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啾!”白亞寕早上下了課以后,連續(xù)打了好幾個噴嚏。
今天一整天,她上課的時候都覺得怪怪的。好像有不知名的熾熱目光,射穿自己的背,她環(huán)伺了教室一圈,沒見到什么異狀,同學(xué)們都本分的在聽課。
她又神經(jīng)質(zhì)的望向了窗外,除了那些一如往常,聳立在校園庭院中高大的樹,連只松鼠都沒看見。
“花粉熱吧?還是生病了?或者有人正在說我壞話?”這學(xué)校的樹上散落的花粉,比美術(shù)館花園的花粉還要多,教室的窗欞只消一個上午,就能積一層薄薄的粉末。
她正在收拾桌上的書本,今天下午她想早點回酒吧幫忙,前陣子山姆進(jìn)了一批新的玻璃杯,準(zhǔn)備要淘汰原本的,她想趕緊的把那些新杯子洗洗,擦干凈,晚上客人好用。
手上抓著快要解體的后背包正要離開,白亞寕見到路易進(jìn)了教室。
路易沒有特別跟她約好,正巧在教室外面看到白亞寕,信步走了進(jìn)來,靦腆的笑容一如往常。
“白,好久不見,最近還好嗎?”
白亞寕抬頭,見到是路易,有點驚訝,這學(xué)期幾乎都沒有見到他。
“很好,你去旅行了嗎?”她有點狐疑。
“喔,沒有,我這學(xué)期帶了博士班的學(xué)生,指導(dǎo)他們寫論文,所以時間跟平常的上課不一樣,因為第一次帶,特別忙碌?!甭芬椎碾p手不自主的絞在一起,看起來有點緊張。
“有時間喝杯咖啡嗎?”路易問。
“現(xiàn)在嗎?”
“學(xué)校對面就有一間咖啡廳,上次讓你幫我叔叔時,一直說要一起喝咖啡,但后來還是在我辦公室談了公事。”
白亞寕嘴角抽了抽,沒想到這個人的記憶力,比大象還好,都這么久了,他還記得。
“你不欠我咖啡,不然我請你好了。上回你帶我去醫(yī)院,都還沒謝謝你,那頓飯也是你花錢。”白亞寕想到這兒就對路易有些愧疚。
兩人并肩出了校園,過馬路到了一家咖啡店。
這家咖啡店里面的咖啡豆,都是店主自己烘烤的,在這個小城中非常出名,也是唯一一間不需要靠觀光客,還能日日生意興隆的小店。
路易跟白亞寕找了靠窗的一個角落坐下,從窗外射進(jìn)的日光很充足,樹葉的影子清楚地印在木頭桌和咖啡杯上。
街上的游客三三兩兩的,悠閑的氣氛跟咖啡的香氣一樣,充盈了小店每一處。
路易把西裝外套掛在了椅背上,坐了下來,白亞寕盯著看她杯子里小熊圖樣的拉花出神,還沒空抬頭看著眼前這個有點手足無措的男人。
“白,我覺得我們上回晚餐,相處得還不錯?!甭芬淄屏送蒲坨R,有些傻氣的笑著。
白亞寕抬眼,笑著點點頭,“對啊,那是一家很棒的餐廳,也是我人生中一次很特別的經(jīng)驗。謝謝你。”
“啊,是嗎?特別的經(jīng)驗?”路易拘謹(jǐn)?shù)男θ荩ǔV粫冻霭祟w牙,今天竟然露出了十二顆。
“是啊,一個主廚能那么用心于自己的工作,那么認(rèn)真,我希望自己也能跟她一樣,有一天能在專業(yè)上做出一番成績。”白亞寕瞇著眼望著窗外。
“而且那種價位的餐廳,我這輩子都不會主動進(jìn)去,要不是你,我肯定不會有這個經(jīng)驗的?!卑讈唽傆樣?。
“你一定可以的,你也很認(rèn)真,學(xué)業(yè)上也受到學(xué)校老師的肯定,往后事業(yè)上一定也會表現(xiàn)得很好?!甭芬走@話聽起來就是一個老師會說的話。
“不過...,如果有選擇,你會愿意嫁給一個讓你生活無虞的丈夫,不出門工作嗎?”路易的眼神有點飄忽。
白亞寕覻眼看著路易,“當(dāng)然不,男人多不可靠!這大概是我祖父母那一輩人的想法吧,現(xiàn)代人不都很獨(dú)立,誰愿意寄生在另一半身上呢?”
路易表情有些悻悻然,“也不是所有男人都不可靠,這也不是特別傳統(tǒng)的事,愿意當(dāng)全職父母的人很多,是人生的一種選擇?!?p> 白亞寕?cè)圆[著眼,只是這回不因為強(qiáng)光,而是她仔細(xì)的思考這個問題。
“以前在學(xué)校,我就是一個卑微的圖書館員,默默坐在柜臺后面,沒有聲音,對所有人來說,沒有存在感?!?p> “后來為了陪伴父親在家接些美工案子,錢少得可憐,我覺得自己很沒用,沒辦法為我的父親多做一些,我不想要再有那種感覺了?!卑讈唽傕艘豢谀描F,細(xì)細(xì)品著里面的苦以及牛奶馥郁的口感。
路易點點頭,
“嗯,也是。不過未來的事很難說,如果你真的遇到了一個很好的男人...”
白亞寕搖搖頭,
“我前男友是個什么樣的人,我跟她交往了兩年都不知道?!?p> “他浪費(fèi)了我好多時間,早知道...早知道結(jié)過是這樣,我就會把全副精力放在專業(yè)上,也許畫更多畫,也許早點接觸藝術(shù)行政?!?p> “我想要成為瑟西那樣的人,她不需要任何人的評價,她就是一個那么堅強(qiáng),獨(dú)立的存在?!?p> ”我不要再當(dāng)一個透明的人了。”白亞寕的聲音雖然輕柔,卻充滿力量。
路易點點頭,臉上有些失望。“我懂了?!?p> 隨即路易又報以一個微笑,
“今年冬天你就要開始準(zhǔn)備投履歷了,這樣才能在春天的時候就能寄出去,看有沒有機(jī)會在你一畢業(yè)的時候就能找到工作。”
白亞寕點點頭,
“老師,謝謝你,到時候我會向您請教的?!?p> “怎么又叫回老師了!”路易提醒著白亞寕這個錯誤。
“你看,這些游客真的不懂這地方要租什么車,我們這鎮(zhèn)上有必要開吉普車嗎?”路易指著落地窗外的一臺車子。
白亞寕回過頭,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
“我的天啊,我都把他給忘了!”
“忘了什么了?”路易問。
白亞寕臉色駭然,強(qiáng)裝鎮(zhèn)定的說,
“沒事,繼續(xù)喝,我們趕緊把咖啡喝完,我得走了?!彼e起右手,默默的擋在自己的臉旁邊,像是怕窗外的人看到她一樣。左手一面拿起那杯剩了一半的拿鐵,迅速地喝著。
路邊停著的那輛吉普車,慢慢走下來一個身上包著鋁箔的人,
“奇怪,流浪漢還有錢租車,看來這日子過得不差?!甭芬卓创袅?。
白亞寕臉揪成了一團(tuán),心中想著這下完了,霍天宇恐怕是來找自己算帳的。
“誒,他朝我們這邊走來了。”路易一面匯報著外面的情況。
白亞寕倏地從小木椅子上起身,
“老師,真不好意思,我忘了跟人還有約,得先走了?!?p> “啊,那我不留你了,下次再喝吧!”路易也因方才去教室找白亞寕,一直憋著沒去廁所。等白亞寕出了門,他也徑自去了咖啡店后方的洗手間。
白亞寕假裝不知道霍天宇在她附近,”砰“一聲推開大門就急急往反方向快步離開。
“白亞寕!”霍天宇大聲叫了她,聲音有些粗,又帶些沙啞,跟他平日的聲音不同。
“哈啾!”霍天宇打了個噴嚏。
又在街上狂吼了一聲,
“白亞寕!你的外套?!?p> 她怕街上的行人看她,因為方圓十里內(nèi),就他們兩張亞洲臉,霍天宇用中文喊,她如果裝沒聽見,也裝不了多久。
在深吸一口氣后,白亞寕停下了腳步,以最緩慢,最不情愿的速度,轉(zhuǎn)過了身。
霍天宇頭發(fā)凌亂,鼻子發(fā)紅,眼里布滿血絲,可憐兮兮的,上身包著昨天晚上的鋁箔睡袋,站在街上,又打了幾個噴嚏,一只手揮舞著白亞寕的外套。
她不忍心,低了眼,嘆了口氣,
“白亞寕,你之前欠他那么多,就認(rèn)命吧!”
沒想到她才走近霍天宇的面前,他便身子一軟,整個人伏在白亞寕的身上。
這下,白亞寕趕忙扶住,才發(fā)現(xiàn)他的臉很燙。
“霍天宇,你怎么了,你倒是用點力啊,我撐不住你了!”白亞寕使勁的用全身的力量撐著他,但他什么反應(yīng)也沒有。
剛從廁所出來的路易,正好看到那流浪漢伏在白亞寕肩頭,以為白亞寕?cè)巧狭耸裁绰闊?,趕緊推了門出去。
一把拉住了快要倒下的兩人。
“怎么回事?”路易皺眉問道。
“沒事,都怪我,這我朋友,先幫我把他扶到車上再說?!卑讈唽傰久迹芎蠡谧蛱熳约簺]多考慮清楚。
“我想起來了,是彈鋼琴的那個男人。”路易記得他的頭發(fā)。
“應(yīng)該再捆一層鋁箔的,看來他生病了。”她喃喃自語。
好不容易兩人把他扛到了車上,霍天宇沒有鎖車,竟然還把車鑰匙插在鑰匙孔里。
白亞寕轉(zhuǎn)頭對路易說,
“謝謝你,我現(xiàn)在把他載回去,你趕緊回學(xué)校上課吧?!?p> 路易有些擔(dān)心,
“你一個人可以嗎?我可以跟學(xué)生請假?!?p> “我有駕照,也會開車,沒問題的。”白亞寕把皮夾中的駕照拿給路易看,讓他安心。
“那好,有事打電話給我。自己小心!”路易覺得整個情況十分怪異,但又不好細(xì)問。
白亞寕把車子開走時,照后鏡里還是路易的身影,在原地癡癡地?fù)]手。
“怎么每次跟他約都這么不順利!”
“對了,我現(xiàn)在要去哪兒?”白亞寕把車暫停在路邊,發(fā)了會兒呆,低頭發(fā)現(xiàn)杯座里面,是一張飯店房卡。
她記起這家飯店在小鎮(zhèn)的西邊,自己曾經(jīng)路過。她不假思索的把油門一踩,不消半小時,就到了這商務(wù)飯店。
這種飯店里通常是長期住宿的客人,也不需要跟柜臺通報什么,她照著房號,找到了房間,就在建筑群靠內(nèi)側(cè)的一樓。
“好險在一樓,我可沒辦法扛你上樓。”
白亞寕花了很大的力氣,一面拍著霍天宇的臉,讓他清醒些,
“我現(xiàn)在要帶你回房間了,你可以走嗎?我會扶你,但你要出點力氣好嗎?”
霍天宇可能是發(fā)燒的關(guān)系,那雙平日非常邪氣的眼睛,這時候淚眼汪汪,無辜的半睜著。點了點頭。
白亞寕一面撐著他,一面艱難的開了門,把這個渾身銀光閃閃,披著鋁箔的男人,像是外太空來的“天蠶蛹”,給放到了床上。
手無縛雞之力的白亞寕自己也跟著失去了重心,跟他一塊兒倒在床上。
白亞寕把他身上的鋁箔除去,脫了他的鞋子,把羽絨被子捂在他身上。
接著又把房間里面的暖氣打開。
一樓寒氣重,畢竟春日乍暖還寒的,還是謹(jǐn)慎點好。
她伸手摸著霍天宇的額頭,心里一驚,
“怎么燒這么厲害?我去拿水給你喝?!?p> 西方飯店哪來的熱水壺,都是水龍頭的水,白亞寕急得半死,四處尋覓,這才在冰箱上看到一個小型咖啡機(jī)。
“只好用這東西燒水了。”燒好的水一股咖啡味兒,她聞了聞,不是挺好受,但也沒辦法。
張羅好了熱水,她坐在床頭,把霍天宇扶起來,靠著床頭,這才把一杯溫水讓他喝了。
霍天宇就坐在那兒,什么也不說,淺而快速的呼吸著,白亞寕看他這樣也急得快要掉眼淚了。
“我扶你躺下吧!”
霍天宇乖乖的聽著她的安排,躺了回去。
“對不起,我昨天不該把你丟在那兒。我怕你喝醉,把美館的藝術(shù)品給毀了?!?p> “可是我有把你用鋁箔包好才走的,怎么就發(fā)燒了?”
“很難受吧?我?guī)湍阌脺厮烈幌拢瑫它c溫度好嗎?”
也不等霍天宇答案,她就往衛(wèi)生間去,弄了溫水毛巾,把他的袖子卷起來,仔細(xì)的幫他擦了手臂,可是他結(jié)實的上臂,這袖子無法再往上卷了。
“我?guī)湍惆岩r衫給褪了,你有穿背心吧?就算沒有現(xiàn)在我也得做這件事。”
白亞寕沒有懸念的,動手把襯衫給褪了去,
雖然里面有背心,但白亞寕還是紅著臉,幫他擦了手臂和頸子。
一滴眼淚安靜的從霍天宇眼角滴了下來,白亞寕知道那是發(fā)燒時眼睛很熱不自主的眼淚,并不是他在哭。
她用毛馬上拭去了那一滴眼淚,才不會流到了耳朵里。
“真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卑讈唽傠y受的低下了頭。
“等你休息一下,我們?nèi)メt(yī)院?!?p> 她轉(zhuǎn)身要把涼了的毛巾拿回衛(wèi)生間晾,一個有些沙啞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
“不要,丟下我。”
那聲音很微弱,不知道為什么,白亞寕心好像讓人給擰了一下。
“我不會離開,就放個毛巾?!?p> 她放完毛巾回來,霍天宇已經(jīng)側(cè)過身,還強(qiáng)撐著睜眼看著她。
白亞寕一臉沉重,在床邊坐了下來,她先哭了。
“怎么會這樣?”
霍天宇滾燙的手,從被子下方伸出來,
“跟我,躺一下。拜托?!?p> 白亞寕更難受了,
“好,我們等會兒去看醫(yī)生好嗎?”
霍天宇只說,“別走?!?p> 白亞寕在被子的外面,對著他,乖乖地躺了下來,一面抹著眼淚。
“哭...什么?”沙啞的聲音從他咽喉的深處傳來。
“我從小到大沒有害過人,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就把你扔在那兒了,你之前還來加油站救過我?!彼檬直衬ㄈチ搜蹨I。
“喔,我忽然想起來了,因為你在醫(yī)院的時候,說了很過分的話!”白亞寕忽然想起來昨天自己的處置,有很小的一部分其實出自于報復(fù)的心態(tài)。
“你去哪兒了?怎么又忽然出現(xiàn)?我以為這輩子不會再見到你了?”
霍天宇眼睛終于累得要閉上了,
“你話好多?!?p> 他的手打開了被褥,“進(jìn)來?!?p> 白亞寕搖搖頭,
“我不冷,你渾身發(fā)燙,這樣我們都會被熱死的?!?p> “我很冷?!被籼煊畹穆曇舻偷娇煲牪灰?。
白亞寕發(fā)現(xiàn)他沒有說謊,霍天宇現(xiàn)在渾身發(fā)著抖。
“忽冷忽熱的!怎么會這樣?”
她不再多做掙扎,趕緊鉆進(jìn)了被子,讓他抱著,暫時當(dāng)他的暖爐。
她想,讓他休息個兩小時,等下一定得去醫(y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