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升至最高,所有人的影子都是那樣渺小。
小九踩著腳下的黑影,急切地想縮進去,與陰影為伍,然而陽光火辣辣地射向他,刺穿他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分毛孔。
他神魂一震,腦海里浮現(xiàn)出井邊最后一幕。
“我只是想回家?!鼻炎哟顾乐H掙扎道,“我想離開這兒,回北燕去。那些人很有錢,他們能給我足夠的盤纏回去?!?p> 小九也想回家,冬瓜或許也想。
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標,但不同的是,一些人仍有自己的底線,而另一些人已經(jīng)潛移默化地走上捷徑。
小九不知道自己屬于哪一類,但他感到自己的道德底線隨著能力的增長而松動得愈加容易了。
當他聽到茄子的臨終遺言時,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氣消了,恨也沒了,兩眼睜開看到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孤苦可憐的人,而這個人卻被自己打死了。
他打死了茄子。
幫冬瓜報了仇。
可他卻與冬瓜不熟。
不熟也可以報仇嗎?
可以吧,挺身而出、仗義相助,對吧?
可那個時候,他為什么那么害怕呢?
他隱約聽見耳邊有惡魔在竊竊私語,仔細一聽,聲音竟然來自自己:
今天這事可以算作報私仇,以前的可以算作無可奈何,那未來呢?
他站在陽光底下,可心靈卻落入了腳下的深淵。
無人可以理解,無人可以訴說。
他孤零零地回到了客棧,一抬頭,千時鶴正好站在自己面前。
“好你個臭小子?!鼻r鶴擼起袖子走來,“真叫人好找,翻遍了整個花園都沒看到你,你知道嗎?為了你,我冒了多大的風險?看我今天不收拾你?!闭f著舉著拳頭就要落下。
小九一動不動,可以的話,他希望這拳頭能利索些,一拳把他捶到地獄里去。
然而,他的期望落空了,事實上,千時鶴連拳頭都沒有落到他頭上?!澳阈∽釉趺椿厥拢俊彼屏怂话?,“說話呢,問你呢。傻了?。俊?p> “我殺人了?!毙【胖便躲兜赝?,“我殺了茄子?!鼻r鶴瞪大了眼,在他的不斷追問下,小九將后來發(fā)生的事情講了出來,隱去了他變身的部分,追加上他們以前的恩仇。
“所以你在殺人后良心發(fā)現(xiàn),覺得自己殺了一個良民,是嗎?”千時鶴捂住半張臉,肩膀抖動,似是在克制什么。
小九皺眉:“想笑就笑。做什么跟個大姑娘似的,裝給誰看呢?”千時鶴頓時放開了手,他嘴咧到了耳根,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好兄弟,今天哥哥我就陪你嘮嘮嗑,當一回知心大哥哥?!闭f完,一把牽著他的手,腳步不停地將他領(lǐng)到了附近的茶館里。
茶館內(nèi),人聲鼎沸。熱鬧之下,千時鶴的眉飛色舞頓顯平常。“所以你明白了嗎?”他喝了一大碗茶,“像那種壞到根里的人,人人得以誅之。留著只會禍害其他真正善良的人,比如說你,比如說我?!?p> 小九默然,他盯著碗里的茶,凝視著自己的倒影,念道:“難道犯了錯的人就沒有重來的機會了?一輩子就只能當個壞人?”
他還在念著自己和白飄飄的事情。
“怎么說呢?”千時鶴自然不知曉他想到了自己,他剝了幾顆瓜子,往嘴里一塞,嚼吧嚼吧說道,“你這觀點啊,有點像我們那邊的和尚,一天到晚想著什么渡人,說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見著個壞人就想感化他們、收為徒弟。呵,這天底下哪有這么簡單的事?壞人都固執(zhí)得狠,哪會隨隨便便地放棄,更不要說丟刀了。就連我,都不能說——”他話還沒說完,就見小九忽的站起。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毙【烹p眼閃著微光,“真有人會相信壞人也會變好?”
千時鶴點點頭,他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狐疑道:“我說你該不會——”
“對?!毙【烹p眼明亮,“請帶我一起去找你們那兒的和尚,我想拜他們?yōu)閹煛!?p> 千時鶴頓住,看向雙手,明明是手在剝瓜子,他為什么會覺得頭疼?
小九的想法終究沒有實現(xiàn),他回去睡了一覺,醒來后就聽說千時鶴帶著千夫人和柔兒連夜走了,招呼都沒打一個,倒是柔兒留給他一句口信。
他心知千時鶴為什么這么快離開,輕輕嘆了口氣,好奇地望向裘文:“柔兒姐說什么了?”
裘文表情奇怪,他上下打量他一眼,踟躕說道:“沒事多去花樓里逛逛,女人挺好的?!?p> 小九想到閬苑里的場景,飛速地紅了臉。
裘文不解地問道:“柔兒什么意思,小九,你是不是有什么問題?要不要跟叔聊聊?”說著拉著他坐到床邊。
他現(xiàn)在睡的床有些小,腿都伸不大直,估計原本是給書童仆從這些小廝準備的。這不,他一坐,就占了一半位置。
小九不知如何開口,他掃了掃四周,發(fā)現(xiàn)這床有些小,于是打岔道:“裘叔,這地方是不是不合適?要不我們換一下,你睡我那兒?!闭f著,他望向大床,思考著能不能將鐵面人移一個位置,他那么瘦小卻占個大床,沒有物盡其用。
裘文搖搖頭:“別想著動他。他身上傷口頗深,而且每天都要換藥,麻煩的緊,床大點好,方便我們照顧。對了?!彼慌念~頭,“這人是誰?你飄飄姐說你回來了,結(jié)果我一開門,你人又不在。”
糟,他還忘了這事。
小九眼睛一轉(zhuǎn),準備用同樣的話搪塞裘文,不料見著裘文溫和嚴肅的眼神,他怎么也說不出謊來,只好老實交代這人是他從黑甲衛(wèi)手里救下的,救的地方是閬苑斗獸臺。
“放心。我不會給大家添麻煩的。只要到了安全的地方,我立馬就送他走。”小九見裘文臉色難看,立馬補充道。
他話音一落,就見裘文一個巴掌落下,輕輕地摸了摸他的臉。“你說什么胡話呢?”裘文溫和道,“這事做得好、做得對。沒辜負你飄飄姐對你的教導。一個可憐人而已,救了就救了,做什么瞻前顧后的?!?p> “裘叔?!毙【判睦镉咳胍还蔁崃?,他又想起那天晚上,裘叔將護身符送給自己,那個時候他覺著裘叔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可現(xiàn)在,他感到他是自己在世上第二親的人。
他很激動,情不自禁地抽了下鼻子,裘文大笑一聲,環(huán)抱住了他。
空澀的心一下被父親般的味道填滿。
晚上,他睡得很安穩(wěn)。然而,另一邊的大床上,鐵面人卻忽的睜開了雙眼。
千時鶴走后,黑甲衛(wèi)們也不見了蹤影。
沒有人找小九麻煩,他們補給夠干糧后,趕著馬車,駛離客棧,準備進入下一個地點,漠沙邦。
黃狗和黑貓依舊是掐著點兒回來。
外面風沙漸漸變大,小九和裘文不得不走走停停,最后裘文嫌小九麻煩,將他塞進了車內(nèi)。白飄飄倒沒什么意見,她一心一意地照料著還在昏睡的鐵面人。倒是黃狗有些不老實,黑鼻子不住地嗅著,也不知道在聞些什么。
小九百無聊賴,目光落在夢樹花環(huán)上,上面的鮮花已經(jīng)謝得差不多,只剩下枝干一直散發(fā)著淡淡的香氣。他摸了摸胸口,毒蘑王化身成小粉花,仍然貼在他的前胸,但大嘴花卻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
小九奇怪,他記得自己剛來萬花城的時候,還看見過它啊,難不成跑丟了?可它也不會亂跑啊。
他撓了撓頭,算了,丟了就丟了,本來就沒啥用處。
將思緒拋到一邊,他苦悶地瞟了白飄飄一眼,她依舊那么冷靜地坐在遠處,雙眼盯著鐵面男子,一次都沒移開視線。
閬苑內(nèi),大嘴花掉落一片綠葉,一只蒼老的手將它撿起來,塞進井邊一具血人的嘴里,隨后將血人裝進麻袋,帶上大嘴花,從花園石山里的密道內(nèi)踱步離開。
黃沙漫天,裘文好不容易找到一處空屋,將馬趕緊去后,這才鉆進車里?!敖裉焓亲卟涣肆??!彼麛D在小九邊上,小九不得不往里挪了挪,不小心貼到白飄飄身上。
“對不起?!毙【呕艔埖?,就要朝一邊挪開。
白飄飄沒有說話,但將車后的包袱抱在懷里,自己坐到最里面。小九瞄了裘文一眼道:“裘叔,你往我這里坐坐吧,把門關(guān)緊點,外頭沙大,門縫正對著飄飄姐,別把她吹到了?!?p> 裘文笑道:“好,叔挪一挪。小九真細心,對你飄飄姐真好,我看你待你飄飄姐比親弟弟還貼心,不像我跟我哥哥。”
小九笑瞇瞇地說道:“飄飄姐對我的好比我對她的要多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裘叔,你是不知道,我從小就跟她一塊兒生活,她對我的好,我都記得?!?p>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都在變著法兒地夸白飄飄,緩和她與小九的關(guān)系,說到興致時,連大黃狗都要嗚嗚幾句,似是在點頭稱是。
“好了。”最終,白飄飄發(fā)話了,“你們倆別在一唱一和了。算算距離,馬上就是漠沙邦,你們倆個趕車的可得準備好了。那里可是有一場硬仗要打?!?p> “硬仗?”二人同時發(fā)問,連黃狗都嗚了一聲。
白飄飄點頭,眼神復雜地說:“以前不是跟你們說過西月的歷史嗎?在圣石出現(xiàn)后,反對的聲音越來越小,但私底下人們的情緒確實高昂。有一群沒有被凈化的人聚集在一起,他們平時以沙匪自稱,搶劫商販,但暗地里卻是搞反動活動,劫富濟貧。”
小九接道:“難道這群人就住在漠沙邦?”他見白飄飄點頭,追問道:“那不是好事?我們做的不也是劫富濟貧?”
白飄飄搖頭:“不一樣。等你到了就會明白我說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