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秋元年。
萬里大漠,四面盡是人獸枯骨。黃沙之上,寥寥幾個黑點緩緩挪動。
幾個人,兩匹駱駝。
駱駝毛發(fā)稀疏的駝峰上,盡是飲血留下的刀疤。
為首的瘦削老頭擦了擦頭上的汗,渾濁的眼睛突然放出了光。
“引馬!”
“快看,是引馬!”
駝隊沸騰了起來。
沙丘上,一襲黑袍帶帽,臉上嵌著一個刻著狼圖騰的面具。看不清身型,但尚依稀能辨認(rèn)是個年輕的身軀。
他銀槍白馬,腰間掛著酒葫蘆的樸刀反射著沙漠炙熱的陽光,別致醒目。馬尾系著一個青銅六角鈴鐺,隨著西風(fēng)發(fā)出靈鳥般的脆鳴。
揚鞭大漠,馬尾系鈴。
那便是沙漠旅人的希望——“引馬”。
一個不知出現(xiàn)了多久,飄忽在這朝夕只能窺見日月星辰的大漠中,為無數(shù)駝隊指明方向的活計。他們引領(lǐng)大漠茫茫大漠中的商隊,找到這黃沙上零散的客棧。在這無垠的大漠,他們天被地床,冒著迷失于風(fēng)沙的風(fēng)險,掙著幾兩碎銀。
這個不知道踏過多少路程,吃過多少風(fēng)沙的駝隊似乎看見了曙光。
老人抿了抿干澀的唇,揮手示意眾人安靜。手扶著背后的匕首,緩步走上前去。
他不敢確定,這是哪家的走馬。
但五歲便和父親踏上大漠,在此往返了六十多年的他,清楚的知道這個人與眾不同的氣息。一生羈旅的警覺告訴他,事出反常必有妖。
黑衣。
幾乎沒有人會在大漠里披這種絲毫不吉利的袍子,那是邊疆包裹尸體的顏色。
“小兄弟,你是哪家的走馬?”
他扯著沙啞的不像話的嗓子吼到。
黑袍人沒有回答,銀槍在沙上徐徐畫下一個字。
酒。
隨后便調(diào)轉(zhuǎn)馬頭。
老者有些猶豫,但看了看身后已是強弩之末的幾人,還是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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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多時,兩排楊柳映入眾人眼簾。
一座形制僭越的客棧屹立在一片綠洲之上,幾面寫著“酒”字的幌子隨風(fēng)搖擺。那客棧橫臥著,朱欄玉雕,隱隱有虎踞之象。
黑袍人飛馳而入,翻身下馬。
“老頭,你又不差錢,能別天天讓我干這種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嘛?”黑袍人翻身下馬,撥開帽子,一邊摘著臉上尚還粘著沙子的面具,一邊抱怨著。
那是一張驚艷的臉,棱角分明,白齒紅唇。長發(fā)并未束起,隨意得披在腦后。兩道劍眉下,是一雙好似含著星辰的眸子。恰恰是這眸子,讓本來就英氣的臉多了幾分女子的秀氣。也讓他成了這附近邊陲小鎮(zhèn),幾家青樓頭牌朝思暮想的人兒。
柜臺前朱紅色柱子邊的藤椅上,一個牙齒漏風(fēng),把玩著玉扳指的小老頭嘿嘿一笑。
“能者多勞嘛,這小店小面的,人手有限。兵荒馬亂的年頭,多個人多個口糧。何況山兒還在養(yǎng)傷,負(fù)擔(dān)不起啊?!?p> 黑袍少年看了看老頭雍容華貴的衣服,還有手上價值不菲的扳指,恨不得一巴掌把這老不死的拍墻上。
他是老頭從洛陽城邊上撿來的,那時的他被放在籃子上,全身上下只有裹著他的褥子,和一塊刻著“陳”字的昆侖玉佩。
老頭本不想理會那無名溪上飄過的襁褓,可鬼使神差的動了惻隱之心,把那籃子里的嬰兒帶了回來。
而帶他回家的那天夜半,老頭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他帶著月亮回了老頭給了他個還算得上蠻中聽的名字——陳夢月。
正是因為他長的清秀,來歷又這般特別,因此他總被老頭調(diào)侃。說不知是哪家的秀才又負(fù)了哪家的閨女,然后荒唐地生下個他這個小王八犢子。
每逢此時,也總少不了一場師徒大戰(zhàn)的鬧劇。
后來,他被師傅帶到了這個坐落在西域、犬戎和涼州交界處,名為“酒風(fēng)閣”的客棧。
后來,他認(rèn)識了大師兄千山,認(rèn)識了小師妹瓊酥,認(rèn)識了游手好閑的官三代太禧白。
后來,他和師傅學(xué)到了一點槍法和功法,偶爾也擔(dān)擔(dān)引馬的活。
在他的印象中,這個身材矮小,說話漏風(fēng),滿頭霜雪的老頭似乎有用不完的錢。他從未見過老頭賺一分錢,卻能養(yǎng)活師徒四人。哪怕還有一個一頓飯能吃兩只豬的千山。
而且這老頭似乎對吹牛特別感興趣,動不動就說自己的功法天下無雙,他只要肯好好練,拿個天下第一的名頭易如反掌。
可偏偏是那么個闊氣又愛吹牛的老頭,有時卻連買個下酒菜,都要和草市上擺攤的大娘嘮個半天。
忍不住問他緣由,卻說是窮怕了。
陳夢月自然也從沒相信過這個理由。
“月師兄,你回來啦!”
一個身形輕佻的少女蹦蹦跳跳得跑了過來。
她一襲青衫,模樣煞是可愛喜人。手還攙著一個瘸了一條腿的高大漢子。
那漢子便是千山。
人如其名,他魁梧的像一座小山。古銅色的皮膚似乎能反射這大漠刺目的陽光,一塊塊肌肉似乎被暴起的青筋纏在身上一樣,彰顯著恐怖得力量。渾身漫出的氣勢,似乎真武便是下凡,也能與之掰掰手腕。
這反讓堪堪到他胸口的瓊酥,顯得十分嬌小。
漢子憨憨得笑著,看著還在抖落沙塵的陳夢月,也不知道說些啥。
不等陳夢月開口,老頭便打斷了這幅同門情深的畫面。
他叩了叩柜臺,指著門口的駝隊道:“敘舊有的是時間,客人還等著呢。瓊酥,還不快去招待一下客人?!?p> 瓊酥吐了吐舌頭,扶著千山離開了。
老頭搖了搖頭,隨后拽著剛剛拿起酒葫蘆還沒來得及放到嘴上的黑袍少年,上了藏在后院的閣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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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楹刻桷的房間里,是歙州經(jīng)典的東瓶西鏡的陳設(shè)。墻上掛著各式各樣的兵器,角落塞著亂七八糟的古董。
老頭緩緩地坐在紫藤搖椅上,食指搓著扳指,呆呆地望著鏤空漢白玉天花板,欲言又止,憋了半天,只嘆出來一口長息。就是嘴賤如陳夢月,凝重得像要滴出水一樣的氣氛,仍是壓得他喘不過氣。
“明日便是你的誕辰吧?”
“嗯。”
陳夢月有點不知所措,跟了老頭十來年,也沒見過幾次如此氛圍。
“可曾想出去闖蕩一二?”
“???”這突如其來的話,讓陳夢月一頭霧水。不過心思無比細(xì)膩的他,似乎明白了點什么。
說來奇怪,這老不正經(jīng)的玩意何時如此深沉過。
“犬戎和發(fā)羌已經(jīng)在涼州城外屯兵了,這里不日將遍地尸骨。嘶,正好。舞象之年,該讓你小子出去闖蕩一下中原的江湖了?!彼D了頓,接著說道:“順便替老夫去趟益州,把它交給我的一位故人,這是那個故人給我的信物,無需多問,到時候他自會見你,他也自會明白?!?p> 老頭拋給陳夢月一個棱形白玉佩,佩上是貔貅的浮雕。四條邊上鑲著金絲,尾部綁著一條斷了的紅綢。
涼州本就是大寧王朝和西域長史府相通的咽喉要道,更是和西域及更遠(yuǎn)諸國交流的畢竟之路。而此時發(fā)羌和犬戎屯兵兩翼,其狼子之心不言而喻。
江湖。
幾乎是每個少年向往的地方,可此刻,陳夢月卻是沒有一絲期待。
“讓我一人做那茍且偷生的懦夫?”
他的手不由得攥緊了那塊貔貅白玉佩,心中五味雜陳。
“老夫自有老夫的道理,此去中原,你若不得個江湖魁首,可對不起老夫多年栽培啊。”老頭瞇著眼睛半開玩笑地說道。
“...”
陳夢月一時語塞。
在這大漠待了十幾年,正值此危難之際離開,還真有些不情不愿。再者,不說在這百萬武夫盡爭雄的中原江湖成為魁首,光是在那爾虞我詐的地方活下來,又談何容易。
百感交集,他竟一時突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怕了?”
“...”
“慫包。”
“...”
“你若不去,就別認(rèn)我這個師傅!”
“誰稀罕?!?p> “你!”
老頭似乎有些急了,嘴里的粗話連成了一段飽含邊陲小鎮(zhèn)里市井特色的樂章。
陳夢月無奈的嘆了口氣。
“得得得,我去?!?p> 老頭嘿嘿一笑,一改摳搜常態(tài),丟出一個裝滿碎銀的錦袋。他揮了揮那布滿老繭的手道:“趕緊收拾收拾,明兒個就出發(fā)吧,莫忘了有空回來看看老頭子我哦?!?p> 陳夢月接過拋來的錦袋,看著奸笑的老頭,牙齒突然有點癢癢,無奈搖了搖頭,還是放下了準(zhǔn)備落在老頭臉上的拳頭。
有空?說得輕巧。
得,好歹見不太著這個賤兮兮的老頭了。
郁悶地嘆了口氣,隨即便消失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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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客棧門口
少年橫槍立馬。
“月師兄,別鬧心啦,我們會照顧好自己噠?!杯偹忠贿呂怪悏粼驴柘碌摹叭鐭煛保贿吿鹛鸬卣f著安慰的話。
如煙,是陳夢月十六歲生日的時候老頭子送他的禮物,除此之外,還有那桿“定風(fēng)波”。
“去看看倒也無妨,只是可惜了喝不到你釀的“醉春秋”了。”說著他咂巴咂巴嘴,掂了掂酒葫蘆。
“月師兄,你就是嘴饞!”瓊酥嬌嗔道。
師妹釀的“醉春秋”可是這這涼州隴山一帶有名的好酒,哪怕到了京師,都是深受貴族追捧的絕佳上品。
千山松開牽著馬頭的手,看著這不知道何時再見的小師弟。
他撓了撓后腦勺道:“師傅身體抱恙,送不了你了。夢月,路上小心。”
“嗯,老頭和瓊師妹就交給你了。”
他掉轉(zhuǎn)馬頭。
大漠的天,藍(lán)得清澈。遠(yuǎn)處,是隱約可見的邊陲小鎮(zhèn)。
還真有點舍不得在大漠引馬的日子呢。
也不知這中原的江湖,值個幾兩酒錢。
“駕!”
一襲黑衣逐漸消失在視線。
在窗邊駐足半晌,卻并未前去相送的白發(fā)老人,出神看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嘴里喃喃地念叨著。
“好啊,好!”
“少年當(dāng)有凌云志,爭做人間第一流?!?p> 那一日,一只白鴿悄然飛入幽州涿郡。
那一日,鬢染白霜的老人久違的失了眠,滿是褶皺的臉上,有幾粒順著溝壑流淌的淚珠,為月光所照的閃耀。
那一日,大漠萬里揚沙,天機狂瀉中原!