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冠綸帶著那個意義重大的名牌包,告別了老友。
“我會轉(zhuǎn)交給江遠青,決不多嘴一句話,你放心吧!”
“又是一個人了?!卑讈唽偰克完惞诰]的車在薄霧中消失,心里空蕩蕩的。
隔天一早,她又在自己那個陰暗潮濕的地下室小房間醒來。
一樣的弄了一份花生醬三明治,一樣的放進玻璃保鮮盒,一樣塞進了自己那個快要解體的背包。
盡管生活就是無盡的重復(fù)這些瑣事,但白亞寕知道重復(fù)的盡頭似乎有一道很隱約的微光,在等著獎賞她。
說到光,阿靈頓的晚秋鮮少有整天清朗的日子,云遮霧罩,毛毛細雨占了百分之七十左右的時間。
但今天除外,今天陽光正好,她忽然想起美術(shù)館那個小房間,瑟西告訴她存有各種各樣畫材的地方,那些她從來都買不起的顏料,似乎正在召喚著她。
今天星期天,是她唯一休息的一天。與其在這個溫度總是比外面冷上五度的陰冷房間睡覺,還不如出門呼吸新鮮空氣。
她搭著公車來到美術(shù)館,緊緊握著手上那把有些橘紅色的黃銅鑰匙,打開了那扇歷史感厚重的木門,看著白色的裝飾柱,不知道為何,白亞寕覺得今天的美術(shù)館跟平日不同,似乎多了些許的生氣。
“一定是光線的關(guān)系!”她看著秋日和煦的陽光透進,把美術(shù)館原本森冷的白墻暈了層淺淺的暖色。
白亞寕?cè)滩蛔⊥崎_了那幾扇大窗子,讓溫暖帶著玫瑰和青草香氣的風(fēng)竄了進來,她閉上了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清甜的空氣。
轉(zhuǎn)頭見到那幅西班牙畫家索若亞的玫瑰花園畫作,那幅71x88厘米的畫,就在她眼前,白亞寕覺得現(xiàn)在這一刻是她近半年來最幸福的時候。
這幅作品,是索若亞花園系列的作品之一。
雖然畫作中真正的花園遠在西班牙馬德里,可是借著油彩和畫布,這花園也就穿越了空間,活靈活現(xiàn)的呈現(xiàn)在她的眼前。
畫面簡單到不行,深綠色的背景,簡單的筆觸,隱隱約約,模模糊糊,都是為了彰顯中景那個白色的噴水池,和那一樹盛放的玫瑰。
一株開滿了手掌大小玫瑰的玫瑰樹,沿著噴水池邊的弧線延展攀爬上去,白亞寕的視線也跟著那弧線流轉(zhuǎn),直到末端陰影中的白玫瑰,帶了點藍藍綠綠的陰影。
地上的影子透露著當日是個陽光普照的晴天,晴朗到連影子的色階都相對明亮。
白亞寕贊嘆著,“都快能聞到花香了。如果我也能畫出這樣的作品,就不必念什么藝術(shù)行政了?!?p> ”哎!可惜興趣是不能當飯吃的?!?p> 她回過神來,來到小房間,在架子上取了各式的油彩,放在小籃子里,她忽然哼起了艾瑞克桑提的一首曲子,不由自主哼了起來。
提著金屬畫架,一籃油彩,筆刷...各種工具,她興高采烈的到了美術(shù)館后方的花園。
雖然是秋天,因為這個小鎮(zhèn)比較潮濕,相對內(nèi)陸來得溫暖,玫瑰和各式花朵仍像是不知季節(jié)變換,還拼命綻放在這幾畝地上。
她撿了一處也有噴水池的小景,拿了只十號的大筆,開始在畫布上毫無畏懼的涂了起來,像個中古時期的武士,盡情地揮動手中那把又大又鈍的劍。
不到半小時,白亞寕的心情忽然從前幾天的低谷中翻了上來,她現(xiàn)在只能想到的,是在哪兒放下一筆,哪邊亮,哪邊要暗,哪邊緊,何處又得松些。
盡管許久沒有畫了,但像騎腳踏車一樣,那種直覺,已經(jīng)深深埋在身體里的記憶,盡管因為久未練習(xí)有種不熟悉的停滯,不用多久,就讓記憶深處的本能給沖破。
靜謐的花園,此時只有鳥叫,風(fēng)聲。她忘了自己拿著畫筆,正在畫畫。只覺得自己更像是油彩,已經(jīng)融在眼前的景致中。
也許是受到方才那幅畫的影響,她不再拘泥于這樹上有幾朵玫瑰,玫瑰辦的形狀到底是三角形或者又比較偏圓形?花瓣是重辦還是比較稀疏的非茶樹混種?
畫布上是一方又一方的明暗,顏色的冷暖在她意念中轉(zhuǎn)換,在一種自由自在的氛圍下流淌著。
她覺得暢快,感到愉悅,那種打心底忘卻一切世間磨難的自在,僅僅專注于這塊16x20吋的畫布上。
她哼著桑提的曲子,“Je te veux”,這是父親最愛的曲子之一。
不是什么高難度的曲子,也不是炫技的曲子,就只是平平淡淡的表達一種愉悅的心情,這首曲名“我愛你”或是“我要你”,其實翻譯成中文都有些小小尷尬。
“Je te veux,嗯,這曲子適合這個花園,你看起來就是畫里的一個景致。如果再多一頂草帽,換成白色的洋裝,你就會是真正索若亞畫中的女主角了?!币粋€蒼老的聲音從背后響起。
白亞寕像對這個忽然冒出的聲音給嚇了一大跳,先前太過專注,她完全沒發(fā)現(xiàn)身后竟然站了個人。
“您是?”白亞寕對著老者點了點頭,輕聲問道。
白發(fā)老者,身穿一條吊帶褲,白色襯衫,領(lǐng)子上是一個黃色小領(lǐng)結(jié)。吊帶褲套在一雙皮靴中,白色的胡子和金框眼鏡,白亞寕覺得他跟索若亞本人有那么點雷同。
“我是園丁,你真以為這么大的花園都不用修剪,就可以維持得這么美嗎?”他笑說,眼睛瞇成一條縫。
白亞寕尷尬地笑了笑,這下,她才見到遠處,還有幾個拿著剪子的人,在花園里修修剪剪。
只是他們都穿白色的衣服,跟大面積的白玫瑰混在一起,這才沒注意到。
“我來美術(shù)館賣票一陣子了,真沒見過你們,我叫“白”,幸會?!彼斐隽耸窒敫@老者握手。
“我是很想跟你握手,不過現(xiàn)在我滿手泥。”老者笑了笑,搖搖手。
“你畫得不錯,很有天份。不過我想給你一個建議,這張畫你可以停手了,畫下一張吧!”老者說。
白亞寕驚訝的看著他,
“停下來?我還沒畫完呢!”
“至于天份,您過獎了,我就是沒才華,所以我才在這邊念藝術(shù)行政。這就是娛樂,放松一下?!彼缓靡馑嫉男χ?p> “誰告訴你你沒天份的?”老者微笑地問。
“嗯...我男友,他是,他在我學(xué)校系上是最受矚目的,也公認最有才華的研究生。他說的話,應(yīng)該不會錯?!卑讈唽傆樣?。
“那,我得不客氣的說,他瞎了,或者是他太自大。”老者瞅著白亞寕神秘的笑著。
白亞寕心想,這陌生人的客套話說得也有點太過,如果他真正懂得畫畫,又怎么在這兒修剪枝椏呢?
“如果你相信他的話,那你永遠都是一個沒有才華的畫家。”
“如果,你相信自己,那么...什么都是有可能的?!崩项^笑說。
“我來說一個畫家的故事。從前有個畫家,他剛進美術(shù)學(xué)院的時候,很多同學(xué),在第一堂課都畫得比他好很多。這個畫家,見到大家都這么厲害,便轉(zhuǎn)念一想,覺得自己真是沒有才華,有些氣餒。“
”后來,他決定給自己一個學(xué)期的時間,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決定投注比別人更多的時間與心血。學(xué)期末的時候,你猜發(fā)生了什么事?”老者覷著眼睛看著白亞寕認真的眼神。
“他發(fā)現(xiàn)自己果然沒有才華?”白亞寕瞪大了眼睛。
“不,他很快的就超越了這些同學(xué),這些在第一節(jié)課便展現(xiàn)“才華”震攝住他的人,現(xiàn)在看來都不再是障礙。原來當時只是他自己的不自信,放大了他人的能力?!崩项^最后笑笑,
“這畫家,就是大名鼎鼎的林布蘭特?!?p> 一陣風(fēng)拂過白亞寕細密的發(fā)絲,她不確定這是什么感覺,但好像文藝復(fù)興時期,那些宗教畫里,忽然有個天使在她耳邊吹了個號,帶來一束戲劇性的光線,原本心中有個朦朧不明的角落,忽然清明了起來。
老者忽然抓抓頭,“老實說我不記得是不是林布蘭特,也可能是其他幾個有名的畫家之一,我這幾年記性不是太好?!?p> 白亞寕嘴角抽了抽,仿佛剛剛那個天使又迅速回到了天上去,方才吹得號角也散了個干凈。
”您剛剛說我這畫可以停手了是什么意思?您覺得不用再完善些?“白亞寕想探探老頭只是信口胡謅的人,還是真看得出所以然的大師。
”我見你這能量充沛的畫,看起來像是剛開始,卻已經(jīng)有了一體感,我保證你繼續(xù)”完善“,加入更多細節(jié),就會毀了這幅畫?!袄险哒f完,就拿著剪子慢慢走開了。
白亞寕在原地傻著,望著那老者到很遠的地兒去修剪玫瑰。
她退后離那幅畫約莫十步遠,左看看右看看,”現(xiàn)在確實有個整體的樣子,光線其實也變了。那老頭說得沒錯,再畫也是畫蛇添足,不若換了地方吧!“
此刻,她的微笑是自打來這個遙遠的國家后,第一個自在,沒有負擔的微笑。
她勇敢地收拾了第一幅畫,又架上了第二個白色的畫布,換了個小景,開始第二幅畫。
就這么畫著,哼著歌,她沒有注意天色已晚,已經(jīng)下午五點了。
白亞寕慢慢收拾著畫具,小心的清理了筆刷,調(diào)色盤,確定所有的東西都歸位,這才關(guān)上了美術(shù)館的門窗,準備回家。
最后一班公車是下午六點,雖說天有些黑,但這地方也沒半個人,車站正對著海岸,今天的余暉似乎比她以往見過的都更美麗,她沉浸在海浪波動帶起的金色漣漪中,忘掉了煩惱,同時也忘了時間。
終于天色完全暗了下來,她看了看表,發(fā)現(xiàn)怎么七點了公車還不來?
”真是的!就這么一班公車也能這樣不準時!“她皺了皺眉,有些不耐。
白亞寕伸手拿出了放在包包里,很久都沒取出看過的公車時刻表,在微光中艱難地查找。
忽然,她發(fā)現(xiàn)一件事。
”完蛋了!今天是星期天,最后一班公車是下午三點!“
這下糟了!自己是沒有手機的。明天一大早的課,如果自己真在這美術(shù)館勉強過夜,也無法照時間趕到,而且明天是放寒假前的最后一節(jié),她早就弄好的報告如果不交出去,這堂課就得重修。
重修的噩夢已經(jīng)反反覆覆出現(xiàn)在白亞寕的夢中,重修的后果就是再繳一次學(xué)費,她的生活費都算得好好的,環(huán)環(huán)相扣,要是這短了一分,她整個留學(xué)生生涯都會崩盤。
想到這兒,她出了身冷汗。
從美術(shù)館步行回到她的公寓,好歹也要兩三個小時,更別提這是海岸公路,只有雙線道,沒有行人走的地方,連路肩都只有一人寬窄,只要有臺車,稍微大一點經(jīng)過,她就會輕易的被輾斃。
”哎!沒有手機真是寸步難行!“
她想到酒吧的山姆夫婦,也許,也許他們可以救自己!
”總比冒險被碾死好?!?p> 白亞寕趕緊又爬了個小山坡,回到美術(shù)館,想要用柜臺的那支電話打給山姆,只是電話一拿起來,卻是一片寂靜。
”?。∥彝?,電話已經(jīng)壞好幾周了...?!?p> 白亞寕一聲長嘆,回蕩在大廳里,她背上微微得出了汗,真的慌了。
黃鐵礦
參考曲目 Satie - Je te veu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