，害得自己大病了一場，病好了四處打聽女兒的下落，尋找女兒成了他那些日子里最重要的一件事。這些事在寨子里當(dāng)時談?wù)摰姆蟹袚P揚，有搖頭的，有嘆息的，也有說風(fēng)涼話的。因為那時我才七八歲，又離奎伯的家相對較遠，所以對當(dāng)時的人和事都記得很模糊，只記得奎伯的大女兒叫紅梅，寨子里很多年前人們經(jīng)常談?wù)摰囊粋€女孩。

　　?????我控制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在心里細細琢磨著剛剛印在心里的那張臉。居然有一絲暖暖的感覺！那深澈的眸子里有一絲明顯的憂郁，更顯出幾分成熟，嘴角上一對若隱若現(xiàn)的小酒窩，顯得格外醉人，不禁也讓我有些心旗搖曳。

　　?????“哦?！蔽抑е嵛岬膽?yīng)著，“我，我…”

　　?????“?那時候你才這么一點高呢！”那叫紅梅的女人比劃著，仿佛來了一點兒興致。那個叫春花的小丫頭在旁邊一驚一乍著。

　　?????“可能記不得了。”老五爹附和著，笑著，臉上如桃核般的皺紋像灌滿了蜜。

　　????“那時候剛子還穿開襠褲的嘛！”二老癩不知道在哪兒插過來一句話。

　　?????我轉(zhuǎn)過身，有些拘謹(jǐn)?shù)目粗莻€叫紅梅的女人，她的眼睛忽閃著，欲言又止。大頭叔從外面跑過來，說車已經(jīng)到寨門口了。由于下雨，寨子里面的路泥太深開不進來，讓院子里的人拿好自己的東西到寨門口坐車。

　　????我抱著行李包裹，跟著一行人冒著雨往外涌。剛到寨口，就看見娘急火火的又趕來了，系著圍裙，一只手拿著包裹，離得老遠就喊開了：“天氣說冷就冷了，別凍著，冷了就穿襖。我剛給你煎幾個餅子，拿在路上吃，別餓著自己…”

　　?????我心不在焉的應(yīng)諾著，應(yīng)諾著這些我已聽了無數(shù)遍的叮囑。

　　?????娘看著我的身后，眼晴里分明有幾分異樣，“喲，這不是紅梅么？”

　　????“?嗯啊。嬸?！?p>　　????“你看這妮子現(xiàn)在還是那么俊，嘴巴又甜。”娘看著紅梅，說笑著，“這是你家弟弟剛子，你可要幫嬸照顧一下呀！”

　　????“嬸，俺知道了?！奔t梅看著我。

　　????“剛子，叫姐。”娘沖我嗔怪道。

　　?????我有些慌亂：“我，我叫過了?！?p>　　????那個叫紅梅的女人連忙替我掩飾道：“是啊，是啊……”

　　????“這妮子真是越來越俊了…”娘一邊夸著，一邊又和老五叔、大頭叔他們一一叮囑著。

　　????我有些局促，呆呆的望著娘，卻忽然分明看見有幾絲很白的頭發(fā)在娘的鬢角上恣意的飛，我的心像是被狠狠的扎了一下，想說什么，喉嚨里卻硬生生的張不開口。我把行李放上了行李箱，人也隨著也上了車。寨口已經(jīng)聚集了一些送行的家屬，在淅淅瀝瀝的秋雨中隨著大巴車的顛簸越來越模糊了。

　　?這是輛臥鋪大巴，臥鋪分上下兩層。我上去的時候靠前面的鋪位已經(jīng)沒有了，我索性爬上了最后一個上鋪躺下?？粗巴馊缃z一般的雨，不禁有一些莫名的傷感在眼前飄。

　　???“剛子?！?p>　　???有人叫我，好像是那個叫紅梅的女人。我轉(zhuǎn)過頭，果然看見她正站在過道上直起身子向我這邊望，一邊望一邊問我，“你鋪上邊的那窗子能不能打開？”

　　???“嗯?！蔽铱戳丝创埃挚戳丝此?，認真的點了點頭。不知道是鼻子還是嘴里發(fā)出的聲音。

　　??“那我和你調(diào)一下鋪好不？我害怕暈車咧?！?p>　　???我囁嚅著，心里不太情愿的用眼睛尋找著什么，卻尋見二老癩那半禿的腦殼正在前面東張西望，我慌忙縮了回來。小聲在她身邊說：“正好這個鋪空著，你躺這里，我在外面就好了。”

　　??她愣了一下，笑著點了點頭，露出兩個好看的酒窩。那個別著紅色發(fā)卡的馬尾小辮從走道上聳出來半個腦袋，在我的鋪旁邊滿臉夸張的表情：“娘啊，嚇?biāo)廊肆?！?p>　　??撞見鬼了？這么大嗓門！嚇?biāo)肋€能這么高興！我想。

　　?“你怎么不說話？”她好像第一次出遠門，精神有些明顯的亢奮。

　　??我也故意作出夸張的表情，卻并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么。

　　??她分明對我很有些不滿，沖著我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我更加不知所措，眼睛飄忽著，不知看向哪里。

　　??紅梅依舊笑著，并沒有說話，只是對著她偷偷的使著眼色。

　　????“真像是個啞巴？……”她說話似乎有些不著四六，依舊不依不饒著，“你等著，到山東我再整治你咧！”

　　??整治我？我不解的想笑，卻又感覺有些無辜。天色已經(jīng)越來越暗了，窗外點點燃起的燈火隨著汽車的馬達聲，呼嘯著往后飛。家是越來越遠了，娘也許已經(jīng)吃晚飯了，也許還沒有吃，在等著自已回去吃飯呢！突然聞到鼻尖似乎有一陣甜甜的清香味。睜開眼看時，紅梅正遞過來一個圓圓的東西。

　　??“什，什么？”我有點結(jié)巴，明知故問著。

　　?“吃吧，蘋果?！?p>　　?“我不餓?！蔽颐亲?，突然一陣咕嚕嚕叫，明明上車前剛吃過東西，怎么回事？我仍在認真的說著，“我……我真的不餓。”

　　?她似乎了解我的心思，貼過來塞在我的手里，“吃個吧，還跟姐客氣哩！”

　　??就在她貼過來的一瞬間，我清晰的聞見一陣比蘋果好聞一百倍的味道，香得我全身血脈翻滾，還有那一只軟軟的手。我側(cè)著身子，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的瞄她。她已把毛衣外套脫下來蓋在身上，透過車窗外還未完全沉下來的夜色，依稀能看見她那女人成熟的曲線。

　　??自己在想什么？不要臉！不管怎樣，那可是有夫之婦，并且自己還叫著姐姐咧！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內(nèi)心竟是多么的惡心齷齪！

　　??我握著蘋果，手指似乎在抽搐。我搭訕著：“你叫紅梅？”

　　??她轉(zhuǎn)過身，給了我一個暖暖的笑，雖然我看不清，但我能感覺到。

　　?我裝作很用心的吃著蘋果，身體卻繃得緊緊的。

　　??從和她斷斷續(xù)續(xù)的談話中以及以前曾經(jīng)的耳聞中得知，她和她的老公關(guān)系現(xiàn)在很不好。老公家在大邱鎮(zhèn)也是有臉有面的人，光店面房就有數(shù)十間，自家還經(jīng)營著一家飯店。老公賭博成癮，酒店生意全靠她一人支撐，老公除了從家里拿錢要吃要喝什么也不問。兩個人關(guān)系越來越糟糕，酒店生意也越來越不好。眼看都要關(guān)門大吉了，老公居然還有心思搞起了婚外情，紅梅姐先是和他吵，后來吵都懶得吵了。紅梅姐要離婚，她老公死活不肯，卻又戒不掉賭，暗里也斷不了婚外情，婚姻全靠兒子和那張結(jié)婚證維系著。紅梅姐想出去冷靜一段時間，讓自己好好考慮一下。這次出走山東，家里人都反對，包括奎伯奎嬸也反對，但紅梅還是堅持要出去。

　　????不知不覺夜已經(jīng)很深了，車廂內(nèi)已經(jīng)浮起了些許沉沉的打鼾聲。紅梅姐也已經(jīng)睡著了。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說了這么一些我本不應(yīng)該知道的事，看著她香甜而又均勻的呼吸，我倒頗感到一絲幸運。她二十八歲了，結(jié)婚九年，兒子十歲，可她依然像花一樣鮮艷，只是更多了幾分成熟！都說女人如花，卻從未見過如此花一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