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掘地設(shè)陷,引水淹兵的,不是你的人?”川陽守城被李慕喬拍案一掌給驚得跪倒在地。小小的守城府堂廳里擠滿了人,每個人的表情都很嚴(yán)肅。
“殿下饒命,殿下饒命,那個真不是小人做的!小的就是一個小小的守城,這川陽城原本也算不得兵家重地,本就防備空虛,朝廷都看不上眼,我哪有本事做那個啊!”守城的頭都快磕著地了,凌遲嗤之以鼻,李慕喬眉頭緊鎖。
“殿下,這守城說的,可能是真的。”竇春秋道,“我們的主力在壩陵,從壩陵來川陽,比殿下來遲了一步,我們昨晚到此地時,見城中士兵,捕快,衙役全部加在一起,也不過百十余人。他可能是真沒這個本事?!?p> “大人說的是,大人說的是,竇大人率軍來我川陽,我川陽可是大開北門相迎,不敢動一兵一卒,我雖是一小小守城,但還是識時務(wù)的,早有心歸順,又怎敢動殿下的兵?”
李慕喬不再說話,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仿佛要把椅子坐出一個窟窿來。
竇春秋道,“殿下,這守城該如何處置?”
李慕喬揮了揮手,似是非常疲倦,“就交給竇前輩來處置吧。”
待人群散盡,李慕喬抬頭發(fā)現(xiàn)凌遲還在,“你有話想說么?”
“你相信竇春秋么?”凌遲問。
“為何不相信?”
“起兵這么重大的事,為何竇春秋會偏偏比我們遲了一步?花涼到川陽的距離和壩陵到川陽相差無幾,我們都是日夜兼程,為何他偏偏在我們出了事之后才出現(xiàn)?這么短的時間,川陽城外大片掘地,沿江十里堤壩盡毀,這天下除了此刻鞭長莫及的朝廷,除了運籌帷幄的尚將軍,還有誰?有這個能力?”
“可他為什么要動自己的人?這些兵,可都是他花了銀子養(yǎng)的。難道……尚青廉知道了我真的是李慕的兒子?”李慕喬眉頭緊鎖。
凌遲一愣,遲疑了一會兒道,“你的意思是……我那日所見的那個神秘的黑袍人,就是當(dāng)今圣上的親弟弟李慕?”
“你是個聰明人,難道不是早就猜到了么?”慕喬道。
“我只是覺得很奇怪,”凌遲突然又笑了,“為什么你這么信任我?難道你不怕我出賣你?我可是百鬼白夜殺的人!我跟著你可是因為我的主人。”
“你我都是男人,我了解,你根本不是為了你的主人,你是為了花屠,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如果我不信任你,你就會溺死在那洪水里,同樣的,如果你會出賣我,你就不會奮不顧身救我了。你和我,本是同樣的人,難道不是么?”
“我真的越來越欣賞你了,你除了不會功夫,其他都挺好的。”凌遲嘆了口氣,臉上卻帶著笑。
“我想尚青廉應(yīng)該還不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真正身份的,你是第三個,目前為止,還沒有第四個人知道。其實……如果照你那樣說,你倒是還算漏了一個人?!蹦絾绦Φ馈?p> “誰?”
“我的父親?!?p> “李慕?”凌遲一臉不可思議。
“你可不要小看了我的父親,他可不是一個落魄卑微的無名小輩。天下盛傳尚青廉竊了王族李慕的財富,一點不假,可他竊的,只是其中一部分,我父親手下亦有一處財富地,養(yǎng)了一幫死士,雖遠(yuǎn)不及尚青廉,但如你所說的掘地毀堤的事,他是絕對有能力做的。不過,我父親是斷不會折我的兵的,他巴不得我手底下的人越來越多才好,畢竟,我現(xiàn)在做的事,是他一直都想做的。”
“那么……能不能再問你個我一直想問的問題?”凌遲道。
“什么?”
“為什么你不會武功?如今天下尚武,無論是皇親國戚,還是名門望族,多數(shù)是自小習(xí)武。那日在破廟,我看得出,你的父親,是高手中的高手。”
“因為我娘希望我做一個普通百姓,做一個書生。書生,本不就該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么?我父親從小就逼我學(xué)武,但我寧愿自己受傷,也不想違背母親的意愿,他每次逼我,我就故意把自己弄傷,久而久之,就養(yǎng)成了弄傷自己的習(xí)慣,也就更不會去學(xué)了,后來我父親便放棄了。我父親武功很高,如果我愿意學(xué)的話,花屠也未必是我的對手?!?p> “這就是那時你弄傷了自己,她背著你跑了幾條街的原因?”凌遲幽幽道。
“這個……她也告訴你了?她和你,還真是無話不談啊!”李慕喬似是有些慍氣,這慍氣里夾雜了幾分莫名的嬌羞,這嬌羞讓他微微紅了臉。
“無話不談又怎樣,談的都是你,我原本也不是特別感興趣?!绷柽t白了慕喬一眼,“還是想想眼下該怎么辦吧。”
漫天烽火
“我們剛過了壩陵,殿下要不要休息一下?”竇春秋不自然地扭了扭頭,對著身后拽著他衣袂的與他同乘一匹馬的李慕喬道。
“竇大人的那匹馬可是金貴些,不如我這匹糙實承重,要不,殿下還是和我同乘吧?!辈⒓缤械牧柽t笑道。
李慕喬不答話,眉頭緊蹙,似乎還在想著什么。
“我軍有八萬人左右,花涼的三萬軍幾日內(nèi)也會與我們會合,朝廷那邊不過調(diào)來五萬人,況且我軍中有不少武藝高強的江湖俠士,此一戰(zhàn),殿下本不必如此憂心。”
“我本就不懂兵家,不經(jīng)戰(zhàn)事,吃了虧的,怎可輕敵。更何況……水攻我軍的人還沒有找到。”李慕喬話音未落,探子來報,“朝廷軍隊駐扎在十里之外的秣陵。”
“傳令,就地扎營。竇前輩,有勞您先安排了?!崩钅絾谭硐埋R,獨自走到河邊,看著水里自己的影子,沉默不語。
“你不用太緊張,也不用怕得要死,你平時里待那些江湖兄弟不薄,他們定會護(hù)你,況且至少,還有我在你身邊保你周全?!绷柽t眼看著竇春秋轉(zhuǎn)身走遠(yuǎn),他默默走到了李慕喬身后道。李慕喬的手,已攥成了兩個拳頭,在風(fēng)中微微顫抖,他的關(guān)節(jié)已攥得發(fā)白。
“你不明白。你不是我,因為你的父親不是李慕。我是怕了,我怕,我怕越來越多的人死在我手上,我現(xiàn)在覺得自己像一個千古罪人,有多少人推著我往前走,我卻常常想要退縮。我不知道會有多少人因我而死,我的腳下,會踩過多少白骨,凌遲,你覺得,我是不是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我是不是從一開始就不該開始這場戰(zhàn)爭?”李慕喬轉(zhuǎn)身,他眼里出現(xiàn)了根根血絲,望向凌遲的眼睛里居然全是柔弱和痛苦。
“可你現(xiàn)在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了。更何況,這場戰(zhàn)爭原本不是你發(fā)起的,是尚青廉尚將軍,直到現(xiàn)在,你都只是他的一枚棋子而已,你要做的,是讓自己盡快強大起來,免得在他功成之后,輕而易舉地就把你除掉?!?p> “像我這種矛盾又怯懦的人,花屠怎么會看上我的。”李慕喬強忍著身體的顫抖,苦笑道。
“放心,如果我是她,我也會看上你的。”凌遲微微嘆了一口氣,拍了拍李慕喬的肩膀。
夜,異常安靜,只有火把燃燒和風(fēng)吹落葉的聲音。李慕喬在軍帳中輾轉(zhuǎn)難眠,凌遲在帳外飲酒,明月高懸,他不敢醉,他也不能醉,但他望著明月心里想著的那個人,幾乎能讓他醉了。若夫相思無窮日,必做夜夜望月人。他心想,或許你們才是一類人,原本我嫉妒,我原以為和他并肩作戰(zhàn)后,這嫉妒會淺一點,卻沒想到,現(xiàn)在我居然更加嫉妒了。
酒越來越?jīng)?,夜越來越深,凌遲眼里的月亮越來越亮,直到月亮旁又出現(xiàn)無數(shù)個亮亮的東西,凌遲定睛一看,竟然是孔明燈,已經(jīng)多年沒有看到過這種東西,凌遲多少還是激動地站了起來。
同樣激動的還有守夜的士兵們,望著越來越多的孔明燈指指點點,興奮不已。凌遲心里生出一種不詳?shù)念A(yù)感,一盞兩盞或許是哪家公子小姐相思興起而放,如此多盞就很反常了。
凌遲回帳把李慕喬拉了出來,李慕喬呆呆望了幾眼,大叫,“不好,快通知下去,即刻行軍?!?p> 李慕喬話音剛落,只見幾盞孔明燈已燃成一團(tuán)火球掉在了一個軍帳之上,軍帳立時燃燒起來,風(fēng)助火勢,火勢猛烈。其間有士兵被燒燃,李慕喬欲上前撲救,被凌遲一把拉住,“這么危險,你不要命了?!快跟我走!”
守夜的士兵們見勢頭不對,又聽得李慕喬的命令,便大聲呼喊熟睡的士兵行軍。不停有燒著的孔明燈往下落,軍營中呼喊聲,慘叫聲不斷,一片狼藉,亂作一團(tuán)。
風(fēng)往身后吹,耳后全是叫喊聲,李慕喬渾身已經(jīng)僵硬冰冷,凌遲抓著韁繩的手也在顫抖,這場戰(zhàn)爭好像還沒開始,就已經(jīng)結(jié)束。
“竇前輩,我沒有看到竇前輩,我們要回去救他!”仿佛是剛剛反應(yīng)過來,慕喬突然伸手去抓凌遲的韁繩。馬匹受驚,長身直立,眼看李慕喬已經(jīng)跌下馬來,凌遲閃身抱住了他,以自己的身體護(hù)住他,在地上翻滾了好幾圈方才停下,李慕喬毫發(fā)未傷,凌遲卻跌得頭暈?zāi)垦!?p> 李慕喬在轉(zhuǎn)身的那一刻呆住了,夜色中,火仿佛燒紅了半邊天空。大片大片的土地變成紅色,仿佛地獄,生靈涂炭,焦尸遍地。
“風(fēng)往南吹,風(fēng)是往南吹的?!崩钅絾锑藘删洌鋈坏聛聿煌S萌^砸著大地,拳頭上已經(jīng)出了血。凌遲揉了揉自己受傷的筋骨,想攔卻終究沒有去攔他。
李慕喬不知道會有多少人死于這場有預(yù)謀的大火,他也不知道,他自己這條命,換來的,到底是什么。他從未有一刻突然覺得,自己是一個該死之人。
竇春秋死里逃生來到李慕喬身邊時,李慕喬幾乎要哭出來。那個老人,一貫威風(fēng)凜凜,盡管面目已經(jīng)給濃煙熏得有些發(fā)黑,眼睛也被熏得通紅,但好在,他還活著,他的眼睛里,有悲傷,亦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